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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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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练,自南宫门阙的鸱吻垂落。
天边隐有风雪一线,却于呜咽中暂歇。
魏冉策马伫立,不觉皱起眉来。
铺天盖地而来的喧嚣并非贺他们班师回朝,攒动的人群一齐向内城的方向涌去。
“郎君,东都近日有什么大事吗?”他的随扈喃喃道。
魏冉离京近一载,除军报要务外,几无书信往来。
他一时也捉摸不透,东都是否生出其他变故。
出于审慎考虑,他勒马往回:“今日暂且回避一二,待明日再看如何。”
“君侯!君侯留步!”
魏冉听闻这称呼,转身居高临下望向一路小跑而来的人。
面白无须,戴高冠,作宫中黄门官打扮。
“君侯星夜兼程,一路辛苦!陛下圣心挂念,特命卑下在此恭候。”黄门官谄媚道,“只是今日东都有喜事,耽误了些时辰,非有意怠慢,请君侯赎卑下之罪。”
曾随魏冉踏破贺兰山缺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承蒙天使久候,敢问是何喜事?”魏冉略有疑惑。
黄门官有意卖他个人情,“天子娶亲、司空嫁女,自是陛下登基以来的大喜之事。”
“既是天子大婚,何故有众庶奔集内城?”魏冉有意点多问一嘴。
“陛下昭垂天音,值此海晏河清之际,特赐恩泽,与万民共庆升平。”黄门官又答,“王司空特向陛下奏请,三公九卿开仓济民,才得此一大盛况。”
听到这里,魏冉心中也有了定数。
如今朝称大卉,循旧制分设太尉、司徒、司空三公。
天子践祚三载有余,年号定为永寿。自先皇后鸾驭宾天,椒房殿空置已近两载光阴。
魏冉对如今宗室与世家的权斗并不感兴趣。因为他很清楚,数年后,东都这些阴谋诡计,都会在战火中沦为残垣碎瓦。
他急切得想知道,登临后位的,究竟是不是心中所想的那个。
魏冉眺望向宫墙方向,片刻后才打马向前。
黄门官也不知他心中作何想,只得催促道:“请君侯往雍门方向去吧,尚书已等候多时了。”
尚书虽非显赫之位,但尚书台设于宫禁之内,烛火长明,昼夜听宣。更因御前承旨,先沐皇恩,权势遂日见其重。
天子派尚书相迎,并不算怠慢魏冉这位功臣名将。
魏冉很快便见到那名身量高挑的朱服女郎。
她薄施一层粉黛,狭而长的眉显出几分凌厉,纤长脖颈有鹤之姿。
魏冉心上一跳,脱口而出的半句话却搁置在半空:“是你吗……”
他心下殷殷期盼好似一尾鱼,跃出浅塘。
不是她。
王昉之。
黄门官接过话头介绍道:“这位是司空府的女公子,亦是陛下钦点的尚书。君侯离京之久,故不闻朝中有此栋梁。”
“那椒房……?”
魏冉的话音中有辗转意味,黄门官自然了悟:“皇后殿下与尚书大人是同胞姊妹。”
悬旌久荡摇,忽焉止于兹。
万籁凝止于一息,他耳畔唯余她轻声如磬。
“圣躬本欲躬迎麾下,但冗务羁縻,特命臣祗候台旌。”王昉之向两人拱手微笑,一席话恭谦有礼,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魏某岂敢劳动陛下,能得尚书亲迎,已是莫大荣宠。”待黄门官提醒,魏冉才恍然回神。
黄门官任务尽到,不必再跟着,与两人虚伪客套便先行离去。
入宫流程分外繁琐,好在芳颜在前,魏冉并不心机。
他翻身下马,将兵戈甲胄卸下交给随扈,又仔细整理贴身袍裾,才看向她。
“正宴设在永乐宫,陛下已为诸位公卿赐下甘醴。”王昉之比了个请的手势,“好在魏侯来得及时,没有错过美酒佳蔬。”
穿过白虎阙,也可以窥见皇城初貌。
玄与朱交织成南北两宫的姝丽,少府的寺人们捧着宴上所用甘澧,次第向紫宫行去。
宫道两侧灯花似昼,煌煌如星汉倒悬。
魏冉想与她攀谈,却寻不到合适的切口,只好望向脚下,两人恍若携手的影子。
待行至夹道,四下无人,王昉之猛然回身:“魏侯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魏冉一怔,不似她那般从容:“魏某离京久矣,见尚书几如故人,一时恍惚。”
王昉之垂眸望向两人交叠的影,忽地笑起来:“当真如此?魏侯可不够坦诚。”
“女公子何出此言?”魏冉心有疑惑,不自觉改了称呼。
她不答,反问道:“并州风霜依旧否?”
