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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物证 ...

  •   堂内蓦然一阵诡异的沉默。
      一群文官老头被惊成了一排鹌鹑,怀疑谢大人是失心疯了。

      连洛宴本人都愣了一下。
      他忽而有些今夕是何年的慨然。

      朝中百官皆知他二人一个文官之首,一个权宦走狗,当了九年死对头。以至于很少有人想起来,他们确实曾是同窗旧识。

      这段不错的交情在洛宴转投沈知恩后破裂得稀碎,乃至此后九年,他们仅有的交流始终是激烈的,嘲讽的,敌对的。
      鲜少再有方才那般语气。

      然而谢大人下一句话就将洛宴将将升起的感慨摁了回去。
      “论起酷刑逼供,都察院的手段远不如刑部,自然是定远侯略为光明磊落。”

      谢大人前半句话脑子骤然搭错,补上的半句却能将火药味推至顶点。
      相当熟悉的嘲讽,同时达到了挑拨离间和挑衅对方的目的。

      洛宴看着依旧淡定得八风不动的某人,险些失笑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应该开始恼羞成怒了。

      然而他没想好台词,便被人抢了先。
      严檩的面色并不好看,显然是极度忍耐才没向自己的蠢货同僚发难。
      “谢大人说笑了,物证人证确凿,其罪难逃,刑部又何需酷刑逼供。”
      他偏头冲洛宴道:“带人上来吧。”

      洛宴琢磨着露出了被使唤的薄怒,转而不耐地吩咐下去,走上了大堂主座入位。

      都察院的办事效率很快,等到九卿一一落座,人便已经被两个小吏架着胳膊提上来了 。甫一松手,陆毅便无力跪倒在大堂中央。

      在镣铐哗啦作响的声音里,在场众人纷纷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洛宴。
      因为这位滁州的布政使已经不成人样了。他的头发杂而散落,囚衣破损,浑身裹着血污,看起来已经没好皮了,偏偏意识尚且清醒。

      文臣怒于他欺人太甚。
      走狗嫌弃他做的太明显。

      但主审官毕竟还是洛宴,他公事化地问道:“陆毅,你在滁州为政三年间贪墨黄金五千两,扰碍民生,致使百姓雪灾之下饿死一片,你可认罪?”

      陆毅本垂着首,听到这道声音愕然地抬起头,却见是洛宴的脸,便微愣一刹。
      但很快,温缓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子虚乌有,我不认罪。”

      严檩显然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只冷声吩咐道:“那便宣人证。”

      洛宴此时也顾不得严檩越俎代庖的指使,反而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因为陆毅的神色显然是惊愕的。

      谢颢长指轻轻敲打着木椅扶手,同样略有思虑。
      能宣人证,而且让陆毅毫无防备。那么阉党可能在三年前就把人插了进去。他们早早地开始了颠覆世家的谋划,目标绝不仅陆毅一人。

      人证很快被领来了大堂,是一名陆毅手下的参议。而此时他的昔日上级就跪在他身侧,带着难以置信和凛然冷意看着他。

      洛宴隐去神色,问道:“陆大人并不认罪,你可有何话要说?”

      这参议看似倒真是为国为民,义愤填膺:“陆毅在滁州为官三年,敛尽民脂民膏。他看似轻徭薄赋,实则加征税收,将火耗私吞囊中!如此一来,百姓穷困,粮仓也就不盈,才会有今年冬日之惨祸!”

      慷慨激昂的一席话落,老狐狸们各有所思。
      按说这官职不低了,但至少谢大人将这矮胖子上下看了三遍,都没记起来阉党有这号不起眼的人物。阉党规模之大远超他们的预想。

      然而没等严檩顺着梯子爬给陆毅定罪,谢颢便看似不解地问了一句。
      “照你这么说,陆毅治理滁州这三年,百姓是在水深火热之中?”
      参议痛心疾首:“是啊!”

