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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三 父亲“ 古代表”

      大货车艰难地在高低不平的山间沙石公路上颠簸着,车身剧烈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这货车不知此前运载过什么东西,车厢内一片狼藉,脏乱不堪。
      我和母亲蜷缩在车箱前端的一个角落里,母亲身旁仅放着一只破旧的皮箱,这便是我们携带的唯一一件行李。
      父亲则手扶着货车墙板,孤零零地站在车厢的另一边。
      我父亲生于1930年冬天,此时是1960年9月初,父亲尚未满30岁。
      他外表看起来极为年轻,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瞧那模样,仿佛还不到20岁,活脱脱像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
      几年之后,我上初中时,父亲到学校来看望我,同学们瞧见他,都不禁说道:“你哥来看你了。”
      父亲皮肤白皙嫩滑,细腻如脂,五官清秀俊朗,单看那张脸庞,宛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然而,父亲的长相与性格却有着天壤之别。他性情火爆急躁,疾恶如仇,内心却又如同孩童般率真纯粹。
      或许是站得太久,感到疲惫了,又或许是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父亲缓缓走到我们这边,挨着母亲坐了下来。
      母亲刚满28岁,眉目间透着清秀,留着齐耳的短发。
      她低头坐在行李箱上,见父亲过来,轻声说道:“我们走了,咱爸咱妈,还有小儿子可怎么办?”
      “他们都不愿跟我们回老家,我又能有什么法子!”父亲将头歪向一边,无奈地回应道。
      “妈可说过,宁可去讨饭,也绝不回老家,她对老家那地方恨得很。”
      “二宝之瑜才3岁,年纪那么小,咱爸妈怎么带得过来?”
      “我本想着把全家都转回老家居,过些日子我再去把他们接回去。”
      “你能转得成吗?妈会听你的吗?你向来都只听妈的话!”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接着说道:“你这次走,我估计你连单位都没打招呼,是不是?”
      “坏了!今天说好了要给学校送课本的。”父亲突然神色不安起来,转头问我,“之华,你们这学期的课本发了没?”
      “语文课本发了,算术课本还没发。”我如实回答。
      父亲顿时显得急躁不安,眉头紧锁,低下头,不再言语。
      父亲担任中馆驿镇新华书店的经理,同时也是这家书店的创办人。
      他经营的书店堪称整个黄冈地区的模范标杆,刚刚荣获地区总店的表彰。
      不仅如此,由于父亲带头参与公社合营,还被推选为麻城县人大代表。
      虽说父亲是新华书店的经理,可在镇上,人们都不称呼他“经理”,而是一致称他为“古代表”。
      我的祖父9岁那年,投奔亲戚来到中馆驿,后来便有了在大别山区声名远扬的“永兴商号”。
      祖父的商号主要经营丝线生意,当地百姓也称之为“古家线铺”。
      大别山区的姑娘媳妇们热衷于穿绣花衣服和绣花鞋,“古家线铺”的绣花线最为她们所喜爱,因此生意愈发兴隆,规模也越来越大。
      后来,商号又涉足布皮生意,再往后,百货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在镇商会的八大交椅中,祖父还占据了一席之地。父亲作为“永兴商号”的少老板,时常前往大汉口进货,自然也成了汉口“大市场”(也就是后来的“民众乐园”)的常客。
      父亲最爱观看关啸彬的戏,堪称关啸彬的忠实粉丝,直至92岁离世,父亲收藏的楚剧碟片多达一千多张。
      难怪父亲对楚剧如此痴迷,总是兴致勃勃地讲述当年在大汉口看楚剧的情景,想必他是十分怀念那段少老板的惬意生活啊!
