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永恒III:黄金 ...
-
从郑傅记事起,家中的经济状况就如同漏水的破船,始终在沉没的边缘挣扎。
微薄的工资往往在发下的当天就消失在麻将与骰子的碰撞声中,随之而来的是母亲无休止的哭泣、争吵,以及砸碎碗盘的刺耳声响。
郑傅的学费、书本费,甚至是一点点零花钱,都成了需要绞尽脑汁、看尽脸色才能勉强获得的“施舍”。家中常年弥漫着烟酒和失败者特有的颓丧气息,以及一种对暴力的隐忍与恐惧。
郑傅升入高中后,家庭的困境达到了顶点。郑方行欠下的赌债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终于超出了债主的忍耐极限。
在一个雨夜,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堵在巷子里,冰冷的铁棍毫不留情地砸向他的双腿。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郑方行的腿断了。
他被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医院门口,最终被路人发现送医。
几天后,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郑傅不得不去医院“看望”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
雨水在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洼,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试图避开那些水坑。
一辆摩托车高速驶过,“哗啦”一声,脏污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溅了他一身,校服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而黏腻。
骑车的少年早已扬长而去,只留下刺耳的笑声和郑傅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无力反抗任何事。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带着满身的狼狈和内心的屈辱,走进了医院那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病房里,郑方行躺在靠门的病床上,一条腿被吊在半空,打着厚重的石膏。
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却不见丝毫悔改,只有惯常的戾气和因疼痛而加剧的烦躁。
看到郑傅湿漉漉地进来,他非但没有一丝关心,反而像找到了宣泄口,立刻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骂骂咧咧起来:
“你个丧门星!耷拉着个死人脸给谁看?老子还没死呢!”
他啐了一口,因为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更加暴躁,
“都是因为你个没用的东西,老子才这么倒霉!看看你这副德行,跟落水狗一样,真是老子一辈子的晦气!”
郑傅沉默地站在床边,低着头,水滴从他的发梢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他将一个装满廉价水果的红色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僵硬。他不想说话,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探视。
郑方行见他不回应,怒火更炽,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手指几乎要戳到郑傅的鼻子上:
“哑巴了?啊?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赔钱货,当初就该把你摁马桶里淹死!”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恶毒,“跟你那个没用的妈一个德行!就知道哭哭啼啼,屁用没有!要不是你们,老子早就发财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郑傅的心窝。童年的阴影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瘦小的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小包零食。
郑方行醉醺醺地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抢。
他不给,换来的是父亲狰狞的面孔和随手抄起的实心木头凳子腿,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剧痛和嗡鸣声中,他听见母亲在一旁微弱的劝阻和父亲狂暴的吼叫:“吃吃吃!老子都没钱翻本了,你还敢吃独食!”
画面一闪,到了中学。他和母亲因为一道英语题的解法产生了分歧。他坚信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想要解释。
母亲却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突然歇斯底里地对他大吼大叫:“你敢顶嘴?!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随后,她转向一旁冷眼旁观的郑方行,带着一种默许甚至怂恿的语气:“老郑,你看看他!这什么态度!我管不了了!”
郑方行二话不说,上来就对着他的头一顿猛抽,边打边骂:“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跟你妈犟嘴!”
而事实上,后来证明郑傅的答案才是正确的,但母亲对此闭口不提,仿佛那场暴力从未发生过,或者,那根本与对错无关。
这些被刻意遗忘的痛苦记忆,此刻在父亲持续的侮辱和病房压抑环境的催化下,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郑傅理智的最后防线。
长期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愤怒、无助……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啊啊啊啊啊啊啊——!”
郑傅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而疯狂的嘶吼。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瞳孔缩得像针尖,脸上的肌肉扭曲变形,不再是那个怯懦隐忍的少年,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依呀啊啊——!”
伴随着又一声尖叫,郑傅猛地一拳砸向郑方行那条完好的腿!这一拳蕴含了他积攒了十几年的所有力量。
“呃啊!”郑方行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
他完全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儿子会突然动手,惊怒交加。
“小杂种!你敢打老子?!” 他下意识地想用打着石膏的腿去蹬踹郑傅,但因为被吊着,动作笨拙而无力。
“依呀啊啊——!”
第二拳,更重,更狠,直接砸在郑方行被吊住的那条腿上!厚重的石膏瞬间崩碎。
“反了!反了天了!”
郑方行试图用手去抓郑傅的头发,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老子打死你个不孝子!”
但他躺在病床上行动不便,郑傅又处于极度疯狂的状态,反击显得苍白无力。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依呀啊啊——!”
