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香港1951）》芒果冰冰

10、第 10 章

　　一双船桨在黝黑的海面划拉出水纹，一个暗暗的手电筒挂在船头，船夫的一口破锣嗓子在低唱：“十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一个酒醉再不起，剩下九个把帆扬，呦吼吼……年轻人，可不要陶醉于我的歌声掉下船去哟……”老船夫豁开一口黑牙，对着小船上唯一的客人吃吃笑。

　　“不会不会……”后者的脸完全掩盖在兜帽中，“老爷爷的嗓子很好呢，不过不耽误您划船？”

　　“嗨小子，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划到红磡码头！”老船夫显得很得意，不紧不慢地摇桨继续唱。“九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一个落入鲨鱼口……”

　　“剩下八个开船走……哟吼吼……”乘客接下唱，他的声音悠然缥缈，配上这首粗野的歌，有说不出的诡异。

　　“小子，你也会唱这首歌啊？”

　　“是啊……十个水手和黄金乡的故事，最后一个找到宝藏成为大富翁，这个故事很有名呢，水路上的人基本都会哼几句。”乘客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老船夫大笑，继续唱：“八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一个准备把枪掏……”摇桨的手势缓缓放慢，突然从背后挥出一柄大锤。凶器准确砸中乘客的脑袋，对方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倒了。老船夫握紧锤子，小心地探探乘客的鼻息。

　　“……七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一个遭袭命不在……”他嘶哑唱道，把尸体翻下船去，“剩下六个分赃快……哟……吼吼……”

　　干完肮脏的勾当，老船夫打开酒瓶子准备喝一口。他强烈感觉自己老了，手居然到现在都抖个不停。呸，真没用，又不是第一次做买卖的小崽子。这口饭他吃了快三十多年，从来没有失过手。

　　一口热辣辣的烧刀子下去，老船夫爽了。“六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江头老鬼在身旁，……”常年在海岸附近打渔的渔民们都知道，无星的夜里听着这首歌，就说明又有单身偷渡客要倒霉了。

　　老鬼起身摸索乘客留下的行李，这个人很怪，随身只有一个小包囊，里面没有钱财，但却整整齐齐放着几把精致的小飞刀，看来不是肥羊。他有些后悔没有把那人身上的衣物给剥下来，如今只能说便宜了那群海底的王八了。“五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江头老鬼还在唱，呀还在唱……”

　　身后突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四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死掉乘客缥缈的歌声，“江头老鬼命不长啊……命不长……”

　　老鬼猛地转身，却只感到喉头一凉。他捂着脖子倒下，这是他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

　　“十个笨水手去找黄金乡，十人皆身死，一个没回来……”袭击者在老鬼的上衣上擦了擦刀子，一脚把他踢下船。“一个没回来哟……哟嘿嘿嘿”他用一个华丽的尾音结束了歌唱，手指戏剧化地停在半空中，指向黝黑的夜。“香港……”他显得有些兴奋，“标准的欢迎方式，混乱的气味……小崔崔……我来了。”

　　*****

　　高家主宅的客房内。

　　戚少商抱起顾惜朝在房间内转了一个大圈，最终由于对方的体重问题不得不将人重新抛回床上，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又连续昏迷了近十个小时，顾惜朝的胃里就好像装了个螺旋桨。

　　“够了”他忍无可忍的推开戚少商，从醒过来后那家伙就一直处于莫名的亢奋状态。

　　“感谢上苍把你还给了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后者用指背轻抚顾惜朝的脸颊：“上辈子我们没能在一起，这辈子重续前缘，可得好好珍惜。”

　　顾惜朝眼中放射出不友善的目光，事实上戚少商跟他说的那些诸如和好，殉情之类的事情他一件也没看到，虽然以前晕过去时曾经看见过模模糊糊的片段，但即便是同时昏迷又同时醒来，顾惜朝只清晰的回想起了上辈子自己怎么捅了他一刀然后又追杀了他一千多里，记忆定格在皇城决战前的一霎那，输赢不明。

　　“我最后是输了还是赢了？”他突然问道。

　　戚少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场决斗，“输了……”他抓抓头皮：“一个意外……其实输的人应该是我。”

　　顾惜朝点点头，身体慢慢离开床铺：“那么我们再来决斗一次，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所以记忆才会停留在那一瞬间不是么？

　　而此刻戚少商却突然想起了息红泪，那个前世为他敲响丧钟，今世又差了一口气没能跟他结婚的女人。

　　息红泪留法回来后曾经有段时间疯狂的热爱着俄国大诗人普希金，那时候戚少商在南京工作，她常常拉着他去一些安静的角落给他朗诵普希金写的长诗，用息红泪的话说，普希金在他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对自由、对生活的热爱，对光明必能战胜黑暗、理智必能战胜偏见的坚定信仰，都是现下革命阶段最需要的理念。

