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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虚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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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如期上线。舆论的走向如同精密编排的剧本,#江见川 队内不合#、#江见川 情商#、#江见川 拖后腿#的话题率先引爆,负面评论和粉丝撕扯甚嚣尘上。
网络世界的喧嚣如同海啸,猛烈拍打着现实世界的岸堤,却又奇异地被一扇隔音良好的门隔绝在外。
江见川盘腿坐在公寓客厅冰凉的地板上,身边散落着几张涂改得密密麻麻的乐谱,一把木吉他随意靠在沙发边。她戴着一副昂贵的降噪耳机,但里面并未播放任何音乐,只是单纯地隔绝外界声响。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地毯上,像一只沉默的、窥探着却不敢惊动主人的黑色甲虫。
她不需要看手机,也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经纪人谷盈半个小时前才从这里离开,走之前欲言又止,最终只留下一句:“公司有安排。这几天好好休息,准备好第三张专辑。”
安排。怎么安排?无非是那些熟悉的流程:冷处理,发通稿,引导粉丝控评,将重点转移到新歌和接下来的巡演上。江见川甚至能想象出公关部同事此刻焦头烂额的模样,以及他们私下里或许会有的抱怨——“又是江见川”、“她就不能安分点”、“说多错多”。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太会说话。那些问题抛过来,像高速旋转的网球,她总是判断不好落点和回击的力度,要么漏接,要么笨拙地打飞。
《深青时间》的录制过程在她脑海里回放。柳深青……那个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锐利如刀的主持人。她的问题听起来那么温和,甚至带着鼓励,像包裹着天鹅绒的针,细密地扎过来,等她后知后觉感到刺痛时,对方已经优雅收针,不留痕迹。
“队友们都很好,很厉害。是我自己还在适应。”
她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说?好像是真话,又好像不是全部的真话。队内气氛微妙,资源倾斜带来的不满,沟通不畅积累的隔阂,都是事实。但她从未想过要公开抱怨或指责谁,那不是她的方式。她只是觉得疲惫,一种源于无法顺畅沟通、无法真正融入的疲惫。所以当那个问题抛来时,她下意识地把所有问题都归咎于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让复杂的局面变得简单一点。
看来,她又搞砸了。
耳机也隔绝不了她自己内心的声音。她烦躁地拔下耳机,世界的声音瞬间涌入——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窗外高架桥上永不停歇的车流声。寂静被打破,另一种更庞大的空洞感笼罩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很空,只有几瓶矿泉水、能量饮料,还有几个颜色黯淡的苹果。她拿出一个苹果,在水龙头下胡乱冲了冲,咔嚓咬了一口。果肉有些绵,并不好吃。她想起录制时,柳深青那句带着娇嗔的抱怨:“芒果粘手,葡萄要吐籽,想想就懒得弄了。”
是啊,很麻烦。所以她通常选择不吃,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凑合着吃一点能直接入口的东西。
手机在地毯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出一个队友的名字。震动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江见川看着那个名字闪烁,没有动。震动持续了一会儿,熄灭了。很快,又有一条信息提示亮起,预览显示的是另一个队友谢维发来的一个新闻链接,后面跟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吃瓜]”表情。
她移开目光,将只咬了一口的苹果扔进垃圾桶。
这种时候,任何来自队友的联系都显得格外微妙。是关心?是试探?还是不满?她懒得去猜,也猜不透。人际关系的复杂经纬,于她而言,比最复杂的和弦进行还要难解。她有时会恍惚地想,如果一切还停留在半年前,停留在那个只有音乐、毫无名气的大学音乐社,是不是会简单很多?