………
每一个怒吼,都代表着一次出拳。
郑傅真的疯了。
就像神经病那样。
他看着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痛苦、如今奄奄一息的男人,一种超越仇恨的、冰冷到极点的意念支配了他。
他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不想再听到这个声音,不想这个人再存在于这个世界,哪怕是以如此悲惨的状态。
他伸出手,不是拳头,而是颤抖的、却带着某种诡异稳定性的手掌,按在了郑方行的额头上。
“化为…永恒吧。”
一种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如同金属冷却凝固。
郑方行惊恐瞪大的双眼首先失去了神采,从瞳孔开始,迅速蔓延开一种非自然的、过于明亮的金黄色。
如同流动的液体,又急速冷却、固化,掠过他的皮肤、头发、五官……所过之处,血肉之躯变成了冷冰冰、硬邦邦的金属。
几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刚才还在挣扎、呻吟、咒骂的郑方行,彻底消失了。
但是,一件艺术品,诞生了。
那雕像的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和极致的痛苦,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恐惧。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郑傅狂乱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他看着自己手下那尊冰冷的黄金雕像,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却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奇异力量感的手。
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茫然、解脱感,以及更深重的罪孽感,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将他淹没。
“我……我做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陌生。
下一秒,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崩溃。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是充满了绝望和后怕的、压抑的痛哭。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远离那张病床,甚至不敢再看那尊黄金雕像一眼。
他撞开了闻讯赶来的护士和医生,像一缕游魂,哭着冲出了病房,冲出了医院,冲上了大街。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和一声粗暴的咒骂在他身边响起。
“没长眼睛啊!想死也别挡老子的路!”
郑傅茫然抬头,看到一辆有些眼熟的摩托车停在自己面前,车上正是刚才那个溅了他一身泥水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皮夹克,头发染成夸张的黄色,嘴里叼着烟,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哟?又是你这落水狗?”
黄毛少年认出了郑傅,看到他更加狼狈的样子,脸上露出讥讽和戏弄的神情,“怎么,刚去泥坑里打完滚?哈哈!”
他身后的另一个同伴也发出哄笑:“龙哥,我看他是不爽你刚才溅他一身,特意堵这儿找你算账呢!”
被称为龙哥的黄毛少年闻言,更是嚣张地跨下摩托车,一步步逼近郑傅,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
“怎么?小子,不服气啊?挡你龙哥的路,溅你点泥那是给你‘镀金’!知不知道什么叫好狗不挡道?”
他的手指用力很重,戳得郑傅生疼。若是平时,郑傅早已缩起肩膀,低头道歉,然后飞快逃开。
但此刻,他内心正处于一种极度混乱、麻木又暗藏火山的状态。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龙哥,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无视”激怒了龙哥。他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面子。
“嘿?还敢瞪我?”龙哥一把揪住郑傅湿透的衣领,将他猛地拉到自己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给你脸不要脸是吧?跪下!给龙哥我磕个头,道个歉,老子就饶了你!”
他用力往下按郑傅的头,旁边的那个同伴也围了上来,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准备看好戏。
郑傅的身体被摇晃着,衣领勒得他喘不过气。龙哥狰狞的脸、刺耳的笑声、还有那句“镀金”……
像是一根根火柴,丢进了他内心那片由恐惧、愤怒、绝望和刚刚获得的、无法理解的恐怖力量混合成的汽油海中。
“放开……”郑傅的声音很低,带着沙哑的颤抖。
“什么?大声点!没吃饭吗废物!”龙哥更加用力地揪紧他。
“我说……”郑傅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总是躲闪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仿佛有熔化的黄金在流动,一种非人的冰冷和疯狂倾泻而出,“放开我!”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同时,被龙哥抓住的手臂下意识地猛地一挣!
就在他手臂挥出的瞬间,那个诡异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啊!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龙哥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他想松开手,却发现手指已经僵硬,根本无法弯曲,那金色正势不可挡地覆盖了他的小臂、手肘……
“龙哥!?”他的同伴也吓傻了,看着这超自然的一幕,呆立当场。
“怪物!你是怪物!!”龙哥看着郑傅那双非人的眼睛,发出了最后的、扭曲的惨叫。
金色蔓延到了他的全身。短短两三秒内,一个保持着揪扯衣领、满脸惊骇表情的黄金雕像,取代了刚才还嚣张跋扈的黄毛少年。
雕像在雨中反射着昏暗的天光,显得诡异而可怖。
“啊——!!”龙哥的同伴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连摩托车都不要了。
郑傅看着眼前的黄金雕像,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那股力量涌出的感觉……和医院里一模一样,甚至更清晰,更随心所欲。
一种混杂着恐惧、迷惘,以及一丝隐秘的、掌控他人生死的扭曲快感,在他心中滋生。
“怪物……我是怪物……”他低声重复着,眼神空洞。
他没有去追那个逃跑的人,只是麻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方向……似乎是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的校服拉链不知何时被拉开了。
在校服内面靠近拉链的地方,是两个黄色的字。
郑傅。他的名字。
那是他的外婆缝上去的。
字是黄的,因为外婆知道郑傅最喜欢的颜色就是金黄色。
他清楚的记得,外婆缝这个名字时,银针戳破了指尖,鲜血滴在校服上,却被本就是大红色的校服所掩盖。
他清楚的记得,小学时自己被同学欺负,他们趁自己上体育课需要脱下校服时,故意在全班同学放校服、水杯等东西的位置,把自己的校服和别人比自己小一号的校服掉包。这就是外婆养成在他校服内面缝名字的原因。
他清楚的记得,外婆的死因,是郑方行这个畜牲,为了早日拿到保险金,用枕头捂住了外婆的脸!
他想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笑。
他在笑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那之后,郑傅离开了这个城市。
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任何的联系方式,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买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
肖毅承有很长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他。
独属于郑傅的悲剧,似乎暂时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