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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州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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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颐元年,年关将至。
黑云压城,长夜无际,九瑶台主殿四角飞檐微微上翘,积雪化水,衔朱瓦而落,自成珠帘。
架梁之橼下,廊腰缦回。三十六名宫女手持蟠螭灯,身后还有数名侍婢托盘匜一共随尚寝低头有序前行,步履无声。
宫灯纸轮旋转,灯纸上的仕女恍若真在起舞弄影,若阿挑着长杆看的入了神。
才至平旦,夜色未醒,困意实在难抑,与她并肩的桃奴不免开始嘴碎起来“也不知是甚么贵主,伺候着磨人。”
卯时起,宫婢寅时就得侯着。如今深冬,九瑶台傍山而建,风刮着如同利刃削肤。
若阿一听这活,惊的立马回神抬眼看前边的尚寝,看她没作反应,心里估摸着当是没听到。
她恼着桃奴,压低声音斥道“止声!谁叫你妄议贵主的?”
桃奴也不知若阿这么大反应,也吓得面色一白,嗫喏着“若阿阿姊……”
若阿见她年岁不过十又二三,便放缓了脸色,耐着性子低声问“你可知我们此当服侍的贵主是何许人也?”
桃奴摇头。
“是雍州郡主!”
几字如晴空霹雳,桃奴大骇,堪堪稳住手中的长杆。
桃奴是新人,不知如今的九瑶台早已不似过去。
九瑶台位于曾经的九州繁华之最的雍州。在这群雄割据的元荒大陆,雍州,无疑是流民所奔的繁花锦地。
可在数年前,雍州之主身死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雄踞一方的雍州荣安王府摇摇欲坠。
传言道,安闵之有一个在仙山学艺数十年的嫡女,不曾露面于诸侯,各州诸王皆未见其貌。
或曰:直到王府围剿之时,这位尊贵的郡主都未出现过。
或曰:这位郡主死在了王府围剿里。
王府围剿,一场令九州皆惊之变乱,是一场三州预谋,是一场必死之局。
这场发生在雍州荣王府的三州围剿,又称荣安之变。
参与荣安之变的三州诸侯贵人对这场动乱密而不发,说是不足为外人道。
那时的雍州早已成了三州共治之地。
那只由历代雍州之主长居,被称为雍州圭璋的九瑶台呢,早已成了三州绮罗缠身的贵人夜夜笙歌,酒池肉林之地。
这无疑是将雍州的尊严踩的个粉碎。
桃奴还认为她们来这服侍的不过还是些声色犬马的浪荡子弟。
若阿脊背爬上寒意。往来确是如此,可变就变在……
与往日并无差别的一个夜,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偌大的华贵宫殿里,几名纨绔公子在九瑶台寻欢狎妓,宣侍仆,屡屡唤人却不见门外小黄门回应,正欲发作,只见门外站着一女子。
女子身姿孤拔,清绝无双。
喝的烂醉的纨绔看不清来人,以为是新来的侍妾,被美色所惑,言语轻浮的邀女子共赴鱼水之欢。
泼墨的夜色被一道闪电惊起白光,顿时亮如白昼。
那群纨绔才看清女子身上未干涸的血液,哪里是什么美娇娘,分明是来夺人性命的修罗恶鬼!
朱门外黑云翻涌,殿内哀嚎不断。躲在殿内红幔下的妓子个个噤若寒蝉,看着前一时刻还在用言语调戏的公子们,不过错眼之间,皆喉舌溢血,眼球爆裂。
若阿难以忘记,自己躲在酒案旁时鲜血溅在自己脸上的温热触感。
若阿只是一个女婢哪里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她保持跪地磕头姿态,强抑住自己本能的害怕而发抖的身子,哀嚎尖叫充斥在耳。
她的耳边开始泛空,像是嗡嗡声,又像是什么也听不清。
在漫长的寂静后,她终于听到了声音,近在咫尺的声音。
轱辘轱辘……重物在向她滚动,她下意识抬头去看,一个死不瞑目,七窍流血的头颅落在她跪着的正前方。那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她,带着惊惧、不甘…
生理的恶心直窜脑门,若阿控制不住的失声尖叫,这也引来了那名少女轻飘飘的一眼。
若阿以为自己会死在今日,但不是。
隔日,又一消息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遍扬九州——前任雍州之主的独女,雍州郡主没死,她回来了。
接下来的半年内,一系列事件如投石惊雀,再次打乱了这些年来九州数年来的风平浪静。
这位雍州郡主,弑族亲,毙朝臣,诛世家,血溅天下第一刺客楼,戮杀仙盟宗门之首,孤闯三州诸侯王府。
可谓修为难测,手段狠绝,心性暴戾。
更令各州难安的是,她手持上古传说中可号天下,归一九州的鬼赦令。一人即可率令万千阴兵鬼将。
今年是她为九州共主,新开年号圣颐,正式入主九瑶台的这一年。
惊就惊在,这位郡主不过十九芳华。
若阿安抚性的抽手轻拍桃奴,就听见前头身着团领衫的尚寝声线肃穆“等会伺候贵主,切勿多言,切勿失礼。”
桃奴还欲言,却看着若阿缓缓摇头又将话给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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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盏鎏金青铜灯奴两列排开,烛火葳蕤,在深冬寒夜中倒有些温情脉脉的味道。
碧纱幔错落重重,使得床榻半遮,不见其人。
李尚寝自入殿后就一直垂首跪着,她心算着约莫过去半个时辰。
殿外寒意逼人,殿内的银丝碳却乍起丝丝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热意攀附着她的后颈,使得几缕头发都沾湿着黏腻。
走神之际,她听见一道散漫慵懒的声线响起“李尚寝?”