      “饭都吃不起了?”谢大人继续问。
      参议叹息:“确实如此。”

      “啊。”谢大人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滁州百姓被压榨得连生计都维持不了了,但是还要自发地去给陆大人修庙,还天天供奉瓜果?”
      参议:“……”

      洛宴嗤之以鼻:“有何不可,淫威所迫罢了。”
      严檩:“……”
      参议就坡下驴,说法更合理一些:“必然是陆毅为了名声强征劳役建庙。”

      谢颢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可以理解。
      “陆大人戴上镣铐被你们抓来的时候,还用了作为阶下囚的淫威强迫他们在街上站两排哭着送别?”

      洛宴略作思索:“假消息吧。”
      参议:“……”

      谢颢:“贪墨来的钱款还要拨一部分采买香案塞进每家每户,让他们供奉自己?”
      洛宴点点头刚要开口,严檩忍无可忍地抢了他的话头。
      他依然冷静:“谢大人何须巧言,风声人言,真假难辨,向来不是断案之道,物证可是确凿。”

      “呈物证!”

      谢颢并未再与之争执,反而轻笑了一声。

      很快沉重的木箱被四名小吏抬上大堂,随着一声闷响,箱盖大开,露出金灿灿的一片。

      严檩皱眉看着他,摸不透他的想法。
      可毕竟五千两黄金的物证确凿,任谢颢再如何寻机辩白,也不可能保陆毅无罪。

      洛宴看着五千两的黄金,眸色微动。
      大理寺卿警惕地盯着他,觉着定远侯大抵要开始找场子了。
      而洛宴果然走下主座,背手指着那木箱向陆毅斥道:“物证确凿!从你屋内暗格中搜出!铁证如山,你还有何狡辩?”

      陆毅拧眉,他抬起那张有细碎伤口的脸,哑声道:“这箱黄金的存在我从不知晓!我为官多年来无愧于心,家务无积财,这显然是栽赃嫁祸!”

      “嫁祸?”洛宴气极反笑,他从木箱中随手摸出一锭金元宝,摩挲了一下,修长的指节用力地捏着举到陆毅面前。
      “你凭什么认为有人能掏出五千两黄金,费尽力气地藏进你的府邸,只为了嫁祸你?”

      洛宴将金元宝砸在他身前:“昔日视作珍宝的财物,如今倒是要撇清关系……”

      然而激烈的言辞忽而被人施施然地打断。
      “定远侯,这物证貌似掉色了。”

      话音方落,众人皆是身躯一震,惊异地看向谢颢。

      空气无声地收紧寂静,又骤然炸开议论。

      谢颢瞥了眼阉党几人:“诸位还不捡起来查验吗?”

      众人纷纷惊起,严檩拧着眉,罕见得失了冷静,冲上前去察看,而率先捡起那锭金元宝的是大理寺卿。
      在洛宴愤然叫着“怎么可能”的时候,他托着金元宝的底举起,让众人都看了个清楚。

      也正是如此,众人才纷纷噤声。
      因为这锭金元宝确确实实被洛宴捏出了黑印子。

      兵部尚书是个直楞的中年人,见状一把抓来了洛宴的手腕,也让众人一道看了个清楚。
      那两根白而瘦长的手指上赫然都粘着金色的薄片。

      “这是裹着金箔的铁!”
      他惊呼了一声。

      洛宴这会儿懒得给反应,只将手抽回去,缓缓揉着手腕。而严檩的面色已然相当难看,细究起来,那神色中透着难掩的不解与诧异。

      谢颢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向他,问得彬彬有礼:“莫非是陆大人自己收集了一堆废铁,又特意铸成元宝模样,裹了金箔,藏于屋中,以达成被斩首的夙愿?”

      礼部尚书是个胡须很长的老头,这会儿一边摸着胡子一边喟叹:“明晃晃的嫁祸啊!”

      而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就算不是嫁祸,五千两铁的价格也不足一两黄金,是为官几载的正常积蓄,何况陆毅本身就出于世家。贪墨无论如何都不再成立。

      定远侯到了这时仍在尽心尽力地当阉党走狗:“这岂能叫废铁?五千两铁,铸成武器想必相当可观,滁州布政使其心可诛啊。”

      严檩的额角狠狠跳了一下。

      兵部尚书最先呛道:“滁州又不是军镇要塞,守军最多几百,就是全都造成武器有什么用?”

