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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乱糟糟梦话 ...

  •   诡谲梦境里,记忆的漩涡重重,一会儿变幻成骇人的恶魔之眼,一会儿是将黎简卷入深海的要隘。她如滔天波浪里的一只小舟,被海水吞来吐去的过程里,不断重温着游藏于潜意识的种种恐惧。

      “你就是黎简啊。”
      带头的黄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他看上去年龄不大,言行举止却散发着缺乏教养的浊气。
      “你惹到我家大小姐了,怎么办吧?”

      黎简差点没笑出声。余光同时观察着四周,方才恍恍惚惚地,她应该是走岔道了。
      东区的私立医院大得很,回去的公交站全设在南门。而她似乎不知不觉转悠到了靠近城郊快速路的西门。临近中午,不输盛夏时节的烈日当头,放眼望去,除了偶尔由远及近呼啸而过的车辆,不见一行人。

      初到病房时,大人还没说几句话,她突然告诉黎国志自己学校有事,要先走,实则躲去了医院的公共卫生间——
      一眼看到已明显活动不便的黎金昌,她临时有些话想跟他说,最好是单独说。
      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他得的又是最难治的肺癌,再晚几天,人可能就要死了。
      死了,便没有机会了。

      一般临终的病人都选择回家,黎金昌好像怕死的很,天天在医院自欺欺人地耗着。黎简上次来,亲眼见到他还面色红润地跟管床的护士说着荤话。
      这次,他全身肿胀,满眼血丝,整个人透着大限将至的腐朽之气。
      但瞧见早一步离开的侄女去而复返,他还是憋出个恐怖的笑容。

      “你爸……走了。”
      他似乎不记得侄女先前说离开的事,生硬且艰难地开口,试图拦住她往里走的脚步。

      “我知道,我看见他进电梯了。”

      黎简散步似的踱到窗边,仔细扫了一圈病房内景。这个VIP套房很是温馨,阳光透过高档白色纱帘照进来,既不显得耀眼,又给室内提供了充足的光线。舒适程度不亚于五星级酒店。
      不过她靠着窗户,黎金昌想分辨清楚她背光的表情,还是费了半天力。

      好半天,他才看清她在冷笑。

      “我还看到大伯母了,她打电话叫司机来接她回公司。”她镇定自若地将双臂交于胸前,遗憾地摇摇头,“你都快死了,连个二十四小时守在你身边的家人都没有吗?”
      黎金昌迟钝的面部像是要发火,不幸被一口浓痰呛住,涨的他卡在肥硕鼻梁两侧的眼球又突出几分。

      吸痰器就摆在床头,黎简无视了他的难受。
      “躺在这里,不能动的滋味如何?爷爷以前也受过这罪,可惜,他没你这样的福气。”

      那将死之人仿佛遇到天敌的猎物,噤口捲舌。她终于在他眼里看见某种接近恐惧的东西,兴奋的同时,只觉得远远不够。
      “你多活几十年,长我不少经验,应该听过‘因果报应’这个词吧?从我七岁,你把手伸进我的内裤,还威胁我和奶奶不要告诉我妈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以前你毒打我妈,活活气死父母,我以为世上极恶之人不过如此,现如今才发现,你的下限比我想得还低。”
      “你啊,”黎简故意换成十分轻快的语调,“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
      那股轻快如小溪的力量终究敌不过喉咙泛起的恶心,她皱着眉没说出口。

      “真是造孽。你知道吗?”
      重音落在了后半句上。
      “上次来,黎媛媛神经兮兮的,竟然把我当成假想敌,我看她早晚疯掉……还好你要死了。”

      年轻的笑脸变得冷厉。
      “这是你的报应。哪怕你死了,我还会继续诅咒你,死后坠入无间地狱,生生世世,做饿鬼,做畜生,再无轮回为人的机会。”

