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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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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兼回到寝室,躺在床上久久缓和不过来,一闭上眼就是诸亿的死状、另一个家臣面目全非的样子、齐恕的冷语威胁、小风狠毒的恨意……
侍奉他的女子要起身离开,他下把将人抓住,“不准走……不准走……”
“太叔,婢子内急……”
“不准急,不准走,在这里陪着我,陪着我……”
他紧紧抱着女子,家臣冯恨来看他,齐兼如看到救星一样,“冯恨,你来了,冯恨,快保护我……”他不顾形态地从床上爬出来,蹬地掉到床下。
冯恨上前扶住,将人抱进怀里,安抚道:“太叔勿忧,张罗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他们不敢对太叔怎么样。”
“可是……可是我们围杀了齐恕,王兄不会放过我的。”
“我们不是围杀齐恕,是错把齐恕当刺客,她现在是庶人,太叔无罪。”
“可是……可是齐恕要杀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剑,她要杀了我,冯恨,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就杀了她!”冯恨斩钉截铁道,“此番失手,实是没料到齐恕剑术如此厉害,眼下她恨太叔,誓杀太叔,我们只有先下手为强!”
“还要杀吗?我……我害怕……”齐兼颤声哭道。
“太叔不要怕,太叔是要做王的人,不可以怕,杀了齐恕,才没有人能威胁到太叔。”
“真的……杀了齐恕,王兄不会杀了我?”
“臣会为太叔谋划。”
齐兼抱着冯恨慢慢安定下来,仆人进来禀报:“禀太叔,太师来了。”
齐兼又是一阵慌乱,冯恨握着他的手安抚,示意他不要怕。
齐兼颤颤巍巍站起来,老瞿平已经进入寝室,齐兼颤声道:“太师所来何事?”
老瞿平一惯沉着脸,此时更是阴森,从袖中扔出一块府牌,乃是通行太叔府的令牌,有此令牌者非主人亲近之人不可,太叔府有此令牌的,只有两个御庶子。
齐兼腿一软,登时跪倒在地上,爬到老瞿平腿边,抱住他的腿哭道:“太师救我,太师救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太师救我……”
老瞿平冷道:“公子,这是最后一次。齐国将来的王,可以杀伐决断,可以懦弱无能,但绝不可阴心起坏,做王的人,可以狠,但不可以脏,君威浩荡,要光明正大顶天立地,上对得起天地神明,下对得起黎民社稷。公子好自为之。”
老瞿平看了一眼旁边的冯恨,哼了一声,撂下这话愤而拂袖而去,徒留齐兼在室内惶恐难安。
老瞿平回到自己的院落寝室,不禁想到大庶长齐融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瞿平,你位高权重,一呼百应,可在我看来,你还是那个街头瑟缩遭殴的少年,你被你大宗堂姐吓破了胆,见着个女人就想起你大宗的堂姐来,你对她阴谋害死你父母的事耿耿于怀,所以痛恨肮脏阴谋,可是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肮脏阴损的人吗?处心积虑和先王铲除女官,实则是你害怕你大宗姐姐死灰复燃,这么多年了,你大宗姐姐死了多少年了,可你的胆魄还是被她牢牢攥在手里。”
瞿平看了看他的手,刚才那个女子胸口上插着匕首奄奄一息,补刀的血溅在他手上,推下池塘跳起的水珠打在他脸上。
老瞿平自嘲一笑,他做过的阴损事何止这点,子融诛心之论无出其右。
许颐与匡敦处理善后,行馆不大,他二人同宿一院,回到院中,关上门,匡敦才愤恨道:“齐兼实在可恶!”
“这样的人,怎堪为储?”匡敦在房中来回踱步拍着手气恼道,“他早就对长安君身边的那女子见色起意,只要人一出现,他两个眼睛都贴到人身上了,奸而后杀,找人顶罪,来个死无对证,许颐,你说,你的法就是为了保护匡扶这种人吗?就该让长安君一剑将他杀个对穿,这种人就该死。”
许颐叹道:“你这是人治,不是法治,若依人治,他一个太叔,奸.杀一个庶民,谁能治他的罪?”
“王上能治他的罪!”
“以权压权,比谁的权力更大吗?齐国地广千里,王上事事都管得过来吗?”多余的话许颐没说。
匡敦也知道他没说的话是什么,若有权利能一手遮天之人,祸国殃民,谁又能压?
匡敦不甘道:“可他现在也没罪!”
许颐沉默,半晌才缓缓地说,“他会有罪的。”
匡敦坐了下来,语气缓和道:“我也知道你为难,只是可惜了那女子。长安君要剥皮分尸,你既严令众人今夜之事不得泄露半字,又要揽下剥皮分尸的刑罚,颐兄,你就不顾惜你的名声吗?”
