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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   广宁门高大的匾额模糊成一个墨团,朱红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南岁莞掀开青布车幔,风雪随即灌了进来。

      她一身清瘦的丧服被吹得鼓起,发间那条素白的绖带被风卷着,固执地往城门的方向飘。

      寒气熏得她眼睛生疼,她又放下布幔,低眉拭泪。

      “茯苓,温将军派来的人说,送葬的队伍今日几时歇,歇在何处?”

      “回小姐,说是酉时到莲子寺。”

      莲子寺呀,父亲说他和母亲在那儿定情,爱屋及乌甚爱莲花。

      他种满了后院池塘,整个夏天荷花亭亭出水,莲叶接天红蕊映日。

      他甚至惠及莲子,觉得黄莲入药也有大用。

      南岁莞只好装乖,捏着鼻子喝,前脚父亲刚走,后脚她就偷偷把药倒在兰花盆里。

      兰草喂饱了药,倒长得郁郁葱葱,缀满雪白的花苞。

      她底子也好,落水失忆后康复得飞快,父亲就捋着长髯笑,“良药苦口利于病。”

      那时她嫌莲子苦不肯喝,竟不知长大后还会逃不过更苦的。

      茯苓看见南岁莞两眼微红,怔怔失神,连忙岔开话。

      “莲子寺是前朝神宗皇帝下令修的,只是到本朝就荒废了。”

      南岁莞颔首,哽咽岔了气,低头弓着身缩成一小团。

      正好官道上的马车颠簸转弯,南岁莞身子一歪,眼看要掉下去。

      茯苓急忙从撞开的布幔边抱住她,她身子软乎乎的。

      就这么一小团,也不知怎么连轴转一旬多,竟把诺大的相府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南岁莞丝毫不受惊,眼睛发亮,拉着帘子继续往外看。

      北风甚大,刮得双手和腕子生疼,雪幕中父亲的灵柩在前,影影绰绰。

      遥遥队伍最前端,那个亲手为父亲执着招魂幡的人影,束发挺背像刺破风雪的长枪,是骁骑将军温少虞。

      温少虞骑着马,听到马车的颠簸声,一回头瞧见青布车帘晃了晃合上。

      他索然无味地转回头,单调的雪地空荡荡的。

      方才刚拉好的车帘,像那双小手把狼藉的伤口缝上,颤巍巍的却很有准头。

      那是岁岁的手,嫩得像削尖的葱根。

      这双手抚过他发顶前额,混着泪水帮他缝补过背后的刀口,还在深夜一边重重按上他胸膛,一边环住他腰际…

      他们曾那么亲密,他差一点就忘了为蓄谋已久的陷阱收网。

      从做她的压寨夫君,到谋得新婚,再到策反数人、连夜布局,最终他赢了。

      在最盛大也最狼狈的新婚夜,滚滚大火浇灭了琼水帮,他回京就稳稳承了父亲靖侯的爵位,封上骁骑将军。

      一大团子雪砸向他脖颈,然后是前额,就像天网恢恢,在惩罚他那卑劣的侥幸。

      他丢下雪块,反而两眼放光。

      上天对他太好了,竟把崭新如白纸的岁岁,又送回他身边。

      一回生二回熟,他第二个陷阱也该收网了。

      四年前相爷南赫问他的话,他双手在抖,喉结阵阵滚动。

      但他咬紧牙关,七分真三分假地说,他从匪窝救了岁岁,还把旧物件的大头给了相爷。

      或许就在相府的哪个密室,旧物大抵很想重见天日,但一定要永远不见天日。

      就像他自己的良心。

      这么想着,到了酉时,风雪渐缓,天际壮丽的万道金光,遍洒着无垠的雪地。

      不远处的莲子寺山门凋零,院墙倾颓,一尊金身剥落大半的佛像,无悲无喜地躺在积雪上。

      “温将军说,停车休整,去寺里用膳。”

      南岁莞听完小侍卫传话,扶着茯苓的手下轿,径直走向父亲的灵柩。

      灵柩雕刻着兰花纹,她伸手抚过,只觉得寒侵肌骨,不胜凄清。

      这么小的一块地方,父亲要永远住在里面了。

      明明记忆里的父亲那么高大,峨冠博带,秀眉长目。

      世人常说贤相南赫不苟言笑,城府极深。

      他们都不知道,父亲总是笑着哄她,逗她开心,还爱栽花种草,日子过得很有情趣。

      当年蘅园,春时案上总有一盆花箭高挑的蕙兰,到了夏日再填上勤花勤芽的建兰。

      午后屋头,槐树影暗,梅子留酸,芭蕉分绿,麦花芳香,父亲指着那盆满枝花苞的建兰。

      “‘士与女,方秉兰兮。’等岁岁有了心仪的‘士’,定要和为父说,为父把这养了十六年的兰花,一并送给他。”

      “父亲!”南岁菀害羞,佯捻花枝说,“女儿和兰花,都不准你送走。”

      南赫大笑,“幸好为父不算穷,养得起,小妮子想赖多久赖多久。”

      回忆里的日子,绿树荫浓,夏日绵长,父女俩都没想过,鬓角犹黑的父亲也会走得猝不及防。

      可南岁莞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父亲做,甚至她都不知道父亲的苦痛,说不清父亲的过往。

      无论他从一介草匪到开国丞相,还是和亡妻的相知相守,抑或鳏夫的十七年…

      当时只道是寻常。

      南岁莞正出神,耳边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朽木不堪重负,断裂倒塌。

      “有贼!”

