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第 70 章 ...

  •   当齐恕用纸写的家信、用纸画各式图纸、甘柘熬出来的糖浆糖块,还有新米稻鱼一齐送到宣台宫时,齐王潸然泪下。

      “中庶长,恕儿是上天赐予寡人的礼物吧。”

      已经升至中庶长爵位的许颐与上卿公孙斗、上大夫匡敦跪坐在齐王对面,仅一案之隔,捧着各式纸张嗫嚅不能言语,良久缓缓道:“大抵是吧。”

      从前许颐从来不屑天命眷顾之说,甚至齐恕三年未醒他也认为是齐王乱妹造成的恶果,可是如今,他也开始恍惚了。

      如此多的新举措,列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若非天命在齐,若非天命在其,又岂会如此?

      精干黧黑的公孙斗也耿直叹道:“小君实非常人。”

      “寡人想把她接回来。”齐王捧着纸书家信,字字戳心,无不令他思念。

      “我王三思。”许颐警醒道,“变法还需时日,此时不宜横生波澜。”

      “难道她如此功绩,还不能抵消她的过错吗?”

      “并非如此,我王,强齐九章,才推行至第四章,变法大事道阻且长,倘长安君回来,必与太叔兼有争端,届时朝臣将耽于权力争斗,如何还能齐心共力推行变法。”

      匡敦语带嘲讽道:“臣听闻太叔兼从黛阳回来便患上惊惧恶疾,夜不能寐,经常神思恍惚。”

      其实他想说,齐兼做了亏心事报应不爽。

      齐王希冀地看向公孙斗,公孙斗垂首道:“王上再等几年吧。”

      见公孙斗也不赞成接回来,齐王只好作罢。

      太师府上,老瞿平也看到了齐王命人送来的几页纸,满朝文武都收到了纸,部分没有离开王都的老贵族聚在老瞿平府上,询问王上这是何意?

      纸之轻便,远胜竹简,有人试写了几页,书写顺滑也远胜竹简,确实是不世出的佳品,有的人光是坐着想想,此物齐国独有,若推广列国,齐国该能挣多少钱!

      衣冠贵胄们聚在太师府正厅上,对长安君到黛阳这两年多的种种举措议论纷纷。

      长安君,确是天纵英才,太叔兼远不能及,可……

      正厅上有人道:“以庶人恕之功,只怕王上会借此机会将她接回来,更易储位。”

      “只怕她对我等老贵族积怨已久,若为储,焉能有我等活路。”

      “是啊,她若为储,必继续重用许颐匡敦等人,此二人蛇蝎心肠,将我等贵族辖制得动弹不得,这是要将我们往绝路上逼。”

      “不错,只有太叔继位,我等才能打个翻身仗。”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有人如此提议。

      其他人将目光投到他身上,见竟然是瞿平的侄子瞿宾,他道:“庶人恕在黛阳收授弟子,只要其技艺传下来……”

      只要技艺传下来,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瞿宾如此说,说到不少人心坎上,纷纷赞同,“对,干脆杀了她,即便没有这些奇技淫巧,恢复先王旧制,齐国也是泱泱大国。”

      “对!”

      “杀了她!”

      随着一声苍老的咳嗽,厅堂上顿时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朝帷帐后投去,只见一十五六岁的姝女搀扶着一位苍颜颓发的略微瘦弱的老人缓缓从帷帐后走出来,老者步履缓慢,双目垂阖,只留有一丝缝隙,然这一丝缝隙下藏着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睛,没有人敢直视一睹。

      “老太师!”

      满堂衣冠贵胄此时纷纷拜下,伺其在正位站定,有人才请问道:“王上命人向我等送来此菲薄纸张,太师以为,这是何意?”

      “是啊,我等惶惑,还请老太师指教。”

      “我有什么可指教的。”老瞿平沉声道,“老夫是我王的臣子,惟我王马首是瞻,更不敢挑衅君王,对各位无可指教,各位请回吧。”

      说罢,老瞿平便在孙女的搀扶下,离开厅堂。

      余下众人相互对视,皆不知如何是好,便将目光放在瞿宾身上,问他:“老太师这是何意?”