　　不过戚少商总觉得这些都是唬人的玩意，长诗听了不少，什么《自由颂》，《致恰达耶夫》等等，戚少商一句也没记住，唯一记住的是那位伟大诗人近乎戏剧化的光荣方式。

　　据说普希金是在和丹特斯的决斗中光荣的，而丹特斯又碰巧是他的大姨父。

　　决斗时大姨父先开一枪，普希金后开一枪。两人先后负伤。

　　普希金悄悄地说：大姨父，你死了吗？

　　大姨父悄悄地说：啊，我要死了！

　　普希金欣慰地笑了。

　　次日，普希金死了，享年三十八岁。

　　大姨父没死，在酒馆里喝着黑啤说：决斗的都是白痴。

　　所以当顾惜朝摆出一个饿虎扑食的架势一拳挥过来的时候，戚少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带入怀里然后反扑了回去。

　　两人滚倒在大床上，几个翻腾便发疯似的吻在了一起。

　　“像个傻瓜一样。”戚少商气喘吁吁的离开了顾惜朝的唇：“就算打赢了又怎么样？我最后还不是把命都输给了你。”他把手指插入顾惜朝的头发轻轻摩挲着：“所以我决定了，凡是以后你跟我的争执我一律认输。我们两个永远都不要翻脸，好不好？”最后一句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目光中的坚定却毋庸置疑。

　　顾惜朝软软的瘫倒在那里，任男人在自己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亲吻，对于戚少商的话他并不能确定可信度的多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看见两个男人站在皇城的台阶上，互相用剑指着对方。

　　王尔德曾经说过，人生的不幸有两种，一种是不能得到你想要的。

　　而另一种，是得到它。

　　不过顾惜朝却觉得这太悲观了。他想说的是，人生的幸福也有两种，

　　一种是努力追寻着你想要的，

　　而另一种，是你压根不确定它是什么。

　　*****

　　戚少商拒绝了高风亮要把古剑还给他的提议，理由是那东西就这样挂着吧，可以的话还是枪实在。

　　现在他们都知道那把剑叫做逆水寒，他从旋开的剑柄里倒出一堆破破烂烂的碎布帛，拼凑起来唯一能辨认的三个字就是“奈何桥”，整个过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晦气。

　　拢了拢双手，戚少商用眼神示意旁边的黑衣人请门外的人进来。

　　“天哪，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发达。”高鸡血的尖嗓子扎进耳膜。“没想到竟然这么快，高爷能赏识你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先前那个耀武扬威的男人带着个跟班出现在戚少商面前。

　　“上辈子我给你当过小二，这辈子又给你打拳，我们之间也算是有缘分了。”戚少商笑道。

　　“你说什么？”高鸡血一时反应不过来。

　　“没什么，就这样吧。”戚少商打了个哈哈，然后明显感到高鸡血身后那个斗篷人士投在他身上活像刀子般的目光。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戚少商把身体向后靠在真皮大座椅里。

　　“是这样的。”高鸡血指指身后的斗篷人：“虽然这个赛季过去，十六强名单也都定下来了，但我还是想为他争取一个加赛名额。”

　　“这不符合规定。”戚少商皱了皱眉：“我建议他参加沙袋赛或者等待下个赛季。”

　　“沙袋赛的奖金少的可怜，相信我，这个家伙的实力绝对在四强选手之上，一旦在赛场上爆冷门，高爷就有大笔的赌注入袋，这对我们都是有好处的。”高鸡血试图说服戚少商：“如果等下个赛季，那我不就还要白养他三个月吗？”声音渐渐高亢，显然是在心疼那白花花的钞票。

　　戚少商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就是算转世投胎了，高鸡血还是改不了那唯利是图的本性，不过总的来说还不算是个坏人，至少前世肯帮助自己逃亡，这世还肯管残废了的阿豹一口饭吃。

　　“我要先看看他的实力。”戚少商说，抬了抬下巴。

　　高鸡血向斗篷人点了点头，后者慢慢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稳而又相当内敛的姿势，慢慢的，慢慢的揭开……真面目。

　　戚少商刚抿了一口的咖啡“噗”的一声全部喷了出来。

　　“李坏……”

　　被叫出名字的人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气势就被这一声真名硬生生的给击破了，他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戚少商。

　　“原来你叫李坏？你跟我说你叫小李飞刀。”高鸡血不合时宜的补充了一句。

　　“你……你……你……”李坏指着戚少商结结巴巴的问：“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戚少商很想跟他说虽然这辈子我不知道你是干嘛的，但上辈子我跟你很熟，因为同样长着酒窝，两人曾经还被误以为是兄弟，况且那时候你几乎天天往六扇门跑，拿着不同种类的美酒去勾引追命。

　　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故作神秘，戚少商冷笑道：“在这个地盘上还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你的目的绝不是参加比赛那么简单。”手指在咖啡杯里一蘸，戚少商缓缓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崔

　　李坏冷冷的看着桌上那个巴掌大的崔字，眉头越皱越深。

　　“不过很可惜，你的情报有误。”戚少商摊摊手：“三天前高老爷子已经把这里全权交给我打理，追命很少会再到这里来了。”

