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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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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师父在岛上生活了十六年,这十六年草长莺飞,恍如一日。
岛上只有我与师父,我从没见过其他人。
师父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识字写字,挑水砍柴,烧火做饭,织布养蚕,手工编织,上山采药,下海捞鱼,修墙补屋顶和一些三脚猫的功夫。
师父是个很寡言的人,除了必须说的话,他很少同我说其他的,比如我们是如何来到岛上的,他是谁,我又是谁。
他大多的时候都在用树枝写写画画,字我看得懂,内容却不懂得,如果我非要问,他也会讲给我听,但通常都是讲着讲着,我便睡着了,还睡得格外香甜。
师父叫我阿遥,他说这是名字,我问那师父的名字是什么,他说,就是“师父”。
师父说他今年二十八了,我也不晓得旁的人二十八岁是什么样,但他瞧着是很好看的,比我好看,当然,我也不晓得长得丑是什么样。
他从不提及过去,我问过几次碰了壁,也就不再问。
我很喜欢如今的日子,自由又欢快,除了偶尔有些寂寞。
师父说十六岁,便算作少女了,我也不知道,少女该是怎样的。
若说我不想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看看,自然不准确,但也没有为了想要离开这里而日夜苦闷,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日一日过去,也能寻出些乐趣。比如岛上有一处果子林,每到夏日里,便有新鲜甜美的果子吃。再比如果子林背后的小山林中有几只狸猫,我常常给它们送去些小鱼,日子久了,它们有时也会跑到我们的木屋附近,但不敢再靠近了,因为它们很怕师父。
师父说在他见过的岛屿中,这岛不算太大,也不算小了,我却觉得这里十分大,若是沿着海岸绕着岛走一圈,怕没有二十来天走不完。
就在我十六岁生辰的前两天,一搜大船缓缓驶向小岛,那船真的好大,比我们的屋子还高,好几个屋子那样大。从船上走下来数十人,为首的是个男子,身披银甲,束着银冠,腰间别着一把漆黑的长剑,样貌刚毅冷峻,走起路来能扬起一阵风,他走到我身边只是轻轻地瞥了我一眼,便径直走向师父。
那男子走到师父面前,抬手作揖,声音洪亮,他说:“殿下,陛下病重,召您回宫。”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心中竟有些紧张和激动,可除了那个披甲的男人,其他人都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头也不敢抬,他们都穿着暗红色的衣服,束发、腰带和靴子都很是干净规整,我瞧不清他们的容貌,也轻易不敢走近。
我不知道什么叫殿下,什么是陛下,我只是大概猜到,我们要离开这座岛了。
那披甲的男子转头看了看我,恭敬地向师父问道:“殿下,可要带她走?”
我觉得这话问得有趣,自然是要带我走的,师父就我一个亲人。
可师父看向我时,我却不那么肯定了。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那样的神情,犹疑,不确定,还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苦痛。
惶恐,这种感觉从小到大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不怎么好,那是一种要被抛下的无助感。
也许是我望着他的眼神太殷切,他终是垂了垂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从没坐过如此大的船,见都不曾见过,平日里都是踩着师父扎得木筏子在浅海处捕捕鱼罢了。这船竟这般大,甲板下有好多间舱室,师父给了我一间,那房间虽小,且不如岛上的木屋透亮,但干干净净,被褥都是暄软的,摸着又暖又细,我很是开心。
但之后的数日,师父都只许我待在房内,哪儿也不许去,每日都有人送来饭菜,味道极好,就是有些太闷了,那些人行事恭敬,却不执一言,我问他们什么,他们也只是默然相对。
终于有一日实在待不住了,便偷偷跑了出去,想着哪怕到甲板上看看风景喘喘气儿也好啊,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间舱室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音量正常,想来这廊内并无他人,便没有避讳吧。
“殿下,再有五日可到泽州,上岸之后便改走陆路。” 这声音是那位披甲的男子,我听其他人都称他为将军。
“嗯。”应答者声音虽轻,我一下就能听出是师父。
“殿下……”
“还有事?”
“殿下……您不该带那女子回来。”我想了想,那女子,说的大约是我。只是,为何说不该带我回来,难道就该丢我在岛上自生自灭吗,我心中不忿,顿觉这将军不是什么好人。
屋内沉默了一阵,方才有人开口说话,“奚峰,泽州可有你熟识且清白的人家?”
