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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临江仙 ...

  •   陈候抚出身诗礼传家的水乡世家,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忠君报国、修身齐家那一套。男婚女嫁,阴阳和合,方是人伦正道。军中虽不乏血气方刚、同生共死的情谊,但那与…… 与这种龙阳之好、分桃断袖之事,岂可同日而语?!

      他敬贺兰归为明主,钦其韬略,服其勇毅,感其信重。在他心中,贺兰归便该是顶天立地、光风霁月的英雄人物,是能带领他们涤荡寰宇、重开太平的雄主。可如今,这雄主的身边,竟藏着这样一位容颜绝世、身份暧昧的“幸臣”!

      陈候抚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营区,参军上前禀事,他竟有些神思不属,答非所问。
      怪不得…… 怪不得大帅如此回护,寸步不离——虽未授实职却形影相随;怪不得贺兰公子那般气质脱俗,不似凡人,如今看来,岂止不似凡人,简直……怪不得大帅至今未娶,甚至对诸多联姻提议避而不谈,原来症结在此;怪不得连“幸臣”这等称谓都能宣之于口,甚至带着些许戏谑!这、这成何体统!!
      可惜无人知晓他内心的狂风骤雨。
      战前的空气绷得太紧,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贺兰归给自己放了半日假,更准确说,是给那个快要被营帐憋坏、又开始用那双棕黑眼睛无声“观察”他批阅文书的贺兰衍,寻个由头出去透透气,也让他多看看“常人”是如何生活的。
      目的地是江对岸的彩衣镇,因盛产染料与布匹得名,算是个繁华水镇。

      行至江边渡口,前夜下了雨,岸边一片泥泞。贺兰归只另带了两名便装亲卫,悄无声息地离了营,乘一小舟,往江对岸颇有名气的彩衣镇而去。

      江面雾气未散,小舟破开水痕。贺兰衍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衬得那栗色长发和过于出色的眉眼依旧惹人注目。他安静地站在渡口等待小舟时,目光落在被晨露和过往行人踩得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眼见贺兰归已踏上一块较为干燥的石板,朝他伸手,贺兰衍却微微后退了半步,看着自己干净的靴面,又看看那片泥泞。随即,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有极细微的扰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无形轻烟,直接飘过这片令他嫌弃的污浊。
      “停。”贺兰归的手更快,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触感微凉却真实,“收了你那些神通。记住,我们现在是寻常采买的兄弟,或者……主仆也行。踩点泥怎么了?你看那边挑菜的大婶,鞋上泥更多。” 他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像个常人,贺兰衍。弯腰,抬脚,踩下去。”
      贺兰衍被他牢牢握住手腕,那股无形的扰动平息下去。他低头看看贺兰归沾了泥点的靴子,又看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棕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类似“无奈”的情绪,终于极不情愿地、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那片湿泥。泥土沾上靴边的瞬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贺兰归几乎要笑出来,拉着他快步走到泊在岸边的小舟旁。“上船,船上干净。”

      小舟窄小,两名亲卫在另一艘。贺兰归先跃上船头,稳住船身,回身见贺兰衍还在岸上犹豫如何下脚,干脆长臂一伸,揽住他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人带上了船。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帮了个小忙。

      贺兰衍在轻晃的船中站稳,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似乎愣了愣,但很快被船下清澈的江水吸引了注意力,方才那点微小的情绪波动也消散了。

      贺兰归操起单桨,不紧不慢地划着。江水粼粼,对岸彩衣镇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显,此刻只有桨橹摇动的水声,和清晨微凉的风。
      贺兰归目光扫过船舷旁丛生的芦苇,心中一动。他放下桨,任由小舟随波轻荡,伸手折了几根修长柔韧的芦苇秆。
      “手。”
      贺兰衍闻言,迟疑地搭上贺兰归递来的手。
      手指翻飞间,那青绿的苇秆便在他指间穿梭缠绕起来。

      贺兰衍看着他灵巧的动作,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好奇。
      不多时,一枚小巧精致的指环便在他食指间成形,还带着芦苇的清香和青绿颜色。
      “喏。”贺兰归捏捏他的手,“赔你的干净靴子。”
      他转动着手,看着指上的那抹青绿,棕黑色的眼眸里映着小小的环,亮晶晶的。

      “怎么样?厉害吧!”贺兰归靠在船边,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嗯……”贺兰衍抿紧嘴角,“就这样吧!”
      还是个小傲娇!
      贺兰归轻笑:“这算什么。到了镇上,有金银铺子,那里面打的指环才叫精巧,嵌宝石的,刻花纹的,那才是真的好东西。一会儿若有空闲,带你去看看,给你弄个真的。”
      小舟靠岸,喧嚣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贺兰归率先跳上岸,系好缆绳,回身伸手。这次贺兰衍没有犹豫,握着他的手,借力跃上码头青石板,贺兰归骤然发力,他脚未沾地,重心不稳地攀上他的肩头。
      “小的还在这呢,哪敢让大人困恼?”贺兰归将他放在干净处。
      贺兰衍站稳后,立刻松开了手,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是指尖又下意识碰了碰那枚青绿的芦苇环。

