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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怨偶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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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更鼓声从远处悠悠传来,敲过三更。那声音穿过重重庭院,掠过池面浮萍,最终消散在微凉的夜风里。
如此良夜,花叹端端正正躺于榻上,毫无睡意。
他索性起身,赤足踏在微凉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窗外,一株白玉兰亭亭如盖,枝干清瘦而遒劲,伸展向深邃的夜空。
月光如练,倾泻而下,将每一朵玉兰都雕琢得玲珑剔透,花瓣肥厚,皎洁胜雪,在暗夜里散发着清冷的幽香,那香气不似牡丹的浓艳,亦不似茉莉的甜腻,只是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他推开临院的窗子,一阵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忽而,想起一件事。
今夜凉雨未歇,寒雾氤氲,不由自主想到沈砚那一到雨天便钻骨钝痛的双腿。
“……”
仰望长空,花叹顿了一下,眉宇染上担忧之色。
他倚窗而立,一袭中衣松散,墨发如瀑,衬得身形愈发清瘦。他的目光落在玉兰树下那片被月光拉长的阴影里,思绪却如断线的风筝,飘回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他尚年幼,不过垂髫之龄,生得白净秀气,眉眼如画,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父亲花学士是宫中的侍讲,博学多才,性情温和。每逢父亲入宫为皇子们授课,他便像个小小的影子,安静地坐在偏厅的角落,或捧书默读,或凝神静听。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父亲浑厚的嗓音与皇子们清朗的应答,交织成他童年最熟悉的背景音。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常常听得入神,小小的胸腔里,也激荡着对圣贤之道的向往。然而,这份宁静却常被打破。
一日课后,夕阳将宫殿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他抱着书袋,正欲随父亲出宫,几个年长的皇子伴读却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穿着华贵的锦袍,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怀好意的笑。
“哟,这不是花大学士的‘小尾巴’吗?”为首的少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语气轻佻,“整天躲在角落里,像个姑娘似的。听说你也能背《论语》?背一个听听?”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攥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肯作声。那份与生俱来的清高,让他不屑于在这些人的哄笑中展示自己。
“嘿,还是个哑巴?”另一人嗤笑道,“不如我们帮帮他,让他清醒清醒!”
说着,他们便起了哄,推搡间,他脚下一滑,后背撞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一阵剧痛传来。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便从回廊的栏杆间跌了下去,噗通一声,坠入了冰冷的荷花池中。
初春的池水,寒如冰窖。刺骨的冷瞬间包裹了他,浸透了他的衣衫,钻入他的骨髓。他不会浮水,只能在水中胡乱扑腾,惊恐地张开嘴,却只呛进了更多的水。池水浑浊,带着淤泥的腥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四肢沉重如铅,意识也渐渐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冰冷的池底时,一只有力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感觉自己被奋力地向上拖拽,终于冲破了水面,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将他救上来的,是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男孩穿着朴素的青色伴读服,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正是当时在宫中做伴读的沈砚。沈砚比他大不了几岁,也被这冰冷的池水冻得嘴唇发紫,牙齿咯咯作响,却还是用尽全力将他拖到了岸边的暖阁里。
“喂!你醒醒!”沈砚拍打着他的脸颊,声音带着颤抖。
他浑身湿透,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蜷缩在角落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沈砚手忙脚乱地找来干布和炭火,笨拙地为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脸颊。
“快……快擦擦……别……别着凉了。”沈砚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自己也在发抖,却还是将唯一一块干布递了过来。
