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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怨偶第四 ...


  •   暮色四合,残阳熔金。春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墙根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云破月伏在墙头,指尖轻扣着粗糙的砖石,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他刚从宫里出来,一身雪白玉衫的便服,少了些许张扬,多了几分温润如玉。晚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明日就要启程去北境了。风沙,苦寒,还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在等着他。可他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只有一件事,像一根细小的刺,不扎人,却挠得慌——他想见花叹。

      这念头来得没头没脑,毫无缘由。仅仅就是想见。
      在离开京城,去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之前,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总是对自己板着脸、说话一针见血的小古板。缘由无前因后果,或许是心之所向。他道。

      自己与花叹果然是情比金坚的好兄弟。

      云破月满意点头,心道。

      花府的守卫一如既往地松懈。云破月都怀疑花叹究竟是为何能安然无恙活到这么大的。轻巧避开巡夜家丁,他像一只没有重量的猫,悄无声息地跃至院中玉兰树,脚步轻盈,落地,进了内院。

      之前来过这里,不过是他自主偷偷前来,花叹并无所察觉。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他就记住了这个地方。临水,有玉兰,清幽得不像个官宦人家的内宅,倒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桃源。

      他循着记忆,穿过一片竹林。竹叶窸窣摇曳,不远处传来潺潺流水,风声温婉,鸟啼清悦。空气里飘来淡淡的桃花香薰,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泉水汽,湿润而温暖,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他放轻脚步,像只偷腥的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熟悉的窗。

      窗前,铺天盖地的玉兰花,枝干虬结。他抓住一枝缀满白玉兰的花枝,借力向上,稳稳地落在窗台下。指尖触到微凉的窗纸,他犹豫了一瞬。就这么直接闯进去,似乎太失礼了些。可若是敲门,以花叹那性子,多半会命人将他“请”出去,连面都见不上。

      云破月勾起唇角,露出一丝惯常的、带着三分不羁的笑。他向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花叹的时候。他用指尖蘸了点窗台雨珠,轻轻捅破窗纸,揭开一角,向里窥去。

      屏风后,水雾氤氲,烛光透过薄薄的纱罩,在雾气中晕染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云破月的呼吸一滞。只见花叹正背对着他,缓缓解下外衫。

      清雪般的绸缎,顺着肩臂滑落,露出一段修长而紧实的脊背。那肌肤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汉白玉般的色晕,肩胛骨的线条优美而清瘦,一路向下,没入腰间束带的阴影里。他似乎并未察觉窗外的窥视,动作从容而优雅,侧首微垂,发丝披落肩头。

      云破月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他这是看到了什么?

      他不是没见过美色。宫中妃嫔,市井黎民,哪一个不是各有千秋,明艳动人?可那些美,或英气,或清丽,或温婉,或狠戾,却都带着一种刻意的、供人欣赏的意味。而眼前的这一幕,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纯粹而真实,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只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令人窒息的美感。

      他不该再看下去的。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浮现,花叹却忽然动了。他抬手,似要解开中衣的盘扣。

      一阵寒风忽至,吹动案台烛火,摇曳瞬息。

      “谁?”

      一声清喝,如冰珠落玉盘,冷冽而清晰。

      云破月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

      这声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下一刻,窗扇被“哗啦”一声拉开。

      花叹立于窗前,仅着单薄的中衣,墨色的长发如瀑般垂下,有几缕贴在微湿的颈侧,更添几分凌乱的美感。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眸光却冷得像淬了寒冰,直直地刺向云破月。

      “……小殿下,”愣怔须臾,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夜闯臣宅,窥人沐浴,是何用意?”

      晚风拂过,带着桃花的冷香,也吹散了屏风后逸出的温热雾气。云破月站在树影与月光的交界处,一时竟有些晃神。他见过花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见过他在御前从容应对,却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设防的模样。

      那双总是盛着疏离与淡漠的眸子,此刻因惊怒而微微睁大,竟透出几分少见的、属于凡人的烟火气。

      “我……”云破月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重新挂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他。“明日就要去北境了,临行前,想来跟你道个别。”

      他说得坦荡,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别处,不敢与花叹对视。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糟了,这下可真是跳进御河也洗不清了。

      花叹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窗棂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当然知道云破月的性子,惫懒、毒舌,做事全凭喜好。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竟会莽撞到会不请自来。

      “道别?”花叹凝了凝神,眸色深敛,忽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小殿下道别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

      云破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脸上那点笑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索性耍起赖来,摊了摊手:“哎呀,说得这么严重。我就是……就是……”

      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说,就是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看看你,跟你说句话吧?这话要是说出来,他这张脸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就是什么?”花叹冷冷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助。

      那是,解衫之景都被眼前之人窥见,现在想来,饶是他一张常年淡漠的脸,也不由自主涌上一股燥热,亦有些羞怯。

      他握紧拳头,抵在前额,感到生无可恋。

      “就是怕我这一去,北境苦寒,你没人斗嘴,会闷得慌……?”云破月终于憋出一个蹩脚的理由,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

      花叹气极反笑:“多谢殿下挂怀。臣孤陋寡闻,倒不知自己竟如此依赖殿下。”

      “咳,”云破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耍起无赖,“反正我就是来跟你道别的!现在别也道了,话也说了,我走了!”

      他说着,转身就又要翻墙。

      “等等。”花叹忽然出声。

      云破月心中一喜,猛地转身,却见花叹手中拿着一件外袍,正要披上。

      “快入夜了,”花叹的声音恢复平静,却依旧带着令人感到若离若离的轻离,“北境风雪大,殿下保重。”

      说完,他便要关上窗扇。

      云破月望着那扇即将合拢的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名火。他一步上前,再次抵住窗板。

      “花叹,”他直呼其名,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不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花叹的动作顿住了。他侧过头,月光恰好照亮他半边脸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云破月的身影,清晰而复杂。

      “哪样?”他问。

      “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云破月的声音低了下来,眼神却异常执着,“我就是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跟你说句话,有那么难吗?”

