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万年》白商

71、第 71 章

　　关于公子恕本人，年少嗜杀之名传遍齐国，传闻她如若为君，必是血腥暴君，就连蓬阳嘉在游走他国，也有所耳闻。

　　以蓬阳嘉浸润朝堂十几年的功力看，这其中必是有人刻意引导宣扬。

　　但她懒得管。

　　蓬阳嘉回到泠都，老友符为虎来过两次，她只见了一次，老友对坐，也无甚旧事可谈。

　　当年幽禁驷车将军齐融，罢黜女官女臣，乃先王主张，瞿平出谋划策执行，符为虎左右为难，不敢违抗王命，最后选择作壁上观，事后又于心有愧与瞿平疏远。

　　当年的事，各有各的主张，蓬阳嘉不怨谁恨谁，抛开情意不谈，先王是个合格的王，他捍卫了他的王权，瞿平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符为虎忠诚于他的君王，各自都没有错。

　　齐融和她是政斗中的失败者，就是将情意卷进了政治，轻信他人，最终败落。

　　用感情去评价政治手段，太幼稚，所以她不恨也不怨。

　　她只是稍有心寒。

　　此次回泠都，本不是为了再参与政治，只是云游够了，还是要落叶归根。

　　但在瞿平、符为虎先后来看过她后，大庶长齐融也来了。

　　冬雪皑皑，在庭院中覆盖了一层雪白，书房里碳火在火盆里熊熊燃烧，暖气充盈整间屋子。

　　支摘窗关上，窗下摆放着一张漆案，几卷竹简，家仆奉上热茶后退下。

　　昔日政见不合的政敌，如今坐到一起，彼此都一声不吭。

　　齐融喝了一口茶，率先打破安静，赞叹道：“还是你们文臣会享受，这么多年，还是你府上的茶最好喝。”

　　蓬阳嘉一脸冷漠，没有给齐融一个好脸色，冷哼道：“文臣只会喝茶，比不了武将会饮血。”

　　大庶长齐融一头银丝，脸上皱纹已经一层层堆叠了，笑起来见眉不见眼，如同寻常富贵人家慈爱的老祖母，显得很和气，虚点着看起来比她年轻的蓬阳嘉，笑道：“你呀，还是年轻时候那样，讲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我从来最讨厌你这副样子，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改。”

　　“呵，”头发斑白的蓬阳嘉翻了个不屑的白眼，“阁下倒是变了，幽禁多年竟将阁下磨成如今这样……啧……”

　　二人其实年纪相仿，可如今仿佛差了十来岁，齐融垂垂老矣，蓬阳嘉还精神矍铄。

　　当年二人便如针尖对麦芒，身为王族的齐融个性倔强固执，手握兵权更是虎虎生威，蓬阳嘉出身卑微，然而自尊又自傲，管她王族子嗣，一身反骨逮谁呲谁，二人没少争吵，谁也不服谁。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蓬阳嘉实在想不到，当初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驷车将军，如今脾气改得如此温和。

　　齐融绵长地叹了口气，“人靠事磨，我也是无奈，倒是你，看来这些年，你过得挺自在。”

　　他们几人中，先王早已经去世了，符为虎因为愧疚与瞿平疏远心门常锁，当年开朗少年变得愁绪满怀，瞿平官场得意，但也逐渐变得阴谋深沉，齐融心结难解自囚于府，几人都不复从前，只有蓬阳嘉身上还有年轻时候的影子。

　　蓬阳嘉不答话，收起她的讥讽之言，颔首沉默。

　　她们是政见不合的政敌，也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即便有过争端，但那是朝政上的事，从个人情感上来说，他们并无龃龉，甚至相互怜惜。

　　蓬阳嘉主动道：“你若是为了庶人恕来的，我便实话告诉你，我只想安稳养老，不想再掺和你们的事。”

　　“难道你就甘心认输？”大庶长齐融眼窝凹陷，一双混浊的眼睛，诉说着她的不甘，“我以为你如此不忿，是和我一样，心有不甘。”

　　齐融语重心长的对蓬阳嘉剖析她的心情，她道：“嘉，我不甘心，三十年前我本应该擢升为齐国国尉，掌管齐国军权，可是那一箭让我沉寂了三十年，我等了三十年，一直再等一个机会，我要重上宣台。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你难道，不肯帮我吗？”

　　齐融恳切地望着蓬阳嘉，这个她昔日的政敌。

　　蓬阳嘉也看着齐融，这个苍老的旧友，她还闪烁着渴望权力的目光，她还心有不甘，野心勃勃。

　　蓬阳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与我何干？”

　　“难道你不想看到关外失地被收复，不想申展你的宏图抱负吗？你有一身才学，嘉，青史之上，应该有你浓重的一笔。”

　　蓬阳嘉摇摇头，“没有不败的国，没有不蛀的书，青史留名于我已无意义，我的宏图抱负，也早已烟消云散，子融，你又何必执着。”