李尚寝及时应声“奴婢在。”
女子没有半点起身的样子,她似乎不太清醒“现在什么时辰?”
“回殿下,卯时三刻。”李尚寝有点琢磨不透眼前人什么态度,斟酌着语气开口“蜀州与云州的人仍旧在主殿外侯着……”
安请冷笑一声,在空旷的殿内异常清晰。
李尚寝顿时缄默不言。
蜀州、云州、成州是当年发动荣安之变的主谋。可派遣使者出行的只有蜀州和云州,这就有点令人遐想的意思在了。
“叫他们继续等着。”安请侧身透过碧纱幔打量着下方跪着的李尚寝,眼眸流转过一丝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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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木柱矗立,长廊内并无墙面遮挡,寒风呼啸,二人衣袍掀飞,发丝凌乱,好不狼狈。
常修翼捂紧了大氅,暗骂一声。
常修翼年近四十,两鬓如霜,却生的雄壮英武,不怒自威。在这风雪交加中站了几个时辰,还是被一个后辈给晾着,勉强压着怒意。
他瞥一眼离他不远处,也站了几个时辰的后生,不免冷哼,在心里发笑。
云州当真是无人了,派个义子过来。
常修翼暗想,他好歹还是当今蜀州之主的亲弟,享土地赋税的列侯,封号平阳。
站在朱木柱旁的清俊郎君,听见常修翼的冷哼后面色不改。
云寂行蹙眉思索着当今局势。
云州尧王府是安请孤闯三州诸侯王府里,折损伤亡最严重的,几乎满门被灭。私兵全军覆没,数百名暗卫十不存一,宗亲命妇也没有放过。
他的义父,云州尧王,也死在这场动乱中。
安请孤闯云州尧王府时,云寂行并不在云州。等他赶回去的时候,只见尧王的尸体被挂在尧王府门前,双手被砍,心脏被剖之掷于地。
尧王是当年荣安之变的最大既得利益者,也是背后最大谋划者。
云州在三州共治的局形中所占权势最大,收的各种杂役赋税比重也高于其他二州……连九瑶台也是云州的权贵享乐居多。
以至于安请那日在九瑶台里虐杀的几乎全是他们云州的世家子弟。
这半年里,安请声势浩荡,行事嚣张搅弄九州风云时,云州因尧王的死去渐渐远离九州交杂的政治舞台。
一州之主的死亡并不是个人□□的消亡,而是一州的政治体系的动荡。
当年强悍如雍州不也是如此么,才有机会被云州、蜀州、成州三州所谋,才有短暂的三州共治的局面。
如今的九州都在看云州笑话。同时也不由得唏嘘后怕,前车之鉴罢了。
云寂行扫视一眼面色含讽的常修翼,安请手段狠厉,如今的云州焉知不是下一个蜀州。
毕竟,蜀州在荣安围剿时所做出的贡献也不少。
显然,常修翼也想到这点,扭头不再坑声。
哐当一声,厚重的朱红沉木高门由里及外被打开。
常修翼和云寂行敛了神色,警觉的看向高门里哈腰走出来的内侍。
内侍目不斜视,声音尖细“宣蜀州平阳侯,云州代掌人进殿。”
二人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九瑶台主殿。
常修翼迈出的步子极大,硬生生的将云寂行甩开一段距离。
走了有一段时间才入步主殿,可见其殿轩敞开阔,更不必说殿内的精致结构。
抬眼望去,殿内两旁八桩立柱由楠木而制,雕刻的纹样多为游龙戏珠,或为凤凰齐飞。向上仰,层层叠叠的斗拱精致堆砌,中心以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明亮璀璨。数十盏半人高的琉璃烛台玉立在殿内倚墙之处,火苗微弱跳动,暖色一片。
檀香在香炉中袅袅起舞。
常修翼身子紧紧的绷成一根弦,对这个年少的九州之主的怵慌也不是没有,他头也不抬的撩袍行礼,声音雄武有力“蜀州平阳侯,常修翼拜见殿下。”
半响,寂静无声。
领路的内侍已走,他才发觉空旷的殿内只有跪着的他和站着的云寂行。
面前的理石台阶之上的王座空无一人。
云寂行抬眸划过一丝冷色。
傲慢,太过傲慢。
常修翼在门前受几个小时寒风侵骨的怒意卷土重来,粗眉冷竖,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王座旁的侧道缓缓转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安请巧笑嫣然“平阳侯好大的怒气。”
女子身量纤细单薄,颇有孤拔傲立之感,可言语间略带笑意,倒真真让人觉得她毫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