“名声?”许颐笑了笑,“酷吏?小人?”他浑不在意道,“我早没有什么名声了,刚来齐国时被荆国公子追到齐国来骂我卑劣小人,推行变法又有酷吏之名,这名声还能再差到哪里?”
匡敦叹服道:“颐兄若是卑劣小人,那我匡敦便是小人随人。”
“权力争斗就是你死我活,长安君声名日盛,又有王上宠爱,我是王上与她四请四拜入朝的,毫无疑问被算作她的拥趸,你与我一样同为老贵胄所排挤之外来臣子,自然也被算作长安君一系,齐兼的王储怎么坐得安稳,只是我想不到,他们竟敢在行馆就借刺客之名围杀。那个诸亿,从踏进西院落起就是必死的结局,只要她会说话,她就活不成。”
匡敦也道:“就差一步,卫队晚去一步,长安君就被当成刺客射杀。”到那时,齐王就算想为齐恕报仇,朝臣也会护着齐兼,齐王若强硬行事,齐国就要乱了。
匡敦道:“这长安君也真是,如此莽撞冲动行事无忌……”
许颐反倒笑了:“你就庆幸她还会冲动吧,还会被身边人牵动情绪,喜则大笑、怒便杀人、悲而落泪,等她成长到老谋深算喜怒莫测的时候,恐怕你我也得死在她剑下。”
匡敦乜他一眼,不信。
许颐失笑摇头,王者就是这样无情,他想起他荆国的老师武安君邓罕,与荆王几十年君臣相投,也曾集将相于一身,而今不也生出了罅隙,荆王掠夺他的权势时,可曾念半分昔日情意?
诸亿的死好像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长安君剑闯太叔室倒引得人议论纷纷,天色明亮后,黛阳城中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
人们都知道了长安君犯上被鞭十鞭的事,也知道了奸杀长安君仆臣之人自戕,右大夫为警示众人,将其剥皮分尸,人皮填充稻草,树立在行馆前,往来出入之人无不心生惧意,右大夫许颐亲自在人皮稻草前宣法。
齐恕听闻许颐为她背下了剥皮分尸的名,对他叹道:“我听闻明主爱其国,忠臣爱其名,右大夫不爱自己的名声吗?”
“原来张殊小弟也知道剥皮分尸会落下残酷恶名啊?”许颐揶揄笑道,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士为知己者死。报君提携意,何惜生死名?有些事情臣可为,主不可为。小弟若不忍颐恶名加身,今后行事,祈愿多加顾惜。”
因为此事,齐王的行程耽搁了两日,齐兼当日被瞿平训斥后就忐忑不安,早早醒来,清晨踏出院子,就在他院前看到家臣张罗被剥下来的人皮,填充上稻草扎成草人立在他院前。
齐兼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昏迷了两日,醒来就有点神情恍惚。
齐恕在行馆养伤,齐王来看她,见她郁郁寡欢,劝慰了许久,齐恕平淡道:“阿父不必忧心,我杀人,人杀我,理之自然,各凭本事罢了。”
她早就料到总有一日,她也会被人杀,人也会杀她身边人,只是确切也会难过。
齐王的行程不能再耽搁了,他不能离开王都太久,离开之前,嘱托星官奚和向姬好生照顾齐恕,又以齐恕造出农具有功为由,虽然没有恢复她的长安君之位,但给她留下一支金令箭,有便宜行事之权。
齐恕本来不想收,可想到诸亿的死,如果她当时没有推拒齐王的金令箭,是否就可以畅通无阻的将她救出来?她行事无忌惯了,有这金令箭,才能不受限制掣肘。
齐王一行人离开后,齐恕在行馆养伤闭门不出,留下来学习的国工令等人都没有去打扰她,而是各自各处学习。
彭余远在丹山口另一处营地,听闻齐恕受伤的消息,来看了她一眼,被齐恕怒骂一顿,见没什么大碍,又回到营地督建堤坝。
所有来看望其伤情的人,都被怒骂滚了。
星官奚知道这两日她受伤心情不好,动辄发怒,于是也暂时避开,只有向姬和小风出入侍奉。
卫邢来看望她时,她正埋头作画,地上散乱好几张画失败的布帛。
“长安君。”卫邢在门外喊,被小风拦下来,齐恕不做理睬,又叫了一声,“在下卫邢,求见长安君。”
“小风,让他进来。”
小风冷若冰霜毫无感情地收手,卫邢进入室内,只见冰凉的石板地上散落着许多缃色布帛。
馆舍正前方略高一阶上安放着两臂宽的漆黑木案,左边放着一摞竹简,又边放着已经熄灭的灯烛,绢帛从案上垂落,上首的女子身披锦服,发髻垂散,手上缠着纱布原本应挂在颈上,端坐于案前,正在写画什么。
“拜见长安君。”卫邢长揖拜道。
她微微抬起头,双唇微抿,目光迷离,面色冷淡,面颊上箭头划伤的一指长的伤已经在结痂了,如玉的肌肤上多出一道伤痕,更显她的冷心冷情。