他摇了摇头,想说“你先擦”,却冷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沈砚见状,干脆坐到他身边,用自己的外袍裹住他小小的身躯,轻声说:“别怕,很快就不冷了。”
暖阁里,炭火渐渐燃起,驱散了寒意。他靠在沈砚身上,感受着对方同样微弱却真实的体温,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从冰冷的指尖,一直暖到了心底。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和第一次,从一个同样弱小、同样不被重视的人身上,感受到的暖意。
自那以后,他与沈砚便成了朋友。那份在冰冷池水中结下的情谊,比任何锦衣玉食中的交往都来得真切。
而沈砚的腿疾,便就是这般患得的。
也不知是他较为幸运,还是上苍眷顾,坠入冰湖他却毫发无损,只有右眼观物模糊,一入了夜,更是满目朦胧。
但至少其余无碍,他很感激沈砚。
一阵夜风拂过,吹动了窗前的风铃,叮叮当当,如碎玉投盘,打断了他的回忆。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细微却清晰。他抬眸望去,只见一枝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被方才的夜雨打得脱离了枝干,悠悠地,像一只折翼的白鸟,坠落在青石板上。
花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窗前,指尖冰凉,一如当年池水的温度。他默默转身,从屏风上取下一件月白色的外袍披上,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庭院中。
夜露湿重,青石板上带着夜露的湿意,沁入他白皙的足底。走到那枝坠落的玉兰旁,弯腰拾起。玉兰的花瓣依旧洁白如玉,肥厚而饱满,边缘却已染上了一丝泥泞,带着被风雨摧残后的脆弱与狼狈。
他将花枝凑到鼻尖,嗅了嗅。清冷的香气中,混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和一种生命凋零的淡淡哀愁,那哀愁,像是为这无常的命运,轻轻一声叹息。
他握着那枝玉兰,走到树下,斜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件破碎的银衣。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枝花,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玉白的光晕。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父亲在灯下为他讲解经史的温和面容,想起沈砚在暖阁里递来的那块干布,想起宫墙的森严,想起人心的冷暖。
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关于寒冷、孤独,和微弱的暖意的记忆,此刻都如这夜风中的玉兰香,丝丝缕缕,萦绕心头。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清瘦的脸颊,缓缓流下,划出一道冰冷的轨迹,最终消失在衣领深处。他没有去擦,仿佛那不是泪,而是一片飘落的玉兰花瓣,自然而然,无需拂去。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树上,看着手中的玉兰,任由那滴泪,带走了一丝积压在心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夜风拂过,枝头的玉兰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叹息。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这夜的寂静。
良久,他缓缓直起身,将那枝玉兰轻轻放在树下的石桌上。月光下,那枝花静静地躺着,花瓣上的雨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像一颗颗未干的泪。他抬头望着满树玉兰,它们依旧在月光下盛放,洁白,孤高,不染尘埃。
他转身,缓步走回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将满院的月光与花香,都留在了身后。
次日清晨,鸟雀啼叫。沈砚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而来,怀里抱着一捧青橘,橘皮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他走到玉兰树下,见花叹正坐在石凳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昨夜拾回的那枝玉兰,神情恬淡。
“来来来,弄影,尝尝这个。”沈砚将青橘放在石桌上,橘子滚了几滚,像一个个顽皮的小灯笼。
弄影是他的字。非是熟人,无人可知。花叹抬眸,目光落在那堆青橘上,又移到沈砚带着笑意的脸上,微微颔首:“哪里来的?”
“路过集市,见这青橘新鲜,便买了些。”沈砚拿起一个,递给花叹,自己也拿了一个,开始慢条斯理地剥皮,“昨夜你府上的玉兰被雨摧折,今日我便带些‘金玉’来,与你这‘玉树’配个对。”
花叹接过青橘,指尖触到橘皮微凉的颗粒感,听着他打趣的话,唇角微微勾起,却未作声,只是低头专注地剥着橘皮。橘皮裂开,清冽的酸香瞬间弥漫开来,比玉兰的香气更鲜活,更有生气。
橘衣剥到一半,花叹问:“腿还疼么?”
“啊?”与对方视线交汇,蓦然反应过来后沈砚笑了笑,挥手道,“不碍事,这几年一直养着,都好的差不多了。”
沈砚率先剥好一个,橘瓣饱满,泛着青黄的色泽。他拿起一瓣,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眼睛瞬间眯了起来,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那酸涩的味道,像无数根细针,瞬间刺透了味蕾,直冲天灵盖。他强忍着唾液疯狂分泌的冲动,硬是挤出一抹夸张的笑容,对花叹说道:“嗯!好吃!酸甜可口,正合我意!”
