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埋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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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香院卧房内，柳氏歪在榻上，一方丝帕紧捂半边脸颊，嘴唇肿胀高翻，痛得她直抽冷气。
“母亲，父亲为何下此狠手？可是莲香那贱婢狐媚作祟？”
宋清兰扑到榻边，满面焦灼，见母亲如此受苦，恨不能立时提刀剐了莲香那张脸！
柳氏眼窝皱成苦菊状，只能半张着唇发出含糊之音。宋清兰凑近细听才辨出其意，她恼怒地直跺脚，扭身冲出葳香院。
不多时，胡郎中挎着沉甸甸的药箱，随蕊儿疾步入内。柳氏半躺在宽椅中，捂着腮帮子，勉强将手搭在脉枕上。
小镜探入口中，胡郎中仔细察看柳氏新缺的牙床，只见创面红肿，渗着丝丝血迹。他摸着花白胡茬沉吟片刻，方道：“二夫人掉牙之处必得仔细留意，这段时日万不可食辛辣味重之物。每日饭后在缺牙处洒此药粉，待火气消退再按时服用汤药，如此不出十日便可消肿。”
秀圆赏罢碎银，命人好生送走胡郎中。随即吩咐蕊儿煎药，自己则搀扶柳氏回卧房。
柳氏挨掌掴一事已传遍各院，连老夫人都遣锦穗专程探望。各院皆送来清淡吃食，唯独宋清徵未送。
身为二房庶女，宋清芜亦须向嫡母表孝心。她未送吃食，只巧手缝制了两只可兜冰的挂耳面罩。柳氏脸肿难耐，却也硬忍了数日，待疼痛稍缓才将其取出使用。
至于柳氏缘何会被宋二老爷掌掴，一切还要从前两日葳香院下人失窃案说起。此事的确是玲珑所为，然她乃奉柳氏之命，不得已而为之。
柳氏掌理公中银钱，每月暗中抽挪三成现银放贷生息。中秋开销甚巨，账面亏空，她不舍动用私房填补。待给丫鬟们发放月例后，竟生出一条歪计——命玲珑趁众人当值，潜入下房搜刮。众人归来，发觉那尚未捂热的月钱竟不翼而飞。
玲珑行事时亦是心惊胆战，一边是掌控生杀的主子，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姐妹。她拗不过，只得狠心翻查众人屋舍，慌乱中独独漏过己屋。这偌大破绽被莲香揪住不放，扭打间玲珑情急失言。众人稍加推敲，便知银钱是被二夫人“暂借”了去。
常言道捉贼拿赃，众人纵有冲天怨愤，又岂敢直接责问主子？玲珑便成了众矢之的，千夫所指。莲香觑准时机，径直跑到前院书房，向宋二老爷告发了柳氏私放印子钱一事。
宋二老爷气极——官眷私放利钱，一旦查实便要论罪！柳氏此番触其逆鳞，这一掌不仅打落柳氏两颗牙，更当众宣布：公中账房钥匙暂交秀圆保管，柳氏只管内宅女眷诸事，库房器物添置、银钱支取等权柄悉数收回！柳氏脸颊高肿未消，又遭此夺权纳妾之双重打击，气怒攻心之下，竟真的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荒园小屋内，宋清芜闻得此讯，笑得前仰后合，直按肚子。玉香亦忍俊不禁，眼角笑出泪花。
栖蝉院内，宋清徵眸中亦含浅笑，听芙云绘声绘色转述着蕊儿打探来的细枝末节，亦觉解气。
芙云见姑娘心情舒展，便端来饭食。宋清徵用罢，饱足地在廊下消食。步出回廊时，恰在白果树下撞见张嬷嬷在甬道训诫丫鬟。
“亥时二刻门禁，你称亥时一刻归来，缘何巡房时不见人影？”
张嬷嬷肃着容，眼里冒着寒气。琼枝畏缩贴墙，怯声回道：“奴……奴婢当时去茅房了，嬷嬷若不信，可问锦霞，她能证奴婢亥时一刻便回屋……”
“昨夜锦霞归家，如何替你作证？！”张嬷嬷抽了根槐树条，“啪”地抽在琼枝身侧。树条带刺，惊得琼枝一颤。
“还不从实招来！”张嬷嬷将槐条戳在琼枝肩头，声调陡然转厉。
“我说我说……求嬷嬷莫发卖奴婢……奴、奴婢是去了西边荒园，寻玉香姐姐……”
琼枝吓得面无人色，小腿抖如筛糠，她偷觑张嬷嬷脸色，“噗通”一下瘫坐在地。
宋清徵坐于矮榻，冷眼睨视跪伏在地的丫鬟。
十一二岁的身板瘦削单薄，颤栗的肩膀下是一双略显粗糙的长手，尖尖的脸上吊对儿大眼睛，嘴角噙着泪滴，似是盛满了可怜。
芙云咬唇，面上显出愠色，她见琼枝只顾啼哭，忍不住急斥道：“早点交代清楚，姑娘或可救你脱困，光哭有何用？非要挨了板子发卖出去才罢休？！”
琼枝以袖拭泪，哽咽道：“奴婢家贫，娘亲早逝。继兄无钱娶妻，继母便典当了奴婢娘亲的嫁妆，又诓骗将奴婢八两银卖入牙行。彼时大姑娘私下买下奴婢，言道只要奴婢能在姑娘院中立足，充作眼线，便会助奴婢赎回娘亲遗物……”
