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桀骜第一 ...


  •   复襄国,正值三月早春。此时天光未明,白桃摇曳窸窣,遮掩住一方朱红宫墙,紫宸殿前已灯火通明。

      青石阶上,文武百官列队而立,衣冠楚楚,肃穆无声。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清越的响。视线皆往朝堂中瞥去,殿内灯火通明,外界天色灰暮清透,无人进殿,仿佛在等待什么重要之人。

      云破月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手上捧着一只精致小巧的手炉,兀自打着瞌睡,一个身斜,险些困晕在地上,还在被云承曜伸手拉了一把。
      云承曜无奈一笑,道:“站稳。当心摔着。”
      三月春日,清晨温度依旧薄凉微寒。打了个喷嚏,云破月蹙着眉,小声嘀咕:“这朝会,怎么比宫里的猫还难等?”

      他当今不过十四岁年纪,生得眉目如画,唇若点朱。皮相多含阴柔之美。因自幼体弱,脸色总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今日是皇兄云承曜第一次带他上朝,他本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站上个几时辰便可。虽是无聊,但他更不愿读书。谁知这一等,殿都未入,光是在殿外,就是半个时辰。

      “皇兄,”他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袖角,压低声音,“我们是不是来错了日子?这些人为何不进殿,还是在等谁?”

      云承曜原本将手缩进淡黄广袖,眼下又要拿出来,轻拍他手背:“莫闹,是在等花太傅之子——花叹。他掌管机要,每日辰时三刻必到,从不早,也从不迟。”

      “花叹?”云破月念着这名字,嘴角微扬,很快就又瘪下去,“名字倒好听,人呢?莫不是睡过头了?”

      云承曜轻斥:“破月,安分点。”
      云破月道:“父皇授业恩师花太傅不是早就亡逝了吗?哪个花太傅之子?现在的?可现在的不是姓华吗?”

      “少言,”唯恐祸从口出,云承曜头疼道,“是父皇恩师之子——”
      话音未落,百阶之下,忽传一声通传:“花叹到——”

      众人立刻肃静。

      这做派、这排场。果真比他们皇家人都要气派了。云破月好奇地抬眼望去。

      晨钟暮鼓,广袤宫道光辉倾泻而下,围簇四方的巍峨宫墙泛涌橘红光潮,只见一道白衣身影,脚步缓缓,神情不清却显得气质疏离恹恹,踏着晨光而来。

      来者,一袭素白长衫,玉袍墨发。此值上朝他却未戴官帽,只以玉簪束发,多发披肩。腰间悬一柄青竹折扇,步履从容,如踏云而行。晨风拂过,衣袂轻扬,竟似画中走出的谪仙。

      云破月瞬间屏息。

      他见过美人。宫中妃嫔、世家贵人,无一不精雕细琢。可眼前这人,却不同。他不似凡尘中人,眉眼清冷,眸光如雪,仿佛世间喧嚣皆不入他眼。

      “皇兄……他就是花叹?”云破月喃喃,声音里竟带了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艳。

      花叹踏上百阶,众臣与此同时躬身入殿。行至殿中,双手拢至胸前,微微倾身,向皇帝行礼,声音清越:“臣花叹,参见陛下。”

      “免礼。”皇帝含笑,“今日议事,你来得正好。”

      花叹起身,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太子身侧那个裹着狐裘的少年身上。
      四目相对。
      花叹眼尾微扬,没想到今日会来这么一位生人。

      都说宫中九皇子近日即刻启程赴往广陵听学,年岁太小,听不进去宫廷太傅所教授之术。不过既然现在居然能抵其上七位皇子,与当朝太子站在这里,是否说明——花叹见状,垂下睫羽,无声浅笑。

      是否说明,这皇家,自有一番打算?

      云破月还来不及收回目光,便见那人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竟主动开口:“这位便是云小殿下?久闻大名。”

      云破月一愣,随即扬起笑脸:“正是本殿。”眉眼弯弯,看着很乖。实则憋着坏心思,故意道,“花公子排场可真大,让满朝文武等你一人,好不威风。”

      众人一怔,皆暗道:这小殿下,竟敢当面呛声花叹?