      解放后,父亲在麻城也曾风光无限。
      可如今,为何突然要回老家呢?后来母亲常说,父亲是读老书读得太多,深受老书的影响。
      仔细想想,这话还真有些道理。公私合营之时,父亲是积极倡导者,带头将“永兴商号”的全部资产上交。
      作为工商业界的代表,他当选为县第一届人大代表,入选大会主席团,还被推选为公商联主席,得以与县长一同坐在主席台上。
      我清晰地记得,中馆驿全镇的人欢送父亲去县里参加麻城县人民代表大会的场景:父亲胸前佩戴着大红花,满大街的人手持小彩旗,鞭炮声震耳欲聋,锣鼓喧天。
      说起这公商联主席,还有一段趣事。
      父亲当选公商联主席后,对祖父说,自己不能再穿长褂了,得改穿中山装。
      要知道,直至那时,祖父和父亲一直都穿着长褂。
      祖父一听,顿时大发雷霆,抄起棍子便追着父亲满街打,此事引得街坊四邻笑话了许久。
      祖父直至1968年去世,始终身着长衫,头戴瓜皮帽,留着长长的胡须。
      后来,这公商联主席终究没能当成,只因祖父坚决反对,不许父亲涉足官场。
      父亲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将这主席的位子让给了一位姓吴的同乡,而这位同乡恰恰是导致父亲坚决要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奶奶从小就告诉我,这个姓吴的是我们全家最大的仇人。
      二十年后,我和弟弟在大学放暑假期间回中馆驿游玩,姓吴的硬是拉我们到他家吃饭。
      席间,他反复解释当年我们家下放的事情,期望我们不要记恨他。
      父亲当选县人大代表时,担任镇供销社百货商店的负责人之一。
      父亲是个极为能干的人,动手能力极强。
      在负责百货商店期间,搞出了不少小发明、小创新。比如,父亲发明的“自动量码器”,顾客若到父亲的店里买鞋,不清楚自己该穿多大码的鞋,只需将脚往“自动量码器”上一踩,立马就能知晓合适的鞋码。
      再如“货物传送带”,父亲商店的铺面面积不大,许多货物在楼下摆不下,只能存放在楼上。若顾客要买楼上的货物,售货员就得楼上楼下地跑。
      于是,父亲灵机一动,搞了个小发明,制作出“货物传送带”。楼下的售货员一喊要什么货,楼上的售货员便能迅速通过“货物传送带”将货物送到楼下。诸如此类的发明还有不少。
      当选人大代表后,父亲又被推选到黄冈财经干部学校学习。学习期间,父亲勤奋刻苦,态度认真,成绩优异,被评为优秀学员。
      后来,父亲将他在黄冈财经干部学校学习时的笔记本送给了我,我一直悉心保存着。
      父亲的学习笔记条理清晰,内容详实,书写工整。
      父亲说,上课时,他力求将老师讲的每一句话先用草稿纸记录下来,下课后,再整理到这个本子上。
      我无论是上中学,还是上大学,都沿用父亲的方法记课堂笔记,一辈子都受益匪浅。
      从黄冈财经干部学校毕业后,父亲转为国家干部,并创办了镇上的新华书店。
      父亲自幼热爱画画,中馆驿满街的墙报壁画,大多出自父亲之手。
      □□时期,北正街上那幅“搭梯摘棉花”的大型壁画便是父亲的杰作。
      在父亲的新华书店正面墙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令我印象尤为深刻:青山连绵,绿意葱茏,环绕青山的是一湾碧绿的湖水,湖面上飘荡着一只渔船,船上有一位渔民正在撒网捕鱼,船下还有渔船和渔民的倒影。
      幼时的我觉得那倒影新奇无比,怎么如此逼真,宛如真实场景一般?这幅画曾受到当时地区的两位领导白水田和郑建军的称赞。
      在中馆驿,父亲有好几位画友,其中两位是麻城县知名的画家,一位姓叶,一位姓李。
      这位姓李的画家名叫李之虔,在全国都小有名气,曾在上海画馆和成都画馆工作过。
      抗战胜利时,他还在重庆举办过个人画展。
      据说,他画的钟馗别具一格,在书画界备受推崇,“麻城十景”便是他的画作。
      父亲喜爱画画,也十分重视对我艺术方面的培养,特意请李之虔先生教我画画。
      我有幸成为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还郑重其事地举办了拜师仪式,行了拜师礼。
      我对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父亲带着我前往李老先生家上课。
      途中要经过一条河,河水很浅,我们趟水过河。
      过了河,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李老先生的家便隐匿在竹林深处。
      那是一座颇为别致的二层小楼,楼下是待客厅,客厅后面是卧室和厨房,楼上则是画室。
      开始上课时,我想学山水画,先生简要地讲解了一些山水画的技法知识,随后便登上楼上的画室。
