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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栀奴(四) ...


  •   玉京城的雪,落得毫无道理。

      白天还是灰蒙蒙的压抑,入夜后,惨白的雪片便铺天盖地砸了下来,誓要将整座腐烂城池彻底埋葬。

      寒风卷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嘶鸣,裹挟着雪沫,也裹挟着另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

      黎夙生靠在一堵半塌的冰冷墙壁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出滚烫的雾气。

      她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五指微微痉挛着,试图再次凝聚一丝混力。指尖刚泛起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灰芒,丹田深处便猛地一绞。

      城内无数邪祟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将她狠狠噬咬,撕扯着她的内脏,喉咙深处疼的发出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下去。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方归辞那张温和带着笑意的脸,口口声声说:“夙生,信我。”

      下一刻变得异常冷漠,他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探入她毫无防备的脉络节点,精准地捏住了她性命交修的命符核心。剥离的瞬间,他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计算和确认。

      命符离体,邪祟反噬。

      就在意识仿佛要被拖入黑暗深渊时,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踩雪声由远及近。

      “黎姑娘!黎夙生姑娘!救命!救命啊——!”

      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孩童特有的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刺破了风雪的死寂。

      黎夙生艰难地侧过头,雪沫糊住了她的睫毛,视线模糊中,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连滚带爬地从巷子另一头扑过来。

      是庆离,

      丌官岄那个总爱脸红、说话细声细气的书童。此刻他满脸泪痕混着污泥,头上的小帽歪斜着,棉袍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絮着的芦花,在风雪中乱飘。

      庆离几乎是扑跪到黎夙生面前,冰冷的雪粉溅了她一脸,他冻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抓住她染血的衣角,力气大得惊人,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黎姑娘!快!快去救救我家少爷!救救我家小姐!”庆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姑爷……姑爷他疯了!小姐……小姐被钉入活棺……少爷挡不住他啊!求您了黎姑娘!只有您能救他们了!只有您了!”他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已是嚎啕大哭,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筛糠般剧烈颤抖。

      “纪…渊?”黎夙生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纪渊?那个温文尔雅,对亓官雪呵护备至的纪渊?疯了?混乱的信息碎片在她脑中冲撞。

      她咬紧牙关,站起来。身体刚抬起一点,腹中便是一次剧烈的疼痛。

      “呃——!”她闷哼一声,身体再次重重地砸回冰冷的雪泥里,溅起一片污浊,冷汗瞬间如瀑,沿着她的额角鬓发疯狂滚落。

      庆离惊恐地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又绝望地回头望了一眼亓官府的方向。

      “黎姑娘!您……您……”庆离的小脸异常疲惫,他看看黎夙生痛苦蜷缩的身影,又看看亓官府的方向,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猛地松开黎夙生的衣角,带着哭腔嘶喊了一句:“我等不了了!少爷小姐等不了了!黎姑娘您……您一定要来啊!”说完,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再次冲入风雪,朝着亓官府的方向狂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很快被漫天飞雪吞没。

      黎夙生伸出手,徒劳地抓向虚空,只有冰冷的雪片落在掌心,瞬间融化。腹中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冷汗混着血水,在她身下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泥泞。

      “孩子……我的孩子……”黎夙生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她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让孩子死在这里!

      她右手艰难地抬起,五指颤抖着,指尖再次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灰芒,死死地按在小腹。

      “安静……娘在这里……别怕。”

      腹痛暂且得到缓和,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亓官府的方向。风雪依旧,但视线似乎清晰了一丝。她必须过去!必须!

      待到丌官府邸,看着庭院里的景象她心头猛地一沉。

      她来晚了。

      庭院中央,停着一口合盖的柏木棺材。

      棺旁,跪坐着一个人。

      是丌官岄。

      黎夙生几乎认不出他。

      曾经总是带着一丝疏离笑意的丌官岄,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木偶。身上的锦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衣襟散乱,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胸膛,上面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和几道深可见骨的抓伤。

      他低垂着头,脸深深埋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只有一只手,以一种几乎要抠进木头里的力道攥着棺材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天刚刚亮,

      棺内一尸两命。

      那个清雅如玉的世家公子一夜白发。

      她现在凭一己之力只能带走丌官岄,他很听话,不哭也不闹,只是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他们正穿过玉京城一条相对宽阔的街道,那些看似空荡的窗户后面,门板的缝隙之间,无数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看!是那个魔女!”