      瞿宾看了看离去的瞿平,眼珠转了两圈,对众人拱手道:“叔父深意,宾难窥一二,在下是齐王之臣,自然也是惟我王命是从。”

      众人皆困惑了,方才还说要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几句话的功夫,就变卦了。

      瞿宾微微打量了众人几眼,垂眸淡淡忧伤道:“叔父与王上乃是师生,纵有罅隙,情意还在,怎忍心让王上伤心。”

      “太师的意思是……还请瞿宾大人明示。”

      瞿宾淡笑道:“在下胡言乱语,诸位不要放在心上,叔父与大庶长一样,都是齐国忠臣。”

      他此时提起大庶长,便有人想起了瞿平和大庶长的旧事,知道此二人有私情的不少,都快走到缔结婚姻的地步了,可说断就断,在老太师眼里情意又值几钱?

      众人在瞿宾的暗示下揣测,老太师或是有为难处不便明示罢了,当年的大庶长尚且被夺权幽禁,齐恕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道了谢退下。

      老瞿平回到内室,孙女文漪扶他坐下,老瞿平轻抚案上纸张,家宰来禀说太叔府上又抬出了一名奚隶。

      “昨日夜里悄悄抬出府扔去乱葬岗的。”

      “这是第几个了?”

      “这个月第八个了。”家宰道。

      奴隶不算国人,是主人的私产,生死由主人掌管,不受律法保护,处在社会最底层,仆人比之稍好一点,但主人也能随意处置,打死之后一卷草席裹上扔进乱葬岗,谁又敢得罪权贵?

      老瞿平握紧拳头,怒地捶在案上,文漪被吓得往后缩了缩。

      家宰见瞿平没有大发雷霆,又道:“另外,有蓬阳嘉大人的消息了。”

      老瞿平看向家宰,示意他继续说。

      “蓬阳嘉大人昨日已回了泠都,就住在她旧日的居所。”

      良久,老瞿平道:“备车。”

      蓬阳嘉,齐国曾经权倾一时的女臣。先王时有歌谣,“武融文嘉,伏虎治平,匡我社稷,谓我良臣”,说的就是驷车将军齐融、少更蓬阳嘉、国尉符为虎、少上更瞿平,乃齐国的社稷之臣,与先王君臣一心,平定祸乱,重塑齐国秩序。

      当时四人青春正好意气风发,然而随着功名日盛,政见不同,也不乏明争暗斗,随着驷车将军齐融被幽禁,蓬阳嘉被夺权,负气出走,至今已有三十年。

      旧时庭院已荒草丛生,门可罗雀,“少更府”的牌匾早已掉落布满灰尘,秋风卷落叶,更添萧瑟之意。

      瞿平的马车停在府门前,文漪将他扶下马车,上前叩响少更府的大门。

      “笃笃”几声后,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应道:“来了——”

      开门的是一少年姝女,短发披散,两侧编发精心用白色绸绳绑发,眉青目秀,明眸皓齿,身穿一身绛色与暗紫相间的衣裙,十分美丽美好。

      她开门拱袖一拜笑问:“客是何人,敲门有何贵干?”声音清甜可爱。

      文漪稍有迟滞,含笑回拜道:“可是蓬阳少更在此?”

      少年姝女含笑:“客还未回答微小子的问题,何以发问?”笑声清浅灵动,意趣盎然。

      文漪柔声回道:“婢子太师府孙,听闻蓬阳少更回泠都,家翁特来拜访。”

      “成玉,什么人?”

      庭院中传来一道老妇人的声音,吐字清晰,气息平稳,从容自若,并不苍老。

      “阿姥,是太师孙。”叫做成玉的姝女俏声回答。

      里面的人稍有停顿,道:“不见客,请回吧。”

      蓬阳成玉偏头无辜地笑笑,“家姥不见客,二位请回吧。”

      文漪看向身后的老瞿平,老瞿平杵着拐杖咳嗽了两声,待气息平缓后,便门内道:“蓬阳,我是子平。”

      “阿姥,老者说他叫子平。”

      “不认识,请回吧,成玉,关门。”蓬阳嘉从里面道。

      蓬阳成玉拱袖道:“二位请回吧,家姥不见客。”

      说着就要关门,老瞿平递出拐杖,门夹着拐杖关不上,蓬阳成玉正要出声,老瞿平率先开口道:“蓬阳,我有要事找你。”他补充道,“是子融的嘱托,找了你许久。”

      听说是故交齐融的嘱托,蓬阳嘉才道:“成玉,让他们进来。”