      彩衣镇果然热闹。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悬挂着各色染就的布匹,如同流动的彩虹。空气中弥漫着染料、香料、糕点、以及人群特有的混杂气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不绝于耳。
      贺兰衍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摊、形色各异的路人,偶尔在某样新奇玩意上停留片刻——比如吹糖人的老伯,或是叮当作响的铜器摊。贺兰归也不催他,放缓了脚步,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
      然而,不过逛了半条街,贺兰衍的脚步便渐渐慢了下来。那双总是清澈专注的棕黑色眼眸,蒙上了一层罕见的倦怠,甚至有些涣散。他不再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是沉默地跟着,呼吸也变得轻缓。

      “累了?”贺兰归察觉他的异常,侧头问道。剑灵也会累?还是说,这过于密集的“人间烟火”信息,对他尚未完全适应人类感官的“系统”造成了某种负荷?

      贺兰衍慢了半拍才摇摇头。

      贺兰归皱眉。看来让才开智不久的灵突然置身于完全无序、感性、信息爆炸的市井中,也产生“排异反应”。他原意是想让他放松,结果似乎适得其反。
      “前面有家茶肆,去歇歇。”贺兰归环顾四周,刚指向不远处的幌子,却觉肩头一沉。

      贺兰衍竟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额头抵在他肩胛处,眼睛已经闭上,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得近乎停滞——不是人类的沉睡,更像是一种强制性的低功耗休眠状态。他手上还松松地攥着,那枚芦苇环硌在两人衣料之间。

      贺兰归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看了看贺兰衍安静得近乎失去生气的侧脸,又看了看熙攘的人群,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采购清单和银钱交给一名亲卫,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贺兰衍背了起来。

      贺兰衍很轻,背在背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那栗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拂过贺兰归的颈侧,带来微痒的触感。贺兰归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他趴得安稳。
      小舟离岸,向着军营方向缓行。贺兰衍并未沉睡太久,船至中流时,他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棕黑色的眸子初时还有些空茫,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他发现自己靠在贺兰归身侧,而贺兰归正单手控桨。
      察觉到他的动静,贺兰归侧头:“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明天。”

      贺兰衍坐直身体,沉默了片刻,
      “下次带你去更清静的地方。”贺兰归随口道,该办的正事已在镇上处理妥当,只剩些零碎交接让亲卫去完成即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正缓缓沉向远山,将半天云霞与浩渺江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壮观至极。

      贺兰归心中忽然一动。他转头看向贺兰衍,对方也正望着那落日,眼中映着璀璨的天光,却依然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观测感。

      “想不想……换个角度看?”贺兰归忽然问道。

      贺兰衍疑惑地看他。

      贺兰归也不多解释,将小舟就近系在一处芦苇荡旁的木桩上,对两名亲卫吩咐了几句,随即伸手揽住贺兰衍的腰:“闭眼,或者,随便你。”

      话音未落,他足尖在船头一点,内力运转,身形已如鹞鹰般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不远处一处临江的陡峭山崖之上。几个起落间,便已来到崖顶一片平坦的巨石之上。此处视野极佳,整个江湾与漫天霞光尽收眼底,长风浩荡,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

      贺兰衍被他带得飞起落下,起初身体有些微的僵硬,但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移动方式,甚至开始主动观察贺兰归提纵时的发力技巧和路径选择。直到脚踏实地,他才松开不知何时抓住贺兰归臂膀的手。

      “看。”贺兰归指向那轮巨大的、正在沉入群山之间的红日,以及被染成锦缎般的江面,“怎么样,比在船上瞧,是不是痛快得多?”

      贺兰衍依言望去。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终于似乎有了一点不同的神采,仿佛有细碎的天光落入了深潭。
      贺兰归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柔和侧脸线条,以及那双映满霞光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软,但紧接着,那股熟悉的、想逗弄他的恶趣味又冒了出来。

      他忽然伸手,在贺兰衍专注看夕阳时,飞快地捏了一下他挺翘的鼻尖。

      “!”贺兰衍猝不及防,猛地转过头,棕黑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惊吓和愠色,瞪向贺兰归。
      贺兰归咧嘴一笑,毫无悔意。

      贺兰衍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也伸出手——却不是反击,而是学着贺兰归刚才在船上的样子,指尖迅速掠过贺兰归束发的马尾,精准地抽走了那枚束着那一缕头发的银环!