      破败的寺庙中蜂拥而出数十道身影,为首是身穿僧袍、腰系戒刀的胖大和尚,他身后是手持利刃的僧人们。

      “小姐快走!”

      袒露胸膛的瘦高个贼人,狞笑着冲过来,“噗嗤——”,利刃入肉。

      瘦子剜了一眼娇小姐,她怎么就反应过来,推开了身前的丫鬟。

      他可是寺里跑得最快的飞毛腿,这招偷袭也就大当家和二当家顶得住。

      可如今,本应正中丫鬟胸膛的一击,才堪堪擦过左臂。

      “茯苓——”

      南岁莞惊呼着,脸颊溅上温热的血,头脑却很冰冷。

      像一块待化的冰,被一股遥远的、沉睡已久、亟待唤醒的记忆支配。

      她来不及细想,向旁一闪,右手一挑一带,当啷夺过了瘦子的长枪。

      瘦子眼中错愕,低头就看南岁莞手腕一抖,长枪不偏不倚地贯入他自己的胸膛。

      一枪毙命。

      粘稠的血色泼墨般地,溅上南岁莞浅灰色的鹤氅。

      南岁莞扫向周遭,就见身后的贼人手持朴刀,近在咫尺。

      她手腕翻转,枪杆一缠,死死控住刀势,再蓦地抽身点枪,枪尖扎透了贼人的咽喉。

      血珠一滴一滴砸在雪地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的红,四周再无贼人敢向前。

      那头,温少虞的长刀已斩下了最后一颗头颅。血雾弥漫,他勒马回首,只一眼便怔住了。

      残阳如织金,为南岁莞披上一身神光,她立在尸山血海间,手持一杆红缨长枪。

      杏眼倒映着晃动的红缨,碎发湿漉漉贴在耳畔,颊上有一道飞溅的鲜血。

      她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沾染了尘埃与杀戮的玉像,神性与野性在她身上撕扯交融。

      温少虞先是被这惊心动魄的美狠狠攫住,随即却是更尖锐的心疼。

      他看见她的嘴唇干裂起皮,胸膛剧烈起伏,双臂都在颤抖。

      “驾——!”他猛地夹紧马腹,朝着她的方向疾驰而去。

      “砰——”那杆红缨枪,终于无力地坠落在雪地里。

      不远处,人人一身素白丧服,都溅上了刺目的血,雪地上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四周传来伤者此起彼伏的呻吟。

      南岁莞身边的丫鬟重伤,嬷嬷太远,剩下的全是男人,她已摇摇欲坠,正朝着他的方向缓缓倾斜。

      温少虞忽然明白了什么。

      若此刻纵马向前,选择抱住她…他便再也无法远远守着她,保护她那段被南相精心粉饰过的、纯白无害的过往。

      他必须冒着揭开一切的风险,再次靠近她,将自己昔日的背叛摊开在她面前。

      可他没有半分犹豫,他想要的生活里必须有南岁莞。

      马蹄在南岁莞身前急停,温少虞翻身下马,长臂一伸,在她倾倒的瞬间,将她稳稳地捞入怀中。

      南岁莞一头撞进他的胸膛,像是风雪中一朵零落的灰兰花,终于被深谷温柔地裹住。

      她抬起眼,看见一双豪爽俊秀的狗狗眼,此刻盛满了她看不懂的痛惜与深情。

      坚硬的明光甲胄,甲胄后温暖得惊人的胸膛,环住她的双臂柔软而有力,还有一阵静谧幽远的柏木香。

      很熟悉,熟悉得让她想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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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预收文 梁婳曾是詹国最娇纵的王姬。 奈何新帝登基,她从高高在上的王姬沦为丧家犬,不得不去求那个被她打过、骂过、弃过的质子——倪国暴君容楷。 梁婳散乱着鬓发,跪伏在冰冷的地毡上。 容楷慢捻腰间玉佩,垂眸看她跪伏在地。 “王姬当年赏我那一掌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她面无血色,褪下雪白腕间最后一只金钏,双手奉上。 “从前种种,皆是我的错……任由处置便是。” “只求王上——助我复仇。”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