　　齐融没想到蓬阳嘉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微微后仰纳罕地摇摇头，不无痛心地控诉：“你难道忘了子希是怎么死的？”

　　蓬阳嘉心里“咚”地一声，重锤砸响皮鼓，声如洪钟，余音颤颤。

　　“她也是齐国公子，她也有锦心绣口，她欲修国史，她要将你我的名字写在青史上，可她死在了滕国，嘉，你难道忘了她吗？”齐融轻轻地问。

　　蓬阳嘉怔在原地，陷入一段陈旧的回忆里。

　　齐融口中的子希，乃是齐融的堂妹，一个同样满腹经纶的公族宗室公子。

　　齐希不像齐融和蓬阳嘉如此锋芒毕露针锋相对，她温和机敏，与二人的关系都很好，常常作为二人的调和剂，充当和事佬。

　　蓬阳嘉能从一个给贵族晾晒稻谷的奴仆成为有齐一朝位高权重的女臣，正是身为宗室公子的齐希识人有功，举荐她担任要职。

　　蓬阳嘉或许对先王感到寒心，对齐融不顾国情的穷兵黩武感到愤怒，但齐希却是她最怜爱而敬佩之人，先王一朝，由齐希举荐的臣子又何止一二。

　　她是一个温柔的知己，一个俏丽的娇女，一个有见识有胸襟不拘一格为国举才的伯乐，一个端庄的姝女。

　　然而齐国战败于滕国后，两国停战重新盟好，先王将齐融嫁往滕国，希望以她的才智能维持两国和平。

　　可是没过几年，滕国便撕毁盟约，再度攻齐，齐希被斩首祭旗。

　　“嘉，你还记得子希吗？还记得她的笑声和哭声吗？还记得她想收复关西失地的愿望吗？我一刻也不敢忘，她的头颅被滕国使臣送到宣政殿上，我曾发誓要为她报仇，我还没有做到。”

　　齐融用轻柔恳切的语调，缓缓地问蓬阳嘉，她苍老凹陷的双目盈满泪水，蓬阳嘉亦低头不能言语。

　　齐融哀声道：“嘉，你周游列国，应该知道列国之中，唯有我齐国有女人的立锥之地，当年你我愤愤于山西列国辖制女人的狭隘之举，曾豪气干云天地说要让列国知道，女子铁腕与壮志不输男人，你也忘了吗？”

　　蓬阳嘉沉默地低头，她当然没有忘，不论是少年壮志，还是齐希的死，她都没有忘，她只是被罢官夺权后壮志难酬，复仇无望，于是麻痹自己的意志，不肯再回头看旧事，三十年飘摇于国外。

　　蓬阳嘉抬手捺掉眼角浑浊老泪，看向面前同样老泪纵横布满皱纹的老友，叹道：“子融，你当真变了很多。”

　　当年傲气倔强的驷车将军信奉没有铁拳打不服的人，如果有就用铁棍，用刀枪剑戟，如今她也会哀婉示弱，用感情和眼泪来击破对手的防线了。

　　齐融擦掉泪眼，忧伤地坐在蓬阳嘉面前，她垂垂老矣，沧桑地说：“三十年对着一墙一隅，任何人都会变。我等了三十年，终于在行将就木前等到了机会，嘉，帮帮我。”

　　“为什么是齐恕？”蓬阳嘉收起哀伤之情，公事公办地问，“如果你想重回宣台，王上可以尊奉你，扶持齐兼也可以，甚至扶持其他宗室公子也可以，为什么是齐恕，是因为你在她身上看到了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倔强，好杀，叛逆不服。

　　齐融笑笑，她知道蓬阳嘉又在夹枪带棍的讥讽她，但她已经不计较了，摇头道：“或许有吧，但我认为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臼儿给她种下的王心，你知道的，王心这种东西很虚无缥缈，但又真实存在，不是身在王族就能有的，有的人有野心，但没有王心，即便是有心栽培，也有可能种瓜得豆，但她有。”

　　“可我现在只看到她的莽撞杀心和颓废怠惰之心。”

　　齐融顿时哈哈大笑，蓬阳嘉自觉被她看穿了，别过头去不看她。

　　她确实是在瞿平传话之后就打听了解过这位大名鼎鼎的长安君。

　　“我乃齐国王族子嗣，齐国在我心里至高无上，否则当年就会奋力与先王死斗一番，拼个两败俱伤你死我活，当年为了齐国我束手认输，现在即便想回宣台，也不愿扶持一个废物，到了地下，也对得起齐国先祖，对得起江山社稷。”

　　“你去看看，给她那颗蔫蔫欲死的王心浇浇水，培培土，捶打捶打。”

　　“能做这种事的人很多，为何非得找我？”蓬阳嘉又问。

　　齐融笑道：“因为我只信任你啊。”

　　再刺头如蓬阳嘉，也被彻底征服，心情复杂地叹气。

　　她现在才发现，当对面的政敌手段百出，她竟然毫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