      “呸!勾结魔域,引来尸患,害死全城的人!天杀的魔头!”

      “还有旁边那个白毛鬼!亓官家的败类!听说跟这魔女不清不楚,现在连自己亲姐姐都害死了!”

      “一家子都该死!滚出玉京城!滚回你们肮脏的魔域去!”

      “滚出去!魔种!姘头!杀人凶手!”

      “罪大恶极!”

      “叛族堕魔,猪狗不如!”

      “滚!滚远点!别脏了我们的地!”

      他一步,一步,沉默地向前挪动。回魔域的这条路很长很长,身后是无数人的谩骂,是罪大恶极,是对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的厌恶,是对叛出家族堕魔的不耻。

      可没人知道真相,也无人想去知道真相。

      回魔域后,丌官岄突然对黎夙生说,他要报仇。

      黎夙生二话不说答应了,

      他们携手前去亓官府时,正是纪渊和丌官蝶成婚之日,

      丌官岄终于看清了纪渊那张温雅面具下腐烂的真相。从一开始的接近、呵护、联姻,便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他伙同二房,里应外合,摧垮长房,害死阿雪,最终坐享其成。

      喜堂之上,红绸刺目。丌官岄眼中再无他物,只有那个身着喜袍、人面兽心的仇人。

      但这条狗非但不害怕反而笑得格外猖狂:“你那日被我……的时候,我二人便已经融为一体,我早早下了同生共死咒,你懂吗?”

      “同生共死你懂吗?”

      “你一辈子都杀不了我,你要看着我好好活着。”

      那丑陋的嘴脸,那恶毒的狂笑,让丌官岄胃里翻江倒海,恨意几乎冲破理智。

      这条毒狗不知道,丌官岄根本不在乎!“同死?正好!黄泉路上,老子亲自押着你这条狗去给我阿姐磕头认罪!”

      看见丌官岄丝毫不惧地提剑砍他时,纪渊才真正的开始害怕,

      千钧一发之际,被黎夙生拦下了。

      她的动作点醒了丌官岄:亓官雪不会让他这样做的,她不想再有人因她而死,她要让她的弟弟好好活着,知道么?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在漫长而痛苦的煎熬中过去。

      亓官氏对外宣称,亓官雪的尸体早已火化,骨灰扬于天地。丌官岄以为,他的阿姐,是真的再也不在了。

      但其实不是,

      她无处不在,每当丌官岄看见纪渊家庭美满,一路通途时,他涌上心头的杀意总是被丌官雪抚平,她摸摸丌官岄的头,夸赞道:“岄儿最乖最听我的话了,岄儿好棒,岄儿要好好的,阿姐才会开心……”

      纪渊步入中年,膝下无子,事业处处碰壁,丌官岄便知他的报应来了,

      到了晚年,被诊断出纪渊夫妻二人无法生育,

      但知道吗,

      他们二人安然度过了晚年,后半生无病无痛,无灾无祸。

      丌官岄不愿,他发了疯似的问他的阿姐这是她想看到的吗?

      凭什么?

      凭什么恶人得享天年?!凭什么阿姐和未出世的孩子就要被钉入活棺,尸骨无存?!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彻底击垮了他。丌官岄大病一场,几乎死去。醒来后便忘了很多事,他的性子变得沉稳,也不会刻意追究往事。

      不久,黎夙生战死的消息被传开,

      往事随着两人一死一忘若过往云烟,化成泡沫,再也没有人愿意追究这段心酸的往事。

      ……

      什么是惩罚,

      是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被埋入时间烟尘,再不被提起,唯有一人记得,永远记得。

      日日睡在床榻,这些画面便会像纠缠的水鬼压得喘不过气。

      方归辞从一开始便抱着接近黎夙生的目的,黎夙生炼成魔骨后,他师父便将这个任务派给他,在日日相处中,勘破了黎夙生体内的命符。

      他是个卦修,而且算的格外准。

      所以在见到海河六卫之前,便大概知道他们兰摧玉折的命运,见他们一个个相继而去,他反而异常平静。

      测算过太多命线,他早已接受生命无常,人的寿命长短是随造化而定的,无所谓惋不惋惜,那太奢侈了。

      后因为他驱魔并协助亓官氏救城有功,他成了南纪国的相师,他钻研卦道,境界不断突破,权柄日重,在南纪朝堂之上,几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亓官氏逐渐壮大,被世人称赞,两方势力成了这次事件的最大获利者,但无人知道真相,只有方归辞,只有他。

