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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天有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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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万里无云,南雀城透色的长空之下,只丹穴山染着一点似火的霞光。
绯衣的娘子掩在袖下的双手交握合于身前,无言静等在玄色高门之下。她面色如常,还带着点笑色,状似将身后一众人的随口闲话听在耳里,附和含笑,只不令人知晓她亮玉一样的拇指尖几乎扣陷在另一手虎口。
此是天牢高门外,铁铸的大门连同门上带锈色的拳头大的门钉,直压得门下人喘不过气。喉头干滚两下,扣在虎口的指又加重几分,娘子微微垂首目光扫过覆在手背上的衣料,唯有直白的痛意能压过几欲涌出的哽意。
陈旧的高门得人触碰便吱呀作响,门闩转动——抬起——狱卒合力之下,玄铁高门似被从中劈开一般——
麻衣郎君终见天日,被天光晃了神,原地驻足片刻,看清门前一众人笑咧了唇抬脚要上前——
被娘子扑个满怀。
欸?她满脑袋问号,却知来人无恶意,两手回拥在她背上。
只是肩上隐约传来的呜咽声还是叫文锦慌了神,一手忙不迭轻轻拍抚在她背上,温声问道:“怎么了阿楹姐?”
不答,呜咽声却愈大。
此间众人一时无话,只余风过留下的簌簌叶动,默契任她这般肆意痛哭了一场。
心下随意一算,那人走了也快十年了。她在众人面前却也只哭过这么一场。
坦白说,世间除却她,那人的死于旁人或许无关痛痒,至多唏嘘两句天妒英才,便是对此痛心疾首的殷长戈,也不过与沈昭只一面之缘。
只有她,她最先知晓沈昭的秘密,陪她在书案前一盏油灯熬到一个个天明…那会王雪楹方过十岁,母亲不知所踪,在老管家和瑞玉的帮扶下勉强撑起家门,好一阵子噩梦连连夜不能眠,唯有伏在沈昭的书案边才会听着她的声音摇晃起脑袋,片刻垂下瑞玉给她梳的兔儿髻酣睡。
沈昭是她的好梦。
她多想说,你看,阿昭,我做到了…我护住了文锦她们……可又觉得太苍白…她们不是沈昭…世间只那么一个,失去就永远失去了……
她在十三岁,永远地失去了沈昭。
永远。
空气里一阵灼人的热浪翻涌,周遭人声哗然。泪珠尚颤颤挂在长睫之上,随王雪楹抬眼滴落,润湿白皙的脸颊。
那是一团火红,似焰,似蝶……在众人的目光中翩翩朝着丹穴山的霞空飞去。
耳边人声不住称奇,王雪楹只将视线懵然转向还落在文锦背上的,自己的广袖。
绯色的广袖上深深浅浅除却她的泪痕外,便是血一般的红线丝丝缕缕纹出的朱色舞蝶。
只有她省得,只有她看见了那团火红是从何而来……是天诏?是神谕?
无从知晓。
痛哭半晌的人终于肿着一双眼冷静下来,擦干泪水,松开了文锦,又垂首反复抹了两下泪眼,才粲然一笑:“没事了。”话落鼻头却止不住一酸,干脆回身不再看她,这才注意到随她们一同出了天牢的,还有江皇后。
“娘娘如今有何打算?”她上前问道。
打算?总之不做皇后,怎么都好。江寄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随风鼓动,几缕青丝长扬,抬眼望向宫城,那儿再关不住她了…于是一双眼里终于含了光亮,一张干涩的唇动了动,犹疑笑道:“或许……我会从戎。”
戍边老死,抑或战死,都好。江寄歌从未与任何人提过,当年殷长欢被封做靖忠侯时她的心中是何等震颤……她亦不奢求封侯拜相,惟愿能走出那里此生便足矣。
终是得偿所愿。
一路话间送江寄歌至江家府前,谁料府门前竟狼藉一片,门上惨白的孝幔将落未落,招魂幡亦是东倒西歪,乍一看颇不成体统,丧也不丧。
临近便明了:原来是大夫人正与二房三房吵嚷。
“二弟三弟…算大嫂求你们!保住歌儿罢!她没做错甚么,大房被抄没还是株连我都认了…寄歌…我可怜的孩子……她当初可是为了江家才被送进宫的!”
按例大房除却大夫人一个宗室公主都当斩首或是流放…江寄歌被赦免的消息尚未传回,大夫人为了女儿只得如此…
她的哀求被两个弟弟一再推诿,一时悲从中来,看府上挂满的白幡孝幔只觉刺眼,痛苦之下摇晃着身影将府上这些碍眼的东西一一扯下……她是他的妻,没人比她更有资格这么做。
为了你的道,你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的天道,害得妻女不得安生,还妄想死后有人为你披麻戴孝?做你的春秋大梦罢!