那时,她刚上大二,是音乐社里最沉默的成员,负责写些没人看好的原创曲。乐队只是几个学长姐凑在一起玩票,在拥挤闷热的社团活动室排练,喝便宜的大瓶装矿泉水,吃学校后门的路边摊。直到那个寻常的夜晚,他们在某个几乎没几个观众的小型Livehouse演出,她唱了那首自己写的《虚轨》。
那首歌诞生于一个失眠的凌晨,梦境的残影与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交织,旋律和词句几乎是本能地倾泻而出。她甚至没想过它好不好,只是觉得必须把它写出来。
Livehouse的音响设备并不好,灯光也简陋。她站在小小的舞台上,握着麦克风,闭上眼,几乎忘了台下还有人。她只是唱,把自己所有的迷茫、孤独、还有那点不肯熄灭的、对前方微光的渴望,全都塞进了歌里。
唱到最后,她睁开眼,才发现台下为数不多的观众,静悄悄的。然后,掌声毫无预兆地炸开,夹杂着几声失控的尖叫。
她有些懵懂地站在台上,汗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看着台下那些亮晶晶的、充满激动和惊叹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让她不知所措的能量。
后来发生了什么,像一场加速播放的梦境。有人用手机录下了那段表演,模糊的画质和失真的音效也挡不住某种原始的力量和她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惊为天人的脸。视频被贴上#神仙妹妹#、#原创天才#、#秒杀偶像#之类的标签,在网络上病毒式传播。一夜之间,江见川这个名字和《虚轨》这首歌,像一颗突然炸开的流星,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7个人的乐队,公司只签了4个,最后出道的也只有四个。
签约、公司力捧、密集的行程、无数闪烁的镜头和陌生人的注视……所有的一切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将她从那个简单的、只有音乐的世界里连根拔起,塞进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场。队友们从最初的为她高兴,到渐渐变得沉默和疏远。她成了被命运选中的那一个,却也成了无形中被隔开的那一个。
她重新拿起吉他,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琴弦,发出一串破碎不成调的音符。写歌是她唯一的出口,是她确认自我、安放情绪的锚点。只有沉浸在旋律和词句的世界里,她才能感受到某种全然的掌控和自由。那些无法用日常语言表达的情绪、困惑、孤独,都能在音乐里找到形状和归宿。
可此刻,连这个出口似乎也暂时堵塞了。网络上的腥风血雨像背景噪音一样干扰着她的专注。那把她赖以生存的吉他,此刻仿佛也沉重起来。
她放下吉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楼下隐约传来粉丝的呼喊声,她们举着印着她名字的灯牌,不知在等待谁,或许是她,或许是别的住在这栋楼的艺人。那些狂热的热爱和同样尖锐的批评,仿佛一体两面,共同构成了她如今的生活。她被无数人注视着,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她拉上窗帘,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转身回到客厅,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扣在地上的手机上。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她,她走过去,深吸一口气,将手机翻了过来。
屏幕解锁,社交媒体APP上鲜红的未读消息数字触目惊心。她忽略掉那些@和私信,直接点开了热搜榜。
江见川 队内不合# 赫然排在第三位。
江见川 情商# 在第七位。
江见川 拖后腿# 在十几位徘徊。
The season乐队#则一直挂在榜单上。
点进第一个话题,营销号们整齐划一地搬运着节目片段剪辑,重点突出她回答问题时磕绊、沉默、表情僵硬的瞬间,配上引导性的解读:“江见川坦言难以融入团队”、“疑似承认自己是乐队短板”、“气氛尴尬,队友关系引担忧”。
评论区更是战场。粉丝的控评努力被淹没在大量的嘲讽和质疑中。
“不会说话就少上访谈节目好吗?”
“全程冷着脸给谁看呢?队友实惨。”
“果然人红拖飞机,心疼其他成员。”
“有一说一,业务能力还行,这情商真是硬伤。”
“乐队迟早被她作散。”
恶意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过来。江见川面无表情地滑动屏幕,手指有些发凉。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每一次直面,那种冰冷的窒息感依旧新鲜。
忽然,一条被赞到热评前面的粉丝评论跳入眼帘:
“川川只是不太会表达!她明明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你们没看见吗?她比谁都热爱音乐!《虚轨》就是证明!黑子滚粗!”
这条评论下面盖起了几百楼的争吵。
江见川盯着那条评论,看了很久。揽责任?热爱音乐?《虚轨》?
她关掉手机屏幕,再次将它扣回地毯上。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片冰冷的、巨大的寂静。
她重新拿起地板上的木吉他,抱在怀里,手指轻轻搭上琴弦。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弹奏任何成型的旋律,只是反复地、缓慢地拨动着同一根低音弦,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共鸣声,咚……咚……咚……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无人听见的节奏,与自己,也与外面那个因为她一首歌而将她捧起又试图将她撕碎的喧嚣世界,做着无声的抗衡。
她只是想把音乐做好。为什么就这么难?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无声地吞噬着另一个独自挣扎的夜晚。而那首让她一举成名、也让她陷入如今境地的《虚轨》,仿佛一个遥远的、模糊的梦,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