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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孩子永远渴望母亲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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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只有西北郊茶园受冻最轻。送魏支回家的马夫说的地段,在扬州府租金每月只需五百文,对于暗中揽财的人来说,未免太不懂享受。娘果然慧眼识人。姜云笃终于对魏支略微放心。
姜云笃太阳穴突突跳了一天,头疼欲裂,有时正听人说话,耳里却猛然响起尖刺嗡鸣声。这让他极度烦躁。他实在缺时间,不想因此听人复述。从最后一个茶园离开时,姜云笃连马车都没换,准备直接策马到城门再叫个马夫。他
记下各茶园的损耗和规条遗漏,路上在心里拟制出的新方略和防护筹策,得赶紧去总号写出来下发执行。还要去趟裁缝铺,否则宅里下人没冬装,沿路再得去柴碳铺,订一批货运给各茶园守茶人。
不停盘算着,姜云笃眼前一黑,在城门不远处摔下了马。鞭策马匹速度过快,他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除去浑身细碎擦伤,最要命的是有处尖石正巧在他落下来的地方,他拿手抵住,因此右手臂留下可怖的一长条皮开肉绽的伤口,血流不止,满地狼藉,他侧身瘫在地上半晌才止住身体的震颤,慢慢爬起身。
马上,姜云笃发现受伤很重,眼里模糊不已,却仍能见到赤红血迹湿漉漉的黏在手心。他呆滞的往城门走,恐惧一下窜遍全身。不止是计划被打乱的恐惧,更是对受伤,对杨娇的恐惧,在他发现伤口重到难以掩饰的瞬间,恶寒感让他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
在姜云笃长大发现杨娇待他有宽容之心之前,杨娇是他幼时的全部噩梦。杨简是女子,杨娇惩戒还尚留情面。对姜云笃这个外孙,他时常觉得,杨娇可能想杀了他,或让他自己去死。
他六岁时,有次摔下楼,身受重伤,颤颤巍巍靠在榻上。医师来宅里给他敷药,杨娇则站在一旁冷眼盯着,没耐心的皱眉。就一下,在上药时疼的缩了手,姜云笃立刻感觉到一巴掌扇过来,力度之大,让他不受控制的整个身体从榻上倾颓在地,耳里尖锐地哮起长鸣,脸上疼的发烫。
“没用的东西。”见他没立刻起来,杨娇又一脚踢到他受伤最重的腿上。
在医师和下人们面前被杨娇扇巴掌令姜云笃无比羞耻,他觉得难堪极了,恨不得死在原地。他很后悔让杨娇发现自己受伤,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杨娇浓厚强烈的厌恶令六岁的他难以承受,只能无助的站起身,祈望不再有其他惩罚。
医师局促不安的眼神在姜云笃和杨娇之间来回转,最后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继续给站着的姜云笃上药。姜云笃恐惧非常,一动也不敢动,但医师轻柔小心的动作,让他实在忍不住眼眶泛酸。
猝不及防,另一巴掌瞬时力度更大的带着掌风扇上来,这次姜云笃甚至觉得嘴里都有血腥气,眼睛也不断冒白光。
“谁许你哭了?废物。”杨娇气的面容都扭曲起来,一把抓起领口把他拎起来,待他涨红脸喘不上气后,又重重丢到地上,花几上花瓶因她甩袖弧度大也被一齐扫落在地,变成碎片。
杨娇拳头紧握,瞟了一眼地上的花瓶,恶狠的眼光投到姜云笃身上,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时候把花瓶复原什么时候才准吃饭”。
后来姜云笃回想起她指缝里渗出的血,觉得杨娇其实是忍耐后才走的。她浑身都气到疯癫的发起抖了。他拼了三天三夜,一瘸一拐地把花瓶送到杨娇屋里时,杨娇在闭眼敲木鱼,见他来,语气冷淡的像不知道拼花瓶这事一样,只说放桌上就让他滚出去。
从某个时刻开始,姜云笃肯定,他是废物。此后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提前在心里推演万遍,谨慎避免可能的危险,受伤也如偷窃一般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他小心翼翼的遮掩自己,生怕哪天有人发现他毫无价值,是炒焦被丢弃到泔水桶的垃圾。一切都脏臭不堪,他抽掉骨头生活,脑中苍茫一片。
血沿着手臂一路滴到城门口。以防血迹染污拉轿车,姜云笃没叫车夫,而是决定自己走去医馆,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他也一点儿没空理会。不知为何,眩晕一阵一阵袭来,他只得死命掐右手的伤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伯德?你怎受这么重伤?”
等姜云笃发现是杨花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跑了。
“娘,”他费劲的抬手行揖礼,懊恼地发觉自己走到了运河附近的街。
杨花两步并一步走到姜云笃面前,发现他面红如潮,整个人摇摇欲坠,惊得她马上让身旁的外帮办牵马车过来。原本围在杨花身旁记东西的吴掌事,见状也立刻搀扶上来。
“少爷您没事吧?”