      花叹沉默了。他看着云破月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认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固执。
      他想说,很难。因为你我身份有别,君臣有别。我身世复杂,城府水深;你压根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且,你总是左右逢源,让人看不透真假。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殿下,”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夜深了,臣要歇息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云破月追问,手依旧抵在窗板上,不肯让开。

      花叹抬眸,与他对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清晰而孤独。

      “殿下想听什么回答?”他反问。

      “我……”云破月一时语塞。他想听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让这场见面就这样草草结束,不想让这份莫名的执念,就这样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云破月,”花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柔和了些,“你我仅是相交好友,很多事,你没必要。”

      云破月愣住了。他没想到,花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花叹却不再给他机会,轻轻推开他的手,合上了窗扇。

      云破月望着那扇紧闭的窗,窗纸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依旧伫立着。他不知,在他转身的瞬间,那扇窗的缝隙里,一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他落寞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融入沉沉的夜色,才缓缓闭上。

      花叹背靠着窗板,缓缓滑坐在地。他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得有些乱。

      东宫的晚风裹着湖面的水汽,凉意沁人。云破月一跃入院,正撞见云承曜与云祁坐在水榭边剥葡萄。琉璃盏里盛着紫莹莹的果子,冰镇的果酒在月光下泛着清冽的光。

      “可算回来了。”云祁率先抬头,指尖捏着颗葡萄抛向他,“再不来,这酒都要被皇兄喝光了。”

      云破月接住葡萄,指尖沾了汁水,顺势在衣襟上蹭了蹭,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急什么,北境的风沙又不会长腿跑来京城。”

      云承曜笑着给他斟了杯酒,目光落在他微乱的发梢上:“又翻墙了?”

      “花府的墙矮,不费劲。”云破月仰头饮尽杯中酒,果酒的甜香混着一丝涩意滑入喉中,却压不住心口那点莫名的躁动。

      云祁挑眉:“找花叹?他理你了?”

      “……见着了。”云破月含糊应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杯边缘。水面上月光碎成粼粼波光,晃得他心烦意乱,索性抬手捂住心口,那里的跳动似乎比平日快了些,带着点不受控的慌乱。

      云承曜察觉他的异样,放下酒杯:“怎么了?”

      “皇兄,你说,”云破月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将心里那团乱麻抖了出来,“我就是想见他一面,也没别的意思,可他总像防贼似的防着我。我这心里……”他指了指心口,眉头微蹙,“总像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

      云祁嗤笑一声,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九弟,你该不会是——”

      “闭嘴。”云承曜轻斥,目光却温和地落在云破月身上,“你与花叹四年前交锋,至今虽有所缓和,可毕竟在他角度你与他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他性子冷,你偏要凑上去,不碰壁才怪。”

      “可我就是想见他。”云破月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在走之前,就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句话。就这么难吗?”

      云祁懒洋洋靠在栏杆上,晃着金樽:“难不难的,等你从北境回来再说。现在想这么多,不如多喝两杯果酒,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云破月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喝酒。果酒的甜香在舌尖蔓延,却怎么也填不满心里那个空洞。他望着湖面上的月光,忽然觉得,这一去北境,或许会很久很久。
      *

      三日后,京城北门。

      云破月一身玄色劲装,骑在高头大马上,望着前来送行的众人。云承曜站在最前,锦衣金裳,笑望而去。

      云祁缩在其身旁,用口型示意:一路顺利。

      “到了北境,万事小心。”云承曜递上一个包裹,“里面是些御寒的衣物和药材,记得按时添衣,莫要贪凉。”

      云破月接过包裹,点头:“皇兄放心。”

      云祁走过来,拍了拍他的马鞍:“九弟,皇兄,会想你的。”

      云破月扯唇:“你还是别想我了。”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角落里的花叹身上。他今日穿着一身丹青长袍,站在众人以外,神色黯然缄默,仿佛这场送行与他无关。云破月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花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望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云破月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萌芽。他想说些什么,却见花叹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去,丹青衣袂被风鼓起,恍惚间,他仿佛嗅到花叹身上那股花香了。

      云破月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收回目光。

      “走吧。”他轻声说,勒转马头,朝着北境的方向扬鞭而去。

      花叹回到花府时,已是午后。

      光辉透过窗棂。一人坐在书桌前,望着桌上摊开的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白玉兰沉浮,仰头凝视良久,思绪更是远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望着院子。忽然想起那日傍晚,云破月站在窗外,指尖抵着窗板,眼神执着。

      “我就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句话,有那么难吗?”

      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花叹闭上眼,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莫名的悸动。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拿起笔,却迟迟未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他索性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的横梁发呆。

      管家进来禀报事务,他淡淡应着,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丫鬟端来新沏的茶,他抿了一口,只觉得茶味苦涩。

      一日到终,他都这样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书看不进去,写字写不好,连平日最爱的琴谱也觉得索然无味。他觉得自己像一具空壳,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淡淡的疲惫。

      夜幕降临,他坐在窗前,望着天上,残月高悬,月光清冷。他忽然想起,云破月离开之际,似乎捂了捂心口。

      花叹抬手,神色寡淡,也轻轻地、抚上心口。

      “小畜生,”半晌,素白指骨攥紧桌案白纸,花叹浑身轻颤着阖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蹙眉自嘲,笑道,“你果真,是有好手段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怨偶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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