“自此奴婢便遵大姑娘吩咐，每五日往荒园寻玉香姐姐一回……自入府至今，统共只递过三次消息：头回是三姑娘查账，再回是芙云姐姐夜探二房，昨个夜里……是唤奴婢问话……”
“她都问了你什么话？”宋清徵出声，目光扫过琼枝面庞。
琼枝面露讪然，耳尖泛红道：“玉香问……问奴婢可知姑娘的月信之期……”
什么？芙云骇然。大姑娘为何突然关切此等隐秘？莫非欲对姑娘不利？
“还有何话？一并道来。”宋清徵追问。
琼枝讶然抬头，复又垂首，干脆道：“还交代奴婢，下月定要在姑娘月信之期前去寻她。她给了奴婢一小瓶药，命奴婢三日内必得将药混入姑娘饮食。奴婢问她可是毒药，玉香姐姐只说此药不伤性命。”
言罢，琼枝自贴身衣袋摸出半指高的药瓶。芙云接过，呈予宋清徵。
白瓷小瓶里盛着深褐色药汁，闻起来似有股木头的清香。宋清徵合上瓶盖，命芙云收起。
“往后你仍做原差事，张嬷嬷处我自会交代。每五日你照旧去荒园，但须如今日这般，将玉香问话如实禀报。若办不到，栖蝉院便容不得你！若你应允，大姑娘允你之事我亦能办到。非但如此，待你及笄，我可还你自由身，或为你择一可靠夫家。何去何从，由你自择。”
琼枝闻言，神色由怯转惊，复又转喜，连连叩首应诺。芙云冷眼旁观，直至宋清徵挥手命其退下。
“姑娘，这琼枝瞧着不甚可靠，咱们真能放心用她？”芙云面露忧色，甚是不解。
“自然不能尽信。往后除你、舒月与张嬷嬷外，若无必要，闲杂人等少入我房。柳氏那头暂且按下，你只管盯紧琼枝，防她首鼠两端！”
芙云应声称是，悬着的心也立刻踏实下来。
荒园小屋内，宋清芜正埋头理丝线，手指画圆缠着线圈，玉香撑手来回绕转，二人配合默契。
“蔡牙婆处新进六个小厮，前日领至书坊让我相看，买下两个伶俐的。待我嫡母病愈，必会张罗添人。明日姑姑去将他二人敲打明白，眼下只待落子了。”宋清芜缠个不停，垂着眼睛对玉香吩咐道。
玉香点头应下，又接着道：“若下月事成，不出一年便可了结……那位大人的交代。只盼大房那位莫出纰漏才好……”
“她心思浅薄，亦存私念。我本不欲用她，念其能为自己争份体面，权当借力。下月事毕，我与她大约再无瓜葛。”宋清芜语声淡淡，手上的丝线快要缠尽。玉香停下翻绕，取笸箩将线团一一收好。
葳香院里，蕊儿扇着炉火，药汁煎得咕嘟嘟响，糊味瞬间弥漫开来。秀圆竖着眉毛狠狠将她骂了一通，又安排人重新给柳氏煎药。
柳氏卧于床榻，面色蜡黄。她几乎无法进食，仅能啜些毫无滋味的凉米粥。此刻她戴着宋清芜缝制的面罩，双颊被兜内冰碴刺得发木，欲睡不能，思及莲香又恨得牙根生疼！
她朝秀圆招招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嘱咐：“去……命王嬷嬷采买几个小厮……”
秀圆细辨半晌方明其意，颔首出屋，遣蕊儿去寻王嬷嬷。
宋清兰来探望柳氏，见秀圆立于门外，含怨斥道：“从前玲珑侍奉，寸步不离母亲。你倒会躲清闲，竟有暇在此观景！不知情的，还当你才是这院里的主子！”
秀圆无端遭叱，只得垂首噤声。她朝宋清兰微欠身便入内，眼底隐埋愤懑。
实则宋清兰因莲香之事心烦，连带看柳氏房中丫鬟皆不顺眼。她不解父亲为何丝毫不顾母亲颜面。此事若再传入大舅母耳中，她与恒表哥的亲事恐将无望！她甚至偷偷藏起了柳惟恒上次来府用过的茶盏。
柳氏闻女儿叱声，心知宋清兰铁了心要嫁回母家。若非有人撺掇，女儿岂会做出那等损人不利己的糊涂事？更倒霉让大嫂捏住错处，致婚事波折至此。她连声叹息，愁得五内如焚……
日光沉入西山头，舒月吹燃火折点亮灯烛，随宋清徵去老屋里翻找旧籍。不多会儿地上便扔了一本又一本，连着倒空两个箱子都未能寻到。
“这面柜子里还有大夫人留下的书，就是好些年没打开过了，姑娘且为奴婢掌灯……”
老屋里积灰已久，柜顶上结着几张破败的蛛网。舒月捏住鼻子屏着气，一通乱扫拂去了柜门上厚厚的尘。
“咳咳……姑娘快来瞧瞧，这柜里头还算干净，也无甚虫蚁！”舒月招呼道。
宋清徵拎着裙子，将柜子里的书都掏出来。烛火轻轻跳跃，映着她认真的侧脸。她一本又一本仔细翻看，终于找到记忆中那本印有白果叶纹样的手札！
舒月大声打了个“阿嚏——”，灯花突然噼啪爆响。宋清徵的鼻尖也沾了灰，俩人相视，忍不住弯了唇角。
芙云刚替宋清徵裹干发，舒月就把清理干净的手札拿了进来。宋清徵披着外裳，一页页地认真翻阅起来。
“姑娘，今夜早些安置吧，明日还须早起往荣安堂请安，太夫人那里可迟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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