姜云笃撇下吴掌事的手,佯作随意道,“谢吴掌事好意,只是些擦伤。”
“吴掌事,你先带他们回总号,我晚点过去。”杨花捕捉到姜云笃的抗拒,待外人散尽,只余他们母子俩时,杨花不容抗拒地拽他进了马车。
“你怎么弄得这身伤?”
“娘,对不起,”姜云笃靠在车厢里,低着头,“我摔了马。”
杨花伸手摸他额头,蒸蒸发热。他呼吸粗重,眼睛红涨,布满血丝,右边袖子已尽染血红,伤口臂肉绽裂,筋膜如乱发缠绕骨间。她掏出手绢给他擦脸上的灰,一手覆上他双眼,命令道,“闭眼,一会儿就到医馆。”
姜云笃乖顺的闭了眼,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娘,我....”
“这么冷的天你骑什么马,”杨花打断他的话,无奈道,“你有什么要做的事,我替你办。”
姜云笃想到杨娇说的不要扰杨花,绝望地偏头过去没吭声。
杨花强硬把姜云笃的头揽过来靠在她右肩,给他整理额上碎发,冰冷的手心盖上去,动作几乎没有温柔可言。姜云笃无力的倚靠在她身上,嘴唇抖动。杨花的关切一直都这么直抒胸臆,没有体己话,只是一昧行动。离这么近之后,他总算摆脱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闻到娘身上若隐若现的土膏之气,带着苔痕侵石之冽,腐叶揉碎之醇,让他想到秸秆焚后的炭香和马齿苋断茎的涩凉。
“娘,”姜云笃语气带着孩童的恳求,“别让外祖母知道好吗?”
杨花听这话怔住了。
“她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我不想让外祖母失望。”姜云笃此时难捱的昏了神,说完眼睛就彻底黑过去。
他醒来时,满屋药香。已是傍晚,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伤口被包扎好,右臂更是绑的使不上劲,身上也如同遭人鞭打过般火烧的疼。屋里没有人,身上盖的粗麻被泛着药味,头下稻壳枕硬邦邦,没有炭火,很冷,寒意渗人,隐隐能嗅到苔藓湿气。
重檐暖阁,隔绝霜气。富室冬月,不知寒为何物也。德韵山庄卧房皆设“地炕”,非普通火塘可比,而是经卧房地下三折环绕,出口通至后院“避烟井”,确保室内无烟火气。室内以黄花梨木隔扇分为外室—暖阁—卧床,外室设紫檀雕花炭盆架,暖阁以双层夹纱屏风围合,屏心绘《雪景寒林图》或嵌螺钿“踏雪寻梅”纹,夹层内填充鹅绒阻冷气渗透。地面铺苏州特质澄浆砖,观似“金砖漫地”,下筑半尺高砖垄,垄间暗藏陶制烟道,连接后院“暖灶”。庄内更有“暖室”几间,以双层中空琉璃窗隔寒,室内置铜制“暖气屏”,烧炭时屏面发热,人立三尺内,可着单衣。
得益于杨娇的严苛管教,庄里并不似巨富盐商紫貂暖帐,侍女暖被,连踏脚处都有暖灰烘热那般奢靡繁复。杨娇习武不畏寒,连地炕都不烧,杨花倒偶起灶火,但多数时还是只烧炭盆,而杨简身高体壮,师从杨娇更是无需抗寒,因此那造价不菲的“暖室”就没见用过。尽管无甚膏粱子弟习气,但姜云笃终归还是富商少爷,医馆比起金银堆砌起的德韵山庄来说,实在寒酸破败极了,他只得靠听门外动静转移注意力来御寒。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匆匆脚步声渐近,马上,几个人推门进来,各个手上端着黑漆描金纹都承盘。为首的是杨花的丫鬟石榴,她吩咐了那几人几句,就径直朝姜云笃床边走过来。
“大少爷,夫人让我给您送来的。”石榴话音未落,便手脚麻利地布置起来。
她将辽东紫貂皮围裹在姜云笃身上,轻抬起他的头拿掉稻壳枕,换上苏州宋锦枕衾。此枕内芯底层填明目安神的宁夏枸杞叶,中层塞暹罗安息香,上层铺蒙古羔羊毛,枕面缀和田玉片,既可辟寒,又可缓头痛。接着塞进被里一个黄铜鎏金,嵌红宝石,蜀锦套的铜炉用于暖足,另有外裹金丝绣帕,以和田青玉凿空制成的玉壶汤婆塞进他左掌心温手,握之,温热不烫,润可泽手,有伤口也不会刺痛。
“石榴姑娘,劳烦扶我起身,”姜云笃嗓子干哑,咽了几次才勉力发出声,“娘回总号了吗?”
“夫人没说,”石榴恭敬道,“只嘱咐我仔细照看少爷。”
“嗯。”姜云笃点点头,头垂下来,紧捏玉壶汤婆的手颓然松开,“你回去吧,让燕儿来。”
木门嘎吱响,杨花忽然疾步走了进来。
“石榴你回家,不必叫燕儿,我在足矣。”杨花捏着油纸包的炙糕,又拎一袋炒栗跨步坐在姜云笃塌边,“饿了吧?”