      黎金昌已是急火攻心,耳听得看似乖巧的晚辈出言不逊,判若两人地在病榻前做起他的阎王判官,越发上不来气。

      黎简将颤抖的手插进裤兜,临走前仍觉得不尽兴。
      “真想马上就掐死你,再把你剁成肉块喂狗。不过像现在这样,多遭几天罪,也挺不错。”

      病房的卫生间突然闪出一个人。
      少女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看起来仿佛也跟着父亲生了病。唯余一双眼睛闪着恶毒的光,透露给访客相反的内容。

      “原来你在啊。”
      黎简笑眯眯看向她,丝毫没有被撞破的慌乱。
      她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外走。一个初中生,没有跟她掰扯的必要。
      黎媛媛喊道,“站住。”
      黎简顺从地在病房门口转回身。

      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后,她大度走上前,“怎么,半天了还没想好说什么?上次不是骂我骂得挺顺溜?”
      黎媛媛从牙缝中挤出个熟悉的词,刚好呼应住黎简的下一句话。
      “……还是你的语言系统过于匮乏,除了‘贱人’想不到别的词?”

      “凭什么?”她微微张嘴,凶狠且绝望,“你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黎简冷漠地白她一眼,“没事我走了。”

      “好好学习吧妹妹。”
      “祝你好运。”

      黎媛媛在无声的崩溃中目送她离去。病房门的玻璃视窗映出一副初具规模的漂亮五官,阴鸷脸孔除了不甘,竟还夹杂有浓浓的嫉妒。

      黎简在头脑空白的副作用里,边走边想着黎媛媛的“凭什么”——她到底在不忿什么?难道真的斯德哥尔摩了?
      直到某位大小姐的“拥趸”将她围住。

      黎简倒不怎么害怕。也许是因为刚泄完愤,她仍处于戳了仇人心窝的快意和激动中,忘记了害怕。
      总之,她一眼看出这是黎媛媛找来教训她的混混。

      “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她垂下眼睛,装出要继续赶路的样子。
      没两步又被包围了。

      “哎——”有个人甚至伸出胳膊,明目张胆挡在她胸前。
      “你骗鬼呢!”
      “想跑啊?”

      黎简警惕地撤了回去,心跳不自觉加速。
      眼前一张张流里流气的脸,带着嘲弄的诡笑,叫她想起非洲草原上成群结队偷袭狮子的鬣狗。
      霎时间她气血上涌。

      “我说不是就不是,你们想干什么?!”她厉声喝道。

      为首的黄毛掏出手机,故意发出很嗲的腔调,“小姐姐喊那么大声干嘛啦?吓到人家啦!”
      其他人哄然大笑,此起彼伏地有样学样。
      黄毛接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黎简。
      “哥几个不打女人啊,尤其这么漂亮的小姐姐。你给我们媛姐跪下,然后说句‘我是贱人’。今天就放你走。”

      “我不跪呢?”
      黎简鄙夷地瞧着他,“你今天以后是不是就要搬家了?”
      黄毛一脸疑惑,“搬什么家?”
      “从垃圾箱搬到废物箱。”黎简也上下打量他,“不搬也行,你这样的小垃圾,作为废品回收反而算涨价了。”
      “我靠你……”
      黎简迅捷地闪身,黎国志闲暇时教她的技巧竟然派上了用场,顺带唬住了对面几个少年。
      但对方即便都未成年,从身高和数量上也有着她无法战胜的绝对优势。她不想白白吃亏,因此适时收起了狂妄。
      找个机会甩掉他们就行了。

      “要我道歉也行,但不要用你的手机拍,用我的手机。拍完,我当着你们的面发给她。”

      小混混们还没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
      本来黎简长他们几岁,且气势从容,被霸凌恐吓不见一点惧色,故几人闻言都面露犹疑,竟暂时忘记她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女孩,似乎真觉得这事可以商量。”
      黎简不等他们回应,作势要从背包里掏自己的手机。

      下一秒,右前方周身比较疏阔的男生被她踹倒在地。
      然后她不要命地往马路中间跑去。

      几个小恶霸真以为她是要逃,意料之中地穷追不舍,却见黎简跑到中间的绿化带后没再往前,而是沿其边缘,逆着行车的方向继续跑。
      这逃跑的路线倒和她刚刚的聪明样儿不太相符。他们要抓住她,不过十秒钟的事。

      黎简边跑边焦急地朝前方张望。
      怎么还不来人?