      花叹却不恼,反而轻笑一声:“小殿下有所不知,非是臣来得晚,而是诸位来得太早。臣不过守时,何来排场?”

      “你怎么说都有理,”云破月眯起眼,不顾皇兄使来的眼色,一意孤行作到底,“巧言令色,倒像是在说我多事?”

      “不敢。”花叹拱手,语气却毫无歉意,“只是提醒小殿下,朝堂非戏台,莫要将议事当唱戏。”

      “……”云破月气结,正要反驳,却被皇兄轻轻按住手。

      “破月,莫要无礼。”

      云破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心里却已将这白衣公子记了个牢牢。

      早朝开始,议事纷繁。云破月本不欲多言,却见花叹一袭雪衣傲立朝堂之上,昂首挺胸,不卑不亢。条理清晰,言辞犀利,每出一策,皆直指要害。他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有傲的资本。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服气。

      散朝后,云破月故意落在最后,等花叹经过,低声笑道:“花公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下次能不能早来一刻?本殿的腿都站麻了。”

      花叹脚步微顿,侧首看他,眸光深邃:“小殿下若嫌累,不如明日别来。”

      “偏要来。”云破月扬眉,“不然,怎么看着花公子如何‘误国’?”

      花叹轻笑,终于正眼看他:“那小殿下可得站稳了,别哪天,被臣的‘误国之策’吓得跌倒。”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锋芒与兴味。

      风过,檐铃轻响。
      云破月仰头遥望天边旭日,日辉喷薄而出,大片洒在他身上。感受着稀薄暖意,少年道:“……我心口怕是出了问题。”

      花叹低垂清润面容,随意搭腔:“嗯?”
      “……气得疼。”

      自那日早朝初见,云破月便像是在心里种下了一根刺。不过这根刺软得很,扎在肉里微痒,只在偶尔回想时,才会觉得到一丝半点的刺痛。

      他总感觉是被他气的。

      不,准确地说,是遇上了一个人形的、穿着白衣的、会说话的、尤其擅长气人的白河豚。

      此后数日,他总能在东宫或是御花园的某个角落“偶遇”花叹。花叹似乎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或是在与父皇密谈,或是在与六部尚书议事。每每云破月想凑上前去“切磋”几句,不是被对方无视,便是被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这日,云破月正百无聊赖地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喂鱼,就见花叹手持一卷文书,步履沉稳地从父皇的勤政殿方向走来。

      “花公子,又在为国事操劳啊?”见他抬步趋近,云破月立马端坐孤亭,手执古籍,从书籍后方扬起笑脸,主动打招呼。

      花叹脚步未停,眼皮也未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云破月:“……”

      好一个清冷孤傲!他心中暗道,面上却笑得更灿烂。琢磨着自己反正也快走了,趁离京前再好好同他多搭几句话:“我听说,今年江南的水患治理得极好,百姓都称颂朝廷仁德,想必这其中,花公子功不可没吧?”

      他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暗藏机锋。江南水患的治理方案,是皇兄云承曜一手督办的,他偏要将功劳往花叹身上推,看他如何接招。

      果然,花叹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过来。他的目光很沉静,也很清冽,像是能看透人心:“小殿下谬赞了。臣不过是奉命行事,将太子殿下的方略写成文书罢了。倒是小殿下,有功夫在此关心国事,不如多读几本《治国策》,免得日后……”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连站都站不稳。”

      “你!”云破月气得差点把手中的鱼食都撒了,书籍也扔到池子里了。竭力克制住自己这尚不成气候的急性子,笑了笑,“本殿站得稳不稳,不劳花公子费心。本殿只是担心,花公子日理万机,别哪天累坏了,这朝堂上,可就少了一棵顶梁柱。届时见不着你,我可是会难过的。”

      “多谢小殿下关心。”花叹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臣的身子,比小殿下想象的要硬朗得多。至少,扛得住几句无心之言。”

      说完,他不再给云破月反击的机会,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挺拔而潇洒的背影。

      云破月望着他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人,怎么连走路的姿势都这么……欠揍!