      他一直在等黎夙生回来找他,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她战死、尸骨无存的消息。

      黎夙生死后,他去了子母界,在子母河看着棺材内躺着亓官雪的尸体,被他掀开的棺盖上是密密麻麻的抓痕,抓痕浸着暗红的血,触目惊心。

      他看着子母河的倒影,

      黎夙生的死是他没想过的,在他之前算过的卦象上看,黎夙生应该活的比他久,这算是他修卦以来第一次失误。

      他闭了闭眼,

      黎夙生的死应该也有他的一份力。

      其实他曾经给过她机会,他问她:“如果是我,如果先遇到的人是我,你会为了我停下来么?”

      她摇摇头:“不会。”

      ……

      不久,方归辞等来了一个老者,是亓官雪曾救过的钓鱼老者,他本是这个地方的祈雨地仙,他精力有限,这几年他一直在寻找有缘人继承他的衣钵,他与方归辞达成共识。

      那天冬至,大雪纷飞,亓官雪成为了彼时的金鱼神,俗名栀奴。

      此刻,这条河诞生了两个生灵,一个是栀奴,另一个便是雪人。

      雪人原名江弥声,生前是个代发修行的尼姑,在十岁的时候捡到钟南收他为徒,八年后因为仙魔大战江弥声被砍死在河里,河水很急,尸体一直被水流往下游送去,钟南就这样跟着河流跑了一天一夜,最后到了水流平缓的河段。

      冬至那日,天色昏暗,早间没有一丝光亮,钟南作为猫妖非常敏锐地感受到不远处爆发出极强的灵气。他躲在草丛窥视钓鱼老者和方归辞的对话,他趁机汲取灵气,在江弥声身上种下方生术。

      亓官雪和江弥声的躯体随着灵气的收敛慢慢消散。

      钟南在河边捏出一个雪人,最后晕了过去,最后被黎夙生捡回魔域,就这样,魔域成了他第二个家。

      雪人日日吸取河边灵气,钟南也会时常去看她,保护她。

      多年后,待时机成熟,他自断猫尾,江弥声的神魂裹着冰雪化成了灵物。

      待江弥声被小峰脉收入后,他便开始安心部署,设计一场拿神仙灵气换命的局。

      钟南和仓伏认识的早,故钟南邀他相助。

      弃婴塔的鬼怨日积月累,直至这一年直接将金鱼娘娘的灵气覆盖,致使其无法正常驱雨,仓伏知道后便开始凭借自己强大的妖力抗击鬼怨,可鬼怨越来越多,无法控制。

      他便开始吓周围的村民,甚至借着嫁鬼夫这件事大张旗鼓,让他们无法靠近子母河,无法将好端端的婴孩丢弃,这确实有效果,这些村民对着只妖非常忌惮。

      可这些鬼怨盘踞在子母界上方散不去,他便听了钟南的建议,将这群修士引过来,才有的后事。

      仓伏本意是好的,他帮助钟南,自己也可以趁机借修士之手从封印中逃出来,

      但后来意外发生了,根据钟南的要求,他前去抓回怀孕的元满,可在路上他突然发了魔性,最终死于黎姳掌下。

      ……

      金光收回,在神像手掌汇聚,万千荧光化一条金鱼在掌间一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

      “哇——!”

      金鱼娘娘早就知道钟南的计划,但她没有阻止,只是将元满体内的方生术转移到自己身上。

      金鱼化成一个婴儿在她手上出生,江弥声出生了。

      “阿姐……”

      她看了眼丌官岄,

      化成亓官雪的摸样,赤着双足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走到黎姳面前,将孩子递给她。

      金鱼娘娘抬手轻轻抚摸黎姳,

      黎姳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天亮了,黎明时分的第一束光洒向子母河,将两个人的神情照的清晰。

      属于亓官雪的记忆正在疯涨,但金鱼娘娘神像已逝。

      子母河上空,曾经矗立着神像的地方,此刻只剩下漫天尚未完全消散的金色光尘,无声无息地飘落,融入幽暗的河水中,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她那本就虚幻的身影,在这至纯至阳的黎明之光下,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她以自身神魂俱灭为代价,换来了这个孩子的降生。

      ……
      “日后,这种光,我定要让我的孩子日日看到。”

      “阿雪,生与死是恒常,太阳东升西落也是恒常,但你知道么,这种光不是,所以显得格外珍贵,我今日把这份珍贵赠你,你能开心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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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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