“有,东南盐道史符宣之,年四十有二,手有实权,符家在泽州有些影响,符宣之其人也还算中正,我与他有些交情。”
“好,待上岸后,把她送到符家,让符宣之认做义女,好生待之,不可轻慢。”
“是。”
不待那将军出来,我便又悄么生息地回了房间。离岛后所有的好奇与喜悦皆消失殆尽,唯剩下胸中疏不出去的憋闷。刚有一瞬间,我很想冲进去质问师父,为何要把我丢下,可终究是不敢,从小到大我便一直有些怕他,他从不打骂我,甚至连严厉的苛责都没有过,可他总是冷淡疏离的,若真生我的气了,也不过是几天不与我讲一句话而已。大约是岛上孤寂,师父不理我,我就抓耳挠腮地不安难受,总要跟在他身后道歉认错、端茶倒水、做小伏低,直到他消气为止。
记得有段日子野猪总是半夜跑来拱我们的菜地,我便有一日趁夜做了陷阱想要抓住它,没成想坑挖得太浅,野猪跑了出来死命攻击我,那次我险些丢了性命,师父找到我时,那野猪与我皆是鲜血淋漓,我醒来之后,师父说我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我便嘟囔着顶了几句嘴,师父放下药碗,整整半个月没与我说半句话,我躺了十日才下床,后来又讨好了他数日,方才肯搭理我。所以,大多的时候,我都是乖巧听话的,从不敢任性惹他,今日也一样。我俩虽相依为命在那孤岛之上十数年,但终归是他照顾我更多,他又不欠我什么,而且看如今这模样,只怕师父不是个普通人物,没道理要带着我这个拖累,他能让手下人给我找个人家安置了,怕也是仁至义尽了,我又怎能苛求更多。
我觉得自己很懂事,这不争不吵的样子温顺极了,可我开心不起来,默默开始怀念起岛上的日子。
五日后,大船靠岸,风和日朗。那是自上船后我第一次见到师父,他摸着我的头,柔声交待道:“阿遥,奚将军会将你安置到符家收做义女,我已交代,他们必会善待于你,只要你安分守己,定能平顺一生。”
我看着师父的脸,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师父,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的眼神似乎在耀眼的日光中随着海浪一同闪了闪,波光粼粼,尽归于寂,他说;“阿遥,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不敢再往下问,只得撑出些笑容,佯装洒脱:“师父,阿遥会日日祈求您平安顺遂。”
后来,我随着奚将军来到符家,做了符宣之的义女,更名符遥。
半年后,应(ying一声)帝驾崩,三皇子应谨继位新帝,年号顺景,登基当日同时册封丞相左明郁之女左昕月为皇后。半年后,为扩充后宫,在全国征选有品级官员家中的适龄女子为秀女,若有幸被选中,便可侍奉君王。
义父待我很好,礼待有加,主要还是念着奚将军的面子,听闻如今奚峰已是手握京州两万禁军的守京统领,陛下亲信。义父作为东南盐道史,常年在东南沿海各州督查巡办盐务,在家的日子不多,家中一妻一妾,两儿两女,义母林氏,性情温婉,虽不如义父待我那样热络,可也不算差,吃穿用度不曾亏待。但妾侍薛氏却有些跋扈,仗着义父宠爱和生了两个儿子,偶尔会对我有些冷言冷语,但好在主母不争,我也不争,家中便算得上和睦。
所以,当官府来告知我准备入京选秀时,我很吃惊,因为按理说,我的年纪已不满足秀女的要求。后来才知道,是薛氏偷偷帮我报了名,还托了些关系,谎报了年龄,义父得知后大发雷霆,薛氏却委屈得紧,哭得震天动地,直言我年纪不小了,长得也还有些姿色,若是进了宫,得了圣宠,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不明白为何义父为何这般生气。我的身份义父不好同她解释,花名册已送至京州来不及撤回,又担心找人替换再弄巧成拙,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将我送走,选不选得上是次要,最好选不上,只是希望此行别惹出什么风浪便好。
但我心中却是期待这次入京的,我总想着,若是幸运,说不定还能见到师父。
我没有想过自己会被选中,入宫见到所有秀女之后就更确信了,应国十州二十四省八十七城,共送来七十二位秀女,论姿色,我只怕勉强算个中等,可这些姑娘们,不单单家境体面、容色秀丽、谈吐不凡,还一个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我这样的,勉强就只能过个初选,复选定是过不去的,淘汰后刚好可借由在京州逗留几日。
初选由皇后遴选,无非是挑选家境、相貌,再由宫中的嬷嬷们验验身。我从符家带了一个丫鬟一个嬷嬷和十个家丁,入宫之前,嬷嬷已经将选秀的流程细细地告知了我一遍,即便如此,当我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由宫中的嬷嬷们验身的时候,还是觉得羞耻,仿佛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没有半分尊严。
初选后,留下了四十位秀女,住在群芳苑中,等着陛下亲自复选,最终会留下不到二十位秀女成为宫中的娘娘。我不似其他的秀女,她们看书、练字、弹琴,我却整日发呆,我望着这京州的天,感受着不同于小岛与泽州的初秋的凉意,想着一年没见,师父定然没什么变化,若是见到,也能一眼认出。
复选那日,我排在第二十三位,眼见着秀女们有欢喜着出来的,也有痛哭着出来的,比初选时的情绪似乎要明烈许多,许是好不容易有了希望,或得偿所愿,或终又成空。
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随着嬷嬷的指引走入宫室,始终低眉顺目,看着脚下的地面,不得直视天颜,这是规矩。我行了跪拜礼,却迟迟听不到其他声音,正疑惑着,突然一道名册扔到了我的面前,伴随着一声极度愤怒的斥责:“是谁把她送进来的?!”
所有宫人闻声跪拜,不敢言语,我却抬起了头,看到了那双满是雷霆怒火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他从未有过。
他站在高台上,离我三丈远,身上的黑色金丝龙袍衬得他那样尊贵,他直视着我,因为愤怒所以身体有些轻微地颤抖,他的眼中,再无那样的清淡柔和。
这同我想象中我们重逢时的样子差距有些大。
他甩袖离开,整室宫人静若寒蝉。
复选中断了,被选的和未选的秀女重回群芳苑,所有人都用惊恐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一如明日我便会血洒大应皇宫。
我觉得自己有些傻,因为我从来没有把师父、殿下、陛下这三个人联系到一起过,又或许是我在意识深处,拒绝把他们联系成一个,那个与我相伴十几年的师父,是真真实实的,而殿下和陛下,都与我从无瓜葛。可说到底,师父便就该有所不同吗,那么多年来,我连他的名讳都不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