她自己先吃了一个,烫的直呼气后,才夹起一块喂到他嘴边问道,“伯德吃过吗?”
姜云笃意外的看着她的和煦笑脸,兀地喉咙哽咽,只能用力摇头不开口。杨花见他低头没张嘴,麻溜塞自己嘴里吃了,然后玩笑道,“我们伯德是富家少爷,街头小吃平日看不上吧。”
姜云笃急的头一下就抬起来,疯狂摇头,耳朵被这话激得通红。杨花乐得不行,笑了会儿后看见他身上的紫貂,忽然注视起这小医馆来,似自言自语道,“这等石墙木床的屋子已算贫苦了么。”
“娘,不是,我....”姜云笃慌忙开口想解释,谁知委屈也一并冒出来。他被自己的语气吓得停了嘴。
杨花圆扁的双眼弯起来,露出慈爱的笑,又把炙糕凑到姜云笃嘴边,“凉些了,尝尝。”
姜云笃听话的张嘴。炙糕以糯米粉烤制,表面刷糖稀,撒芝麻,外脆内软,香甜可口。许是一天没怎么吃,饥饿又害病的缘故,他鼻酸得认为这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娘打你很重吗,我伸手摸你额头的时候,你被吓到了。”杨花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手却没停剥栗子。
姜云笃没料到杨花会提起杨娇,不知所措地摇头,心中猛烈响起更钟的撞击声。
“好,”她把栗子丢进嘴,牙齿碾磨的声音似纺织机在响。
右臂伤口有些发痒。姜云笃裹在紫貂里,比方才躲在潮湿粗麻被子下更冷。无形中,有张布缠住他,夜幕使他喘不上气,屋里太黑了,为什么没有人燃烛。姜云笃窒息的嘶吼。
“裁缝铺和柴炭铺我替你跑过了,”杨花拍拍手上剥栗子留下的绒毛,熟练地把簸箕甩到角落。她在桌上抖擞地铺开笔墨,弯起腰毫无仪态的站着拿笔,“说吧,我写下来。”
姜云笃身上血污的衣袍在敷药时被褪下来换了干净里衣。他知道杨花肯定看过他记下的东西,并不惊讶。俩人处理茶庄事务时,一向无需多言,默契无间。
“你看看。”杨花的字状似稚童。而姜云笃的字却是筋骨兼备千金难求,因此当他看到杨花举起的纸时,下意识蹙了眉。
“伯德的字万里挑一,至于娘这手书,就凑合看吧,”杨花假客气的笑,眼里透出寒光,作势要抬脚转身。
“对不起,娘,对不起....”姜云笃慌得伸手去够杨花的衣摆,极度惊恐下似溺水浮萍般攥得太死,竟整个人被拖到地上,“别走”。
“你疯了!”杨花诧异的回身看扑在地上的姜云笃,赶忙蹲下身扶他,“我是要去端药给你。”
“我错了,娘,我做错了,”经这一摔,姜云笃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我不用喝药,我没病,娘,你别不要我。”
“你胡说什么,”杨花皱眉看他的伤,难得轻柔地搀他坐起来,安抚道,“我何时不要你,我并未生气,只是玩笑话。”
他左手的划伤由于太用劲被拉扯成更大的血口也未放开紧攥的手。窗纸薄旧,风从孔缝吹进屋,不知何时,炭火熄了。入冬后夜黑的早,不过半晌,屋里只余些外头灯笼和月亮照进来的光。姜云笃缩在地面上,瑟瑟发抖,血迹干涸成黑痕印在皮肤。杨娇肯定对他失望透顶,或许会打死他。如果娘也走了。他不敢想。
“娘,”姜云笃胡乱地抓,“你让人点蜡烛好不好,太黑了,我看不见。”
杨花一头雾水。天虽暗了,也不至于到看不见的黑的程度。她斜眼望姜云笃散开的瞳仁,试着在他面前无声息地
挥了挥手。
毫无反应。
“你眼睛怎么了?”
沉默。月光落在杨花脖颈上静谧的长疤。
“明日....”姜云笃身体抖得厉害,声音也发颤,“明日就好了。”
“娘,我冷。”他话转的生硬。
杨花指腹去碰他眼眶,“起来,姜云笃。”她重新把他引到床边坐下,披上紫貂,“你每日不睡么,气色这么差。”
“我不强迫你说。”杨花继续开口,“今晚我一直在这。”
杨花头一次握上他的手,暖意从掌心流动至四肢。她轻拍手背,示意他放松。姜云笃终于松开攥着衣袖的手,畏缩地弓起背,微乎其微地呼吸。散瞳的双眼无力睁着,身上四处是血迹。他不敢松开手,直到杨花给他喂药后才睡过去。
次日一早,医馆就没了姜云笃踪影。等杨花回到总号,发现姜云笃一如往常不苟言笑,游刃有余。除大袖下僵硬的不自然的右手,眼睛看得清了,连面上的划伤都痕迹浅淡。杨花知道他拿脂粉遮。他素来是这么勤恳的孩子。
一切如常。一切如常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