      成玉“嗳”了一声,打开门让人进去。

      文漪扶着老瞿平跨进府门,只见叫做成玉的姑娘如一只快乐的小鸟,翩然飞到她阿姥身边。

      庭院中正在拔草的妇人站起来,在家仆打的水中洗了手又用白帕子擦干净,双手垂在两侧,并不如那些庄重的贵族夫人一般端在身前,然而气度并不比贵族夫人们逊色,反而自有一股巾帼英气。

      蓬阳嘉年近六十,容颜衰老,脸上的皱纹符合这个年纪的妇人形象。

      她站在庭院石砖地板上,打量了老瞿平好几眼,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年轻时的痕迹,但很遗憾,除了面庞五官仍旧相似外,他与年轻时判若两人,瘦弱苍老都用上拐杖了,一双眼睛被权势阴谋浸润,深邃如潭,哪有半分年轻时候清俊儒雅的样子。

      “柴扉久闭,蓬门未扫,玷污尊驾了。”

      三十多年没人住的府宅灰尘都堆积了几尺厚,蓬阳嘉回来后稍作打扫,勉强有条能下脚的小路,左右还是荒芜杂草,三两个仆臣正在打扫。

      听到如此揶揄之语,瞿平摇头笑道:“嘉,你还是年轻时那样,说话句句带刺。”

      蓬阳嘉道了声“不敢”,但丝毫没有不敢的意思。

      瞿平看了看蓬阳嘉身边的打扮得美丽又娇俏的小姝女,“这孩子与你年轻时一样。”俏丽爱美,又活泼机灵。

      “尊驾莫非是来叙旧的?”蓬阳嘉道,“那在下与尊驾无旧可叙,尊驾请回吧,成玉,送客。”

      老瞿平杵着拐杖笃笃敲着地板道:“你非要这样说话吗?嘉,你我患难之交,三十年不见,就不能放下过去,叙叙情谊?”

      “你我有什么交情?能叙什么情谊?”蓬阳嘉好笑道,“世事随流水,万事转头空,我已不是并溪贵族家里晒谷翻草的仆臣蓬阳之女,你也不是落魄的贵族子弟,当年你若顾及情谊,何至今日?如今倒想起来说情谊,不觉得可笑吗?”

      蓬阳嘉本是平民,祖上世代为并溪贵族家里晒谷翻草的仆臣,于是以蓬阳为姓,名叫嘉,没有氏。与彼时落魄的贵族子弟瞿平相识于微末之时,互相扶持,如兄如妹,后来也都得到先王的重用。

      文漪没有听过这些父祖辈的旧事,对这位能正面训斥自己阿翁的老妇人感到很好奇,只能从他们的言语中窥得一丝陈年旧事。

      “子融想让你做公子恕的师傅,去教导她。”瞿平自知当年之事无法跨越,便将来意说明。

      “蓬阳敬谢不敏。”蓬阳嘉不无嘲讽地说,“他们姓姜的要么又狠又毒还宠信小人,要么好战蠢笨还固执刚愎,蓬阳无能,没那个本事。”

      瞿平明白她口中又狠又毒的是先王,宠信的那个小人就是他,好战蠢笨还刚愎自用的就是齐融,早年被骂习惯了,三十多年没人敢骂他,如今再听到这样熟悉的骂语,竟不觉得刺耳。

      瞿平心道,自己真是老了。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管得着吗。”蓬阳嘉没好气地说。

      瞿平在此吃了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拂袖怒道:“话我带到了,爱走不走。”

      瞿平转身离开蓬阳嘉府,走到阶前,还怒地踢了一脚放在路边的半桶水,桶被踢倒在地,水漫得遍地都是。

      蓬阳嘉怒呵道:“老东西,怎么不踢死你。”

      “你管不着!”瞿平回头大喊道。

      瞿平步履蹒跚地离开,蓬阳家仆上去打扫那处污水,蓬阳嘉亦被气得不轻,深吸了几口气,才把火气压下去。

      “那就是太师吗?”成玉站在蓬阳嘉身后,望着瞿平蹒跚离去的背影喃喃发问。

      是阿姥又恨又敬的兄长。

      实难想象,齐国位高权重的太师,和曾经位高权重的少更蓬阳,如今两个耳顺古稀之年的老者,竟如两小儿一般隔着庭院荒草对骂。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