她想,若是歌儿走在了她前头,她必先掘了他江宏的墓…还要请了法师来,且等着永世不得超生就是!
时门前吹入一阵凉风,大夫人手中还拽着孝幔的白绸,被风起带来的沙尘迷了眼……迷蒙间瞥见门前隐有那个日思夜想的乖影。
几乎以为是幻觉。
直到来人抱住她。
直到听见那几乎要陌生了的“娘”。
大夫人上回见到女儿是什么时候?似乎……已是女儿生产后了。
自江宏起了违逆的心思,就再不准她们母女相见……惟有年年的宫宴得以彼此打个照面确认安好…也由此连心一般的牵挂成为了对方的软肋。
“娘,让你担心了…”
有什么呀我的儿……你不在身边的每一刻为娘都牵肠挂肚…那不是担心了,那是娘生命的一部分…一如吃饭喝水那样寻常…
但此刻将人抱在怀里,却不容片刻欢喜,大夫人忙捧着江寄歌的脸庞,先是瞧出消瘦了,再是止不住的清泪两行:“…娘马上去求殷相,求大公主,一定护我歌儿周全…”
抓住母亲爱抚在脸颊的手,女娘最清明眼前的那双泛着浅浅赤色的瞳曾经是多么张扬,装着的尽是骄矜倨傲。
“娘…”
“大夫人且放宽心罢,皇…娘子自由了。”王雪楹同时出声解释。
听见人声的大夫人怔在原地,松开怀抱,小心试探看向女儿,得人轻轻颔首,这才如蒙大赦……侧首看向那带回好消息的人,目中极尽复杂。
她从前百般挑剔千般嫌恶,看不上也瞧不起的贾人,到头来竟成了唯一可靠的救命稻草。
她叹世事无常…又觉得不妥,应当是事在人为……年轻的娘子们早已站在了比她们更高的山峰,目中是她们不曾看过的无际的远方……再不会如她这般,囹圄之中无权无势惟有哀求…哀求…不,她们根本不会陷入这等困境,她们首先便不会选择嫁给江宏。
“娘…”
大夫人随声回神,蔼然含笑抚上女儿的手。
“娘,我要从军,平州云州哪里都好…娘,你可愿随女儿同去?”
又是一怔,而后大夫人眼中笑开,她的女儿也是她们中的一个。
“好,去哪娘都随你。”
话落念起最后记挂的一件事,大夫人回身看向王雪楹,犹豫张口:“…中宫…”那到底是她的孙儿。
王雪楹明白她的意思,回以温和一笑:“…中宫如何,不是我等能左右的。”
是时祭歌得了宫里传的信儿,附在王雪楹身侧耳语一二,她古怪挑眉朝众人礼道:“如今已将娘子安然送归,我等这便告辞了。”
府外将将赶来的宁琼诗还等在马上,待王雪楹也翻身上马,影似的在马上疾驰时,才问道:“当真没搜到?”
“母妃几乎令人搬空了宫殿,委实没搜寻到任何…莫非是我们多虑了?”
她二人先前按着殷长戈的意思在文华殿找到了皇帝立下的诏书,诏书上确确清楚写着是要传位给宁琼诗……按墨迹王雪楹推断,约莫便是江皇后刺杀皇帝后立下的。
皇帝对中宫灰心立诏…虽说得过去,却始终草率…王雪楹厌恶草率,一盘棋上一步草率便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故而她揣测,皇帝立下的诏书不止一个…有立大公主的,或许便能再找出册立中宫的。
哪怕只是万一,那万一也足矣毁掉她们眼下拥有的一切。
祝贵妃的寝殿没有……文华殿平素仅有扫洒宫人和为中宫开蒙的几位老臣来去,能藏得住也不稀奇…这么看来贵妃娘娘的寝殿没有是应该的…那旁的宫殿……
“公主再搜搜宫里久无人烟的偏殿?”王雪楹始终不放心,若非内廷太大,她必然会带人一一搜过各个宫殿,盲目麻烦与近在眼前的功业比起来不过牛毛。
“久无人烟…”冷宫?宗祠?宁琼诗心下思忖着,生于斯长于斯,内宫的种种她几乎可以在脑中描摹过,那座空荡的初初蒙了一层薄灰的宫殿浮于心间时,顿觉福至心灵,莞尔侧首沉声:
“——坤宁宫。”
皇后入天牢起,坤宁宫便拉上了一纸封条……皇帝要藏东西,再没有地方比那儿更合适。
两人的目中一时皆染上了异样的神采,星焰一般的兴奋在眼底跳动,驭马飞驰而去,留下一路漫天蒙蒙涩涩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