      先生的画室别具一格,没有楼梯,只有一个小口,先生是搭着一个小竹梯上去的。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先生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幅刚刚画好的水墨山水画,尚未上色。
      先生对我说:“拿回去临摹,临摹到你觉得与原作相差无几了,再来上第二课。”
      我不敢过多耽误先生的时间,上完课,便和父亲一同告别先生,踏上回家的路。
      老先生当时已年届90岁,没过多久,便不幸与世长辞,我也就此没能去上第二课。
      父亲自幼聪慧过人,记忆力超群,读书能够过目不忘。
      直至八十多岁,他仍能熟练背诵《论语》《孟子》中的篇章。
      教父亲的私塾先生是当地一位颇具声望的晚清落第秀才,人称“保明先生”。
      父亲说,“保明先生”极为严厉,爱用板子打学生,学生背书时,背错一个字便打一板子。
      父亲还说,他从未挨过先生的板子。
      我曾前去探望一位与父亲自幼一同读书的同族叔叔,他毕业于武汉大学,是一名高材生,在武汉某高校任教。
      闲谈之中,这位叔叔提及与父亲一起上私塾时的情形。他对我说:“你父亲着实聪明!背书速度极快,而且一字不差。我还没读熟,他就已然会背了。我常常挨先生的板子,你父亲却从未挨过。可惜他没能继续求学,倘若他继续读下去,必定比我更有出息。”
      未能让父亲继续读书,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憾事。
      他也曾为此努力争取过。那是在刚解放的时候,父亲还不满18岁,按照当时的招生政策,他可以插班上高小。
      父亲十分渴望上学,便去恳求奶奶,奶奶却不同意,说道:“认得字,会算账就行了,做生意用得上。上什么学呢?”
      父亲在中馆驿有一位忘年交,姓黄,曾在官府担任师爷,人们都称他“黄师爷”。
      我也时常到“黄师爷”家玩耍。父亲去找“黄师爷”帮忙,因为爷爷十分钦佩这位“黄师爷”。
      父亲心想,说不定“黄师爷”能说服爷爷奶奶。
      “黄师爷”对父亲读书一事极为赞同,当即一口答应,拄着文明棍便来到我们家。
      然而,任凭“黄师爷”巧舌如簧,说得口干舌燥,却始终无法说动爷爷奶奶。
      最终,父亲读书的梦想就此破灭,这也成为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父亲在85岁那年,还做过一个梦,梦中他正在准备考研究生。为此,我还撰写了一篇文章《父亲的梦》:
      “我的父亲今年已是85岁高龄。五一期间,我从北京驾车回湖北探望父母。交谈中,父亲说他前几天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正准备考研究生。父亲在梦中喃喃自语:‘读研要三年,读完研究生,我不就35岁了吗?’在梦中,父亲才30岁呢。自我记事起,父亲就常常提及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祖父母,未能让他继续读书。听父亲讲述他刚做的考研究生的梦,我实在抑制不住眼中那又甜又酸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望着白发苍苍的父亲,我含着泪对他说:‘爸爸,你本就是博士(教育儿女的博士)了。’我父母的身体都十分硬朗,前年我带着父母去登长城,两位老人的劲头比我还足,他们在前面大步流星地往上登,我在后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说,她要登上最高的烽火台。我说:‘妈呀,上面的烽火台和下面的没啥两样,就别上去了吧!’愿父亲永远如30岁那般年轻,如同他梦中的模样。”
      父亲的书店经营得红红火火。
      他在镇下辖的各个乡都设立了图书室,书店还提供送书上门的服务。
      正是因为这一创新举措,父亲才得到地区新华书店总店的表彰,并被树立为标杆,在全县范围内推广。
      镇里中小学的课本,父亲也总是亲自送到学校。当听到我说“算术课本没有发”时,父亲明显流露出一丝内疚之情。
      此次父亲一气之下回故乡,连对上级领导都没打招呼,什么手续都没办理,着实过于冲动,显得有些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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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50后的这一辈,酸甜苦辣都尝遍,如今老了,轻松了,唱唱歌,跳跳舞,写写字,回忆回忆往事,和朋友聊聊天,也算逍遥自在。我写的这些文字,完全是实录,算不上是文学作品,就当是是和朋友们聊聊天吧!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