      “喂!”贺兰归没料到他学得这么快,还专挑“要害”,那一缕头发顿时散落下来。他下意识去夺。

      贺兰衍却已拿着银环后退一步,同时另一只手学着贺兰归方才的样子,迅捷地探向他的腰间——那里挂着装WC剑的草囊。这反击,可谓精准又“狠辣”。

      贺兰归笑骂一声:“好小子,学坏了!”他侧身闪避,同时伸手去抓贺兰衍的手腕。两人在这崖顶方寸之地,竟如孩童般嬉闹起来。贺兰归仗着武功高强和经验丰富,贺兰衍则凭借惊人的学习模仿能力和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一时间竟你来我往,衣袂翻飞。

      贺兰归瞅准一个机会,虚晃一招,引得贺兰衍重心微偏,随即真正出手,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带着向崖边冲了几步,作势要将他举起来吓唬他:“还敢不敢?”

      贺兰衍眼中却没有惧色,反而在身体失衡的瞬间,依据刚才观察到的贺兰归的发力方式,腰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一拧,双腿顺势绞上贺兰归的腿,同时借力一推!

      贺兰归本也是玩笑,未用全力,被他这突如其来、近乎本能的战斗式反击弄得下盘一晃,两人纠缠着,竟真的失去平衡,朝着崖外栽去!

      “!”贺兰归暗叫不好,这崖下虽非乱石嶙峋,却是深深江水。

      坠落的瞬间,贺兰衍眼中光芒一闪,周身气息再次开始扰动,显然打算化烟消散以规避撞击。
      然而贺兰归在失衡时下意识乱抓的手,正好攥住了他披散下来的几缕栗色长发!

      发根被扯痛的感觉如此真实而陌生,让贺兰衍那即将完成的“化烟”过程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迟滞。

      就是这刹那的迟滞——

      “噗通!”

      两人缠作一团,结结实实地摔入了深秋冰凉的江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口鼻耳目。贺兰归精通水性,立刻闭气,想要挣脱纠缠浮上去。可贺兰衍似乎对“溺水”毫无概念,也可能因为刚才化烟被打断有些“懵”,落入水中后不但没松手,反而因为陌生的浮力环境和触感,更加用力地缠住了贺兰归这个唯一的“固定物”。

      贺兰归被他八爪鱼似的缠住,又好气又好笑,在水中睁开眼,只见贺兰衍栗色的长发如水草般散开,他睁着眼睛,似乎不需要闭气,棕黑色的瞳孔在水波中显得更大,正带着点罕见的无措和好奇看着他,嘴里还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
      贺兰归恶向胆边生,伸手就去挠他腰侧——管他是不是剑灵,先教训了再说!

      贺兰衍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启动了某个奇怪的开关,他松开一些手脚,却开始试图反击,去抓贺兰归的痒处。两人竟在冰凉的江水里,像两条大鱼般扑腾扭打起来,毫无章法,只有水花不断翻涌。

      贺兰归几次想浮上去换气,都被贺兰衍下意识拽住。他索性也不急了,仗着内力深厚闭气时间长,专心“对付”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直到感觉贺兰衍的动作似乎因为某种“能量运行”或“模拟呼吸”的需要而开始放缓(或许他也需要“换气”?),贺兰归才趁机揽住他的腰,双腿用力一蹬,带着他破水而出。
      “哈——咳!”贺兰归大口喘气,抹去脸上的水。

      贺兰衍也浮出水面,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颈侧,他微微张着嘴,似乎在适应呼吸空气。
      两人漂浮在江水中,衣衫尽湿,头发散乱。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也落在他们身上。

      贺兰归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附近芦苇丛中的水鸟。

      贺兰衍眨了眨湿漉漉的长睫,水滴顺着精致的下颌滑落。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那枚芦苇环不知何时失落在了江中。
      “环没了。”他说。

      贺兰归止住笑,也看到了他空空的指尖,又看了看自己散落的头发和不知所踪的银环,挑了挑眉:“我的环也没了。扯平了。” 他划水靠近一些,伸手将贺兰衍黏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拨开,“不过,说好的真金白银的指环,回头补给你。”

      贺兰衍看着他,江水在他棕黑的眸中晃动。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远处,系在芦苇荡旁的小舟上,两名亲卫早已看呆了,直到贺兰归朝他们挥手,才慌忙划船过来。

      将湿透的两人拉上船,亲卫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贺兰归却浑不在意,拧着衣摆的水,对依旧安静坐着、但周身气息明显比出门前鲜活了许多的贺兰衍笑道:

      “这下,可像个‘常人’了?”

      贺兰衍转过脸,望向沉入群山之后的最后一缕霞光,只留给贺兰归一个湿发贴颈的侧影。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仿佛带着江水的湿意和夕阳的余温,悄然落在了贺兰归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再难平静的涟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临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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