      方才穿过绿化带的时候,她的脚差点崴到,全身大半的力气已随着爆发的一刻消耗殆尽。
      再不来人,她只能硬着头皮跟这些小屁孩儿动手了,她不怕出人命,小伙子们应该也没这个胆量,只是打斗过程不免破相,回头给梁美珍瞧见了,不知要怎么解释。

      远处荒凉的公路坡顶浮现出一个黑点,以很快的速度相向驶来。
      黎简稍稍稳住呼吸。不管了。

      追她的人没有想到。
      开车的女司机亦没有想到。

      大中午的,她本来就犯困,还忘了戴眼镜,因此没怎么注意到路中央一串移动的人头,还以为是修剪绿化带的环卫工人。正张口打着呵欠,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影子,堪堪跑进她的刹车距离内。
      吓得她猛打方向盘。
      车子被怼停在另一侧的马路牙子上。

      昏睡中的黎简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的记忆好像出了偏差。

      明明她记得,自己计算好时机,冲出去后只是在地上滚了一圈,男孩们也被她疯狂的举动吓傻,待在原地半天不敢动。而女司机下了车,查看完她的状况,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朝着不远处的鬼祟背影一通好骂,直骂到他们悻悻离去,最后见车和人都没事,反而刀子嘴豆腐心地将‘碰瓷’的姑娘送到了最近的公交站。

      可梦里的记忆被错乱的意识拼接出一个不同的结尾。
      她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先发觉手上沾了什么东西。
      是血。但是不疼,不是她的血。
      她低头,怀中的男人双眼紧闭。

      “季遥。”

      她慌张地喊,“季遥?不要睡。”
      求求你。
      血从他的脑后汩汩流出。

      是梦吗?是的话,一切也太真实了。
      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打湿的刘海糊住了她的眼睛。
      男人消失了。
      她又变成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棵树下。

      那是榆树,爸爸曾经告诉过她。
      “大多数情况下看叶子,不过通过树皮更好辨认。你看,这些裂沟,摸起来剌手,树皮还经常脱落。只有树根硬得很,榆木疙瘩,说的就是坚硬的榆树根。”
      黎简却仰望着高处,“爸你瞧,这榆树长得真好看。”
      黎国志愣了愣,也抬起头,“确实好看。你别说,这树长得真标准嘿!天天打它跟前儿走,都没注意过。”

      看来,刚刚发生的就是梦。黎简想。
      因为她清楚记得,这标准又好看的树后来因为碍事,被市政府派来的人给砍了。连树根也没留下。

      可她站在树下干什么呢?

      哦,黎金昌刚刚来过。
      他还好好的。虽然有抽烟的坏习惯,但看起来还十分健康,没有生病的迹象。
      反倒是梁美珍,整天养生吃素的,得了癌症。

      怎么会这样?
      是老天觉得她的诅咒太恶毒,故意威吓她吗?
      可是该受惩罚的不是另有其人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梁美珍将耳朵凑到女儿嘴边,好大一会儿,只听清这三个字。
      “医生怎么说?这怎么一直说胡话?”她着急地拉住张尧。
      张尧无奈,只得把医生的话原样告诉她。
      是病人自己不愿意醒。如果她有求死的意愿,那么即便身上没事了,心里也要花上一点时间。何况她还怀着孕,医生不敢太冒进。
      梁美珍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儿地说,“妈在,妈在啊。”

      黎简嘴唇仍飞速翕动着,偶尔不用凑近,亦有支离破碎的字句清晰传到两人耳中。
      一会儿是喊妈,一会儿是季遥。
      再后来又没有声音了。

      梁美珍为了好应她,便趴过去认真听。
      却听她只重复着一句话——
      对不起。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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