      这显然不是最要命的漏洞。
      严檩和谢颢的视线在这一刻交错而过。
      他看着这人从容带笑的眼睛,心下一沉。

      “盐铁素来官营,五千两铁这个数目,如今只有铁官方可调动。我记得此人与严大人是故交啊。”谢颢道。

      盐官铁官一向油水颇多,故而这位铁官,事实上是不折不扣的阉党。
      此刻阉党已然洗不掉嫁祸的嫌疑,而就算真的要一手遮天强治陆毅一个谋逆之罪,这位铁官也必然有共谋之嫌。

      谢颢给了他们一条进退不得的死路。

      严檩眸色沉了沉:“未经查明,谢大人此言不妥吧。”
      “如今物证有异,此案我刑部必会重审,追查到底。”

      谢颢颔首:“那便静待严大人佳音了。”

      堂内再次沉寂下来,陆毅依然身负镣铐地跪在地上,九卿僵持着站成了两派,但结果已然分晓。

      通政使向严檩行了个平礼:“严大人,此案有疑,卷宗我将晚些时候呈给圣上定夺再审。”

      在陆毅略带茫然的怔松中,他被小吏搀扶着带了下去。

      严檩不动声色地摁着指节。
      因为此时陆毅已无罪可判,经过三司会审的公证之后,刑部不可能再扣留他。
      陆毅会被立刻释放,而刑部则必须要就物证有假一事给出交代。

      眼见事情尘埃落定,九卿各怀心思地离场,只有谢颢不急不缓地走在最末。
      严檩道:“谢大人。”
      谢颢就像预料到一般顿步。

      严檩一步步逼近他,声音压得很低:“未卜先知啊,何时动的手脚。”
      谢颢没回头:“我又从何知道你们的动作,难道你们阉党中有我的细作?”
      严檩一顿,谢颢笑了一声:“与其觉得是我调换的,不如反思一下你们自己人谁顶不住诱惑?”

      等到谢颢已然走远的时候,严檩依然驻足原地,而堂内仅剩他与洛宴两人。
      洛宴走过去,略带嘲讽道:“严大人怎么办的事情,物证都能有问题?”

      严檩猛地转身,冷冷逼视着他:“你换过物证?”
      洛宴皱眉,似乎觉得莫名:“你失心疯了吧?我很缺这些银子?”

      严檩道:“督公将此事交由我办,你是故意搅黄吧?”
      他紧盯着洛宴的面部表情,没放过一丝变化,却只见他戏谑地眯起眸子:“如果有机会,我当然很乐意给你添堵,但严大人,此事由锦衣卫包办,我能如何插手?”

      严檩冷着一张脸,没有作声。他从洛宴的神色中看不出端倪,却总觉得不对劲。
      眼前这人刚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给谢颢递话头。

      而后他听到了这人理所当然的话:“事已至此,严大人还不承认自己御下无方吗?至于这案子,我看就说这五千两废铁是陆毅那小子自己买的,直接结案吧。”

      严檩听到这胡话忽然嗤笑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是被谢颢弄得有些草木皆兵了
      眼前这人到底只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将罢了。
      他道:“你永远都是这么愚蠢地自以为是。”

      眼下的境况,不交出一个替罪羊,谢颢又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严檩确实是焦头烂额,不愿再与洛宴多做纠缠,言罢便拂袖而去。

      而在他背后,洛宴后退两步,懒散地倚着宽大的桌案边沿,挑眉目送着他。

      人刚走了个干净,都察院的都事便裹着寒风跨进了偌大的厅堂。
      韩岐显然是有急活:“主公,三司会审结束,陆毅是送到刑部那里等发落还是……”
      洛宴打断他:“直接放人,严檩挑不出刺。”

      韩岐刚应下,便又听洛宴道:“你传信给宋启霖,让他带人附近安顿,这几日先别进长安城。”
      他有点懵地“啊”了一声。

      洛宴摩挲着腕骨,瞥了他一眼:“严檩确实聪明,不管什么原因,他有点起疑了。”
      韩岐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那主公,您接下来是何打算?”

      洛宴看着门外渐起的落雪,略有些出神。
      韩岐忽然生出些不敢高声语的念头。

      但定远侯很快就回过神来,答得还挺认真。
      他说:“装疯卖傻吧。”
      韩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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