　　“那么我要去哪里找他。”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战友，四三年打鬼子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部队。”

　　懂了，战地基情，戚少商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命运真是奇妙，在漫长的历史洪流中，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看来果真是上苍事先安排好的，这就是所谓的缘定三生，就好像追命始终逃不出李坏的手心，区别只在于他们没有找回前世的记忆。

　　然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不是代表自己跟顾惜朝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能在一起了吗？

　　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圆弧，戚少商突然心情大好起来，他绕过办公桌走到李坏面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起来。

　　后者忍住一飞刀射死他的冲动，“小崔在哪里？”他问。

　　“我会带你去见他的。”

　　“最好快一点，让他知道我来找他又要跑了。”

　　戚少商充满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唯一的念头就是还好顾惜朝不会逃跑。

　　*****

　　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

　　“早……”李坏堵在追命的楼梯口。

　　“早……”追命的声音徘徊在礼貌的底线，同时踏出左脚，试图绕行。

　　“今天打算去哪里？”李坏问，也向左移了几尺。

　　追命皱起眉头。“九号仓库。”他含糊的说，脚步生风，打算从李坏身边挤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工作，你去干什么？”追命的眉毛拧成疙瘩。

　　“帮你提行李。”李坏一脸认真。

　　“我没有随身物品。”

　　“做保镖。”李坏不死心。

　　“楼下我有一大堆手下……”

　　“那些人都没我厉害。”

　　“阿坏……”追命像看着一个耍赖的小孩一样看着他，“你不要再胡闹了。”他有些无力：“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再也不需要躲在防空洞里互相慰藉，互相包扎伤口，我们都需要有个正常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一些美丽的女孩子给你认识。”

　　“你敢说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李坏近乎急切的拉住追命的袖子：“你自己身边为什么都没有女孩子。”

　　“我四年前来到香港时穷困潦倒，是高老爷子给了我新的生活，现在我只想全力报答他。”

　　“你说谎……”李坏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有种你就看着我的眼睛……那天晚上，我抱你的时候，你明明……”

　　“那天是我喝多了。”追命涨红着脸挣开他的禁锢：“你不要总是提这件事。”

　　“可你告诉过我你小时候家里是酿酒的，你是有名的千杯不醉。”

　　李坏突然兴奋起来，神神秘秘的靠近他：“其实你突然不告而别不是在躲我对吧？你到香港来是有任务的，我记得你的老师是……”

　　追命猛地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用一个炙热的吻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良久，两人呼吸急促的分开。

　　“放心，没人听墙角的。”李坏一手拥着他，一手指指自己的耳朵：“你还信不过我的听力？”

　　“你先回大陆等我好不好。”追命的眼神带着些许哀求：“我保证五年之内一定回去。”

　　“这么说你果然是有任务的？”

　　追命无奈地点点头：“抗美援朝战争已经打入第二阶段了，我军装备简陋，需要大量的军火武器，光靠自己生产或购买是不够的，也没有那么多钱。”

　　“所以你们就盯上了香港最大的军火贩子高风亮，他有英女皇签发的特许通行证，跟许多中立国家也在做着军火生意，我听说上次他运往越南的两卡车盖德冲锋枪半路上被劫了。”

　　“不但是我，小冷去了台湾，成大哥去了苏联，铁二哥则负责联络，我们都是按照诸葛老师的命令指示行动，四处搜刮着军火武器。”

　　“为什么……”李坏颤抖着抱紧怀里的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可都是军事机密啊。”

　　“因为你是除老师和师兄弟们外我唯一信得过的人了。”追命红着脸点点李坏的心口：“况且依你的个性，不跟你说清楚以后有的好麻烦了。”

　　两条人影重新纠缠在一起。

　　戚少商一手搂着顾惜朝的肩膀，一手撑着窗台，两人透过楼梯通道上的玻璃窗看着楼道内的两人愈演愈烈。

　　突然李坏矮了矮身，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直接上了楼。

　　“追命可能今天都下不了楼了。”顾惜朝百无聊赖的关上了窗。

　　“你好像有点幸灾乐祸。”戚少商笑道。

　　“没错，前世我就看他不顺眼。”顾惜朝扬眉。

　　“你还真爱记仇，这都过去一千年了，他也不再是前世的那个南方总捕追命，跟我们一样，一个退伍老兵而已。”大手摸上对方腰身，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感觉手感极佳，于是不自觉的渐渐往下。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如何，总赛季到来之前难得再清闲了？”按住那双越来越不规矩的手，顾惜朝故意岔开话题：“我打电话叫小冯开车来接我们。”他说着，灵巧的一个转身，及时从男人怀里抽身。

　　戚少商伸手一捞，没捞到人，一脸愤懑。

　　顾惜朝轻笑，伸出两支手指在唇上点了一下，优雅地抛出一个飞吻，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