明明还是个少年,却有种老气横秋之感——这是卫邢看到她这副样子时的想法。
“何事?”她面无表情地问。
“在下听闻长安君……特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的笑话?看我有没有死,还是看我有没有疯?那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活得好好的,没事就滚。”
突如其来的夹枪带棍的话,让卫邢有点不知所措。
而齐恕说完就低下头继续画她的图,按道理,任何人被如此训斥,无论是不满,还是遵命,都会离开。
卫邢却一言不发地弯腰捡起地上的布帛,看到上面画的奇形怪状的图,与她当初让他造农具让木匠造水车的很相像,他推断又是她的新创造。
卫邢将布帛叠起来,放到她面前的案上。
“长安君若心中难过,可以哭出来,在下可为长安君解郁。”
齐恕牵唇冷笑一下,“卫邢,你未免太自大了,在你面前的是齐国第一屠子,怒而令人惧,杀人不眨眼,受点小伤而已,有什么可哭的。”
“在下并不是自大,在下只是以为,长安君并不是冷漠无情的屠子,也有七情六欲,也许是困于自尊、自傲、倔强……不肯人前展露,故作豁达,于是幽怨自尝,苦闷独忍,郁结难消,无从排解,百般情绪折磨自己,却只有怒这一种排解方式。在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人,可以成为一个发泄的对象。”
齐恕不耐烦地看向他,“我让你滚你没听见吗?”她何时要人来窥探她的内心。
卫邢并没有走,而是跪坐在她右手边,双手按在膝盖上,平和地说:“人们诘责长安君为屠子,以为杀戮心重,不是良善之辈,然在下觉得,长安君是天底下心最善的人。在下斗胆揣测,长安君心里难受一是因为诸亿姑娘的死,二是因为长安君觉得委屈。
长安君在白下城杀了二百多人,在泠都城又杀了曲氏四族嫡支,年少而多杀戮,不被理解反而被贬黛阳,被人骂为屠子,可有时杀人才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私斗之危害无穷,死于私斗者远超两千两万之众,杀二百余人而震慑众人,从此止三郡私斗之风,实为以杀止杀。齐国需要开关不要闭守,需要富强不要日渐衰颓,贵胄腐烂不堪,又横强霸道屡屡掣肘王权,非除不可,周旋迂回只会助长其威风,阻碍齐国变法图强。有些事,王上无法直接做,别人又做不到,只有长安君能做,代价虽重,效果却立竿见影。所以在下认为,长安君无错。
长安君在小丛山谷本可以尽杀私斗者五万之众,最重的刑罚也只是断其一臂,本可以杀尽四族所有,却只杀其嫡支大宗,虽有任其小宗互相争夺之意,应也有悲天悯人之情,所以在下认为,长安君是天底下心地最善良的人,并非哄骗之语。
可长安君却为此担上年幼而嗜杀,必为屠子的恶名,心有不平,却只能独自忍受。诸亿姑娘惨死,长安君难过伤怀,却不肯对人吐露,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子怎会为一个仆臣的死伤怀?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子竟会为一仆臣之死而伤怀!岂不可笑。”
“可见长安君并非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子,也并非冷心寡情之人。”他如是说,“冷心寡情之人不会为一仆臣犯上受刑,为诸亿姑娘之死伤怀又有何不可?”
他用略醇厚低沉的嗓音如此谆谆温言,如剥白菜一样轻易剥开外面的青叶老叶烂叶,得到里面白嫩蜷缩的菜心,像熬汤一样篦去表面的浮沫,祛除其腥味,得到醇香浓厚的汤。
齐恕嗤笑道:“说够了吗?说够了趁我发怒前,滚出去。”
卫邢看到她眼中闪着泪花,倔强地别过脸不肯让他看到,心中酸涩怜惜,想为其拂拭泪水,却无能为力。
他心叹道,长安君,偶有鞠戚不胜惹怜,此言不虚,然比鞠戚困顿更让人无法招架的是她的眼泪。
“是,在下告退。”
他一步步退至门外,轻轻带上房门,房中传来竹简被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细微的呜咽啜泣。
小风听到动静,怒地拔剑指着卫邢,“你欺负长安君!”说着举剑要刺,卫邢避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