魏冉此去征战便是并州,“并州霜寒早发,未及十月便有天霜如絮。较之东都,可谓格外苦寒。”
王昉之凝睇着他双目,偏要在其间窥见塞上雪、窥见寒夜星。
他被盯得有些不自然了,还未来得及问她为何对并州感兴趣,便听她道:
“可是堂春,并州苦寒,仍不及当年黄土一抔冷。”
王昉之满意地看见,他瞳孔骤缩了一下。
因为向所有人都隐瞒了一个秘密。
她重生了。
前世。姑且称之为前世。
十七岁蒙天子赐婚远嫁为金城王后,王昉之也期盼过举案齐眉、温柔小意。
可近十载姻缘薄如一线,命运执剪,轻而易举便断了。
金城城破之日,正是上元佳节,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马蹄哒哒穿行。斥侯穿梭于两军之间,而她与金城王刘缌对坐府中。
偌大王府寂寥空落,刘缌早在前几日便遣散了侍奉奴仆,只留下自小跟在身边的几个。
王昉之懒洋洋睁开眼,习惯性转了转手腕,带起一阵镔铁与血肉摩擦的闷声,伤可见骨的手腕因冻得麻木而感觉不到痛意。
“你来送我上路?”她淡淡瞥了刘缌一眼,“我应该早已转告过你,除却体面的死法,我别无他言。”
室中烛火翕动,照亮了刘缌半边脸。
他命人端来两只杯盏和一壶酒,亲手为她斟了一杯,“我们同饮一杯。”
澄澈琼露入口冷冽,刘缌先呷一口,才将另一盏推给王昉之。
他们交恶太久,早已分院别居,只有必要的年节才会伪装一二。如此平静地相对而坐,竟不知上次是何等年岁。
金城破,大势去,东都的铁蹄即将踏破王府最后的屏障。
也许不能叫东都了。
东都六陷,羌骑并踏。自魏冉掌权后,便携天子南迁于郢,改称郢都。
刘缌心知再无避退可能,此刻反而心安起来。
他不禁打量着眼前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她向魏冉通风报信,他不至于败得这样快,又甚至根本不会败。
大卉豪强并立,四分五裂成当今这个局面,人人都有称帝的野心。但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合适的身份与血统。
功成社稷、垂名万世的诱惑太大。
更何况他与郢都那位傀儡天子是同胞兄弟,全天下没有比他更适合扯出改弦更张之旗的人。
他以为王昉之会极力想活着,想回关中或者琅玡去。可她这样自洽自得,全然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甚至让他不太适应。
面向疑惑而不得解释,他甚至渴望她亲手纠偏。
“你爱他吗?”他并不恼恨,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令自己也分外讶异。
王昉之略有些意外,倒也振作了精神,“你把我囚在这里近半个月,只想问这句?”
“当初查到你通敌魏冉,我也愤恚填膺,恨不能立时手刃于你。”刘缌鲜少有如此坦诚的时候,“可我思之再三,你并不算有错。如今金城已破,生死身外,剩下这点时间,只是寻个托词找你闲谈罢了。”
城破前日,他便遣散所有仆从,身边除了几个打小侍奉的寺人,便只有王昉之。
“离心离德,只是利益相悖,无关其他。”她斟酌字句,给出这样一个并不确信的答案。
刘缌不善饮酒,一时醉眼朦胧,兴致高昂:“这倒是新鲜话,显得你不如从前那般虚伪了。”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她言语中另有春秋,虚伪的当然不止她一个,还有眼前的刘缌。
“世人见妇人异行,辄谓之惑于情。妇人殉所天,则铭石以旌其烈;苟有他择,必蒙恶声而谓之失行。
就连殿下也不能免俗吗?”
刘缌偏过头去:“我犹有未决之惑。使此战天命眷我而非君,宁无悔?”
他眼中两团明明烛火,映出对面削直而模糊的倒影。
多余有此问,他们都很清楚。他不悔,她也是。
至亲至疏夫妻,唯到此处,才生出一点可悲的惺惺相惜。
魏冉。
王昉之不由得咀嚼起这个名字。
她少时在东都便识得他,也不能算识。
他是孛阳公主之子,渐也在宗庙与世家的对抗中,长成为不可或缺的势力。
自东都羌乱起、豪族立、异相生,原本据于十三州的世家重新分割版图。
曾为世家魁首的琅玡王氏受灭顶之灾后,匆匆南渡,一部分选择避世不出,另一部分则艰难重振旗鼓。
只有王昉之自己,被遗留在并州。
不是她要选择魏冉。
而是除魏冉外,她别无选择。
“堂春,金城苦寒,伏乞垂救。”
堂春是他的字。她在信中写下这样的字句,用他所熟悉的飞白体。
魏冉亦有回信。他们之间的音书不宜过长,可他字斟句酌:“东都既陷,余客郢中,筑小楼如故,复植栾木于庭。”
她很清楚那封辗转寄出的尺素会带来什么。
恭顺以为兵戈,情意空作徽痕。
她可以用恭谦在金城骗过刘缌,自然也可以用那点虚无缥缈的许诺牵绊住魏冉。这样的行径也许可耻,但用得顺手,就是好的。
“殿下,你着相了。”王昉之腕上的镔铁已卸下,掀落了不小一块皮肉。
她与刘缌上次同饮一壶,还是从东都带到并州的合卺酒。如今死生无妨,心境不同。
“当真是。”刘缌颓然摆了摆手。
王昉之将杯中酒饮尽,整顿衣襟,再向刘缌一拜,“伏惟殿下垂恩,幽明之隔,不期同归。”
也许是冬日雪冷的缘故,她并未感觉到痛意。
推开门,仰头见久违的乱琼碎玉纷纷而来下,好不干净。
她毕生殷望,皆托此身。
少时盼刘缌白首与共,后盼魏冉携归故里。
可惜,他们皆不肯轻践旧诺。
如若按照前世的路子,她此刻应该得了天子赐婚,欢欣奔赴金城。
可即使能占尽先机,她也不愿再重蹈覆辙。
方才向魏冉一番剖白,是出于对魏冉那句话的猜测。
重生至今已有两载,从无人觉得她有任何不妥。唯独魏冉,有此疑惑。
她不禁暗自猜测,他也重生了。
好在,她猜对了。
魏冉心魂震慑,几乎便要攥住那近在咫尺的伶仃腕骨。可伸手之际,又怕唐突,颓然委顿在半空。
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地方。
“堂春,东都小楼如故。”
她启唇,眼中不见半点凄切哀求,唯有一片清白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