      他喂完一池锦鲤,随手一捞把落入水中的书甩在石桌上,眼珠一转,本欲亲自去找花叹一闹,结果刚至园外,因北境传来急报,有小股敌军骚扰边境,烧杀劫掠。当朝帝王震怒,急召重臣商议对策。

      云破月本无资格参与此等军国大事,但太子皇兄体恤他,特意为他求了一个旁听的资格,让他坐在偏殿的屏风后,透过缝隙观察朝堂风云。

      其实他并不想去的。
      但花叹大抵在,方便他找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花叹处理政务。虽说他并不能明白是如何做到政事繁忙至时常上朝议事的毅力,但目光偷偷流连一圈下来,发现朝堂中无一人精神抖擞,疲色外显占多数。云破月于是乎在心底“哦?”了一下,正欲去寻那么一位白衣儿郎。

      大殿之上,武将们主战,言辞激烈,恨不得立刻点兵北上,将敌军杀得片甲不留。文臣们则多持谨慎态度,认为国库空虚,不宜轻启战端,应以安抚和谈判为主。

      双方争执不下,慕常帝眉头紧锁。

      就在此时,花叹终于出列了。

      云破月火速锁定。

      “陛下,臣以为,战与和,并非水火不容。”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言之有理,”慕常帝眼中闪过一丝兴趣,“那既然如此,花卿有何高见?”

      “北境之敌,不过是疥癣之疾,真正的祸患,在于我朝内部的空虚与人心的浮动。”花叹缓缓道来,条理清晰,“若贸然出兵,即便取胜,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不出兵,又恐助长敌寇气焰。因此,臣以为,可‘示战于外,安内于中’。”

      他提出一个折中之策,大概是一面调集边境守军,做出严阵以待、随时出击的姿态,震慑敌军;另一面,则派遣能言善辩的使臣,携带薄礼前往敌营,晓以利害,许以小利,分化瓦解。
      “敌寇贪婪,见我军严阵以待,必不敢轻易犯险;又见我使臣携礼而来,必心生贪念,内部生出分歧。待其内乱,或退兵之时,我军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其首恶,便可一劳永逸。”

      此计一出,满堂皆惊。

      武将们觉得太过阴柔,有失大国风范;文臣们则暗赞其老辣,既保全了国力,又不失威严。

      慕常帝沉吟片刻,最终采纳了花叹的建议,命太子云承曜全权督办此事。

      云破月躲在偏处屏风后,听得心潮澎湃。他不得不承认,花叹此人,智谋远在常人之上。他看问题的角度,总能直击要害,跳出非黑即白的窠臼。

      议事结束,云破月心中激荡,急于想与人探讨,便鬼使神差地绕到宫道上,等着花叹。

      不多时,花叹果然独自一人走了过来。

      “花公子,好计策,我好佩服你!”云破月从一旁的廊柱后闪身而出,眼中闪着光。

      花叹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出现,只是莞尔,淡道:“小殿下也懂军国大事?”

      “略知一二。”云破月昂起头,“不过,我倒有个疑问。花公子说‘示战于外’,可若敌军不按常理出牌,偏要以卵击石,那该如何?”

      这是他在听计策时,心中冒出的一个念头。他认为花叹的计策虽好,但太过理想化,忽略了人性中的疯狂。

      花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小殿下考虑得倒是周全。若真有那不怕死的蠢货,那便成全他。正好,让边境的将士们练练手,也让天下人看看,我朝并非好欺。”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云破月一愣,随即笑道:“花公子果然心狠手辣。不过,我喜欢!”

      他这句“我喜欢”说得由衷,却让花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小殿下,”他语气微冷,“朝堂不是你玩闹的地方。今日你听到的,看到的,最好都烂在肚子里。否则,下次,我可不敢保证,你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云破月非但不怒,反而觉得有趣。他发现,这朵高岭白莲,不仅嘴毒,心腹还黑得很。

      “多谢花公子提醒。”云破月笑嘻嘻地拱拱手,“不过,本殿倒是觉得,与花公子这样的人做对手,一定很有趣。”

      “我可没兴趣与小孩子过家家。”花叹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云破月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长得好看,嘴上功夫又狠戾。
      从小到大,他还没遇到过如此有趣的人。

      只可惜了。

      云破月望着他遥遥远去的渺点背影,叹了一口气。

      下回再见,估计得在几年后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桀骜第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