花叹见他无意继续前话,也不多问了。
抬眸,看着他扭曲却强装镇定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沈砚见状,连忙又拿起一瓣,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真的!你快尝尝!再不吃,我可就吃光了!”
花叹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是信了他的话。他拿起自己剥好的橘子,选了一瓣,放入口中。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在口腔中炸开。那酸,比他想象的要猛烈百倍,仿佛连牙根都在瞬间软了下去,整个口腔都被这霸道的味道占领。他握着橘子的手僵在半空,身体也微微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沈砚看着他骤然凝固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朗,在庭院中回荡。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花叹说道:“哈哈……花兄……你……你这表情……真是太难得一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多么撼天动地。
花叹缓缓转过头,目光呆滞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眸子里,此刻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捉弄的茫然。他看着沈砚笑得毫无形象,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促狭与得意,那股酸涩似乎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了心尖。
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他缓缓抬起手,用那只没有沾染酸涩的左手,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像羽毛拂过一般,拍在了沈砚的肩上。
“你……”他开口,声音因那股酸涩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顽劣。”
沈砚挨了这一下,却笑得更欢了。他止住笑,拿起一个青橘,又递给花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再来一瓣?这次真的甜了。”
花叹看着他递过来的青橘,又看了看他眼中的笑意,那股酸涩似乎在这一刻,悄然化开,变成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他没有接橘子,只是摇了摇头,唇角的弧度,却比方才,更深了些。
“沈砚,你这谎话编得愈发顺溜了。我看你,是存心无事可做,闲的。”花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拿起自己剥好的那堆橘瓣里,挑了一瓣颜色最黄的,慢慢放进口中。这回酸味淡了许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沈砚挨着他坐下,拿起一个青橘,用袖子擦了擦,才说:“旁人可不敢。也就敢捉弄你。谁让你性子闷,脸上又藏不住事儿,逗一逗就红了脸,比那三月的桃花还好看。”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露出整齐的白牙。
花叹听他打趣,也不恼,只淡淡道:“那会儿若知道你日后会如此顽劣,我当初就该离你远些,省得被你拖下水。”
“拖下水?”沈砚挑眉,“花兄此言差矣。若不是我,你早被那些伴读欺负得更惨了。还记得那次你背不出《论语》,他们要罚你抄十遍,是谁帮你抄的?”
花叹想起往事,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是你抄的,结果抄错了好几处,被先生发现,你挨了板子。”
“可不是嘛!”沈砚故作委屈地叹了口气,“我这可是为你受的罚。所以,你得记着我的好,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我。”
花叹被他这番歪理说得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拿起一个青橘,慢慢剥起来:“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沈砚见他不再板着脸,便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弄影,我跟你说,昨夜我回来路上,遇见七皇子了。他骑着马,风风火火的,差点撞到我。我问他这么晚去哪儿,他说去找你,被小殿下拦住了。两人在街上吵了一架,差点动手。”
花叹剥橘子的手一顿,抬眸看他:“为何事争吵?”
“还能为何事?”沈砚撇了撇嘴,“七皇子嫌小殿下管他太严,不让他出宫找你。小殿下说他太闹腾,怕打扰你清净。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
花叹听着,想起云祁那活泼性子,和云破月的无奈,不禁莞尔:“他们二人,倒像一对冤家。”
沈砚点头附和:“可不是么。不过说真的,弄影,你更喜欢和谁相处?是七皇子还是小殿下?”
花叹将剥好的橘子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沈砚,才缓缓道:“七皇子率真,小殿下稳重,各有各的好。不过,和你这样的人相处,最是轻松。”
沈砚接过橘子,咬了一口,这回是真的甜了,他眯起眼,笑道:“这话我爱听。看来,我这顽劣的性子,也有讨喜的时候。”
花叹看他一眼:“高看了。是因为你蠢。”
风过竹林,枝叶轻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碎玉投盘。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叮咚作响,与院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交织成一片。
天光渐明,晨雾散尽,一缕阳光穿过玉兰枝叶的缝隙,落在石桌上,将青橘皮上的露珠照得晶莹剔透。
远处,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落在院墙,叽喳叫了两声,又倏忽飞走,只余下满院清冽的橘香,和树影间浮动的、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