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墨染水草沁

16、罪愆

　　文琴馨的冷笑划破殿中凝滞的空气："姐姐待王爷当真是情深义重，连性命都可轻掷。连碧青那等摇尾乞怜的贱婢，都值得您施舍怜惜，这份菩萨心肠，妹妹当真是望尘莫及。"

　　轩辕晓曦端坐主位，广袖流云般垂落，面上不见半分波澜："妹妹今日火气这般大，可是昨夜未曾安眠？"

　　"安眠？"文琴馨骤然拔高的声线里淬着毒，"姐姐何必装糊涂！"她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昨日种种如毒蛇啃噬心肺，"太医院首座、江湖圣手，哪个不是断言姐姐这身子早该绝了子嗣之念？偏生姐姐为了坐稳这王妃之位，连阎王殿都敢闯上一闯。"她忽而低笑，眼底却结着寒冰，"如今世子金印既入我儿之手，姐姐难道还不明白——这天意，终究是站在我这边的？"

　　文琴馨字字淬毒："这两个未成形的孽胎，也配让你以命相搏？"她忽而低笑，声如冰刃刮骨，"姐姐可知，我平生最恨之人是谁？"话音骤厉，"是褚偌闲！你若不想看他余生凄惨如丧家之犬，就趁早绝了以命换命的痴念！"尾音迸裂，似有无数毒针随着话语扎入血肉。

　　轩辕晓曦垂眸听着，唇畔却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与文琴馨自幼同食同寝，对方那点心思，早被她看得通透。此刻这番声色俱厉的模样，倒像是炸了毛的狸奴，看似张牙舞爪，实则连爪子都不敢真伸出来。那些淬了毒的话语越是狠绝，反倒越显出说话人内里的柔软来——这般虚张声势的把戏，不过是她惯用来遮掩心慌的幌子罢了。

　　轩辕晓曦历经半世浮沉，岂是懵懂无知之人？这世间谁人真心，谁人假意，她心如明镜台，纤毫毕现。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如今距临盆尚有七八月光景，杜仲神医也说过，眼下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轩辕晓曦指尖轻抚茶盏，声音如春风拂柳，"若能好生将养，未必不能柳暗花明。妹妹何必急着盖棺定论？我自己的性命，自然比谁都珍视。"

　　晨起至晌午，二人唇枪舌剑，终究话不投机。文琴馨拂袖而去时，珠帘碰撞之声犹带三分怒气。

　　待那脚步声渐远，碧青才提着满篮新摘的栀子与安神草药轻步入内。她福身行礼时，衣袂间还沾着晨露的清香："王妃，这是今晨新采的栀子，并着些宁神的药材。"
　　轩辕晓曦略一颔首，"搁着罢。"

　　"是。"碧青将竹篮置于案几，终究忍不住轻声探问："王妃这般回绝文侧妃，就不怕...文侧妃与二公子、小主子们嫌隙渐深..."

　　"怕？"轩辕晓曦摩挲着手中半旧的香囊，忽而轻笑出声。那笑声里浸着化不开的苦涩："我与她之间，何曾有过误会？不过都是...造化弄人罢了。"香囊上密密的针脚已然泛黄，恰似那段再难续写的前缘。

　　轩辕晓曦眸中泛起一丝涟漪，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那场变故之后，杜仲神医便断言...我至多只剩三载光阴。"她抬眸望向窗外飘落的梨花，声音轻得仿佛叹息："若闲儿将来孤身一人，失了母族庇护...这深宅大院里的风刀霜剑，叫他如何承受？"

　　她忽然握住碧青微微发颤的手，掌心温度竟比那青瓷茶盏还要凉上几分："你素来忠心，可为人母者...总要为儿女计长远。"另一只手抚过尚且平坦的小腹时，眼底却漾开三月春水般的柔光："这两个孩子来得突然，倒像是上苍怜我...用这残烛之躯，再为闲儿添几分依仗。"

　　轩辕晓曦眸光骤然一凝，似寒潭映月般清冷决绝："这王妃之位，我定要守到最后一刻。"她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痛楚，"闲儿既已失了世子金印，这嫡子名分便是他最后的依仗。"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她抬手护住摇曳的灯焰，袖口金线绣的鸾凤在光影中展翅欲飞："这两个孩子，纵要我以命相搏，也定要护他们平安降世。"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荡开一圈圈决然的涟漪。

　　碧青闻言心头猛然一颤。襄郡王府失势已月余，王爷虽有意弹压消息，但彼时她自身尚且难保，自然无从知晓其中隐情。可此刻王妃字字句句皆似存了死志，这般情状......莫非襄郡王当日所犯之事，竟比明面上的罪名还要严重百倍？

　　在这礼法森严的世道，发妻所出嫡子终究比续弦之子尊贵三分。偏生西褚王竟在正妃尚在时，就急不可待地立了侧妃庶子为世子——这般倒行逆施，明眼人谁看不出王爷存了废嫡之心？

　　可这天下终究重嗣嗣。若王妃拼死为王爷诞下子嗣，纵有千般过错，这正室之位也废不得了。届时闲公子即便失了世子之位，凭着嫡子身份，在府中地位仍比那庶出的世子尊贵三分。即便来日世子承袭王位，若敢苛待嫡弟，轻则遭世人唾弃，重则被御史参个"不悌"之罪——如今圣上正愁找不到削藩的由头，这不是将刀柄往人手里送么？

　　乱世之中，人心向背最是要紧。连她这般深居内宅的妇人都懂的道理，那些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老狐狸们，又岂会不知？这王府里的明争暗斗，说到底不过是天下大势的缩影罢了。

　　碧青思及此中关窍，不由得暗叹一声。退出内室时，但见庭院中栀子花开得正盛，皎若霜雪，却蓦地参透了几分世情至理。

　　碧青驻足凝望，这世道原就不公，纵使倾尽所有，亦未必能得偿所愿。若到紧要关头，使些手段、用些机谋，又有何不可？王妃素来仁善，心如明镜不染尘埃，如今却在油尽灯枯之际，以残躯为刃，以骨肉为棋——既要王爷永怀愧疚，更要世子终生忌惮。

　　花影摇曳，风过回廊。那嫡子名分就像这满院栀子，看似洁净无瑕，根茎里却浸透了算计的血色。从此往后，世子纵使登上王位，也永远逃不开这桩悬在头顶的罪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