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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生 ...

  •   宋清徵被押上囚车,车上挤满了人,她被挤在角落,随着车身的颠簸一晃一晃。汗水大滴地从额角流下,头昏昏沉沉。

      舒月尽力抵扶住她,嘴里不停地喊着“夫人”。芙云半蹲在她们前面,用身体挡住往里挤轧的人。

      车子辘辘地驶向东市,正朝着西北角的刑场方向行去。宋清徵强抑着恶心,将头转向风口,缓缓呼吸着微凉的空气。

      街边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又冷漠地围观着这支押送死囚的队伍。

      一个稚童被人背着,高高举着糖画却舔不到,小嘴一咧似要嚎啕。旁边的妇人连忙拿过糖画喂他,边走边对背孩子的男子抱怨:“真真晦气!好容易得了空儿带轩儿出门逛逛,偏撞上这等杀头见血的事!平白沾了晦气!”

      男子侧头看了眼背上的孩子,对妇人道:“莫慌,待会儿行刑时,你捂住轩儿的眼睛便是。咱们也往后头站站,莫要挡了旁人看热闹。”

      路边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人群中,一个男子压低了声音:“听说了没?今早午门上那些大臣都被扣了,晋王麾下的人马已入了应天门……”

      宋清徵脸色惨白,朝着车外干呕起来。芙云立刻抬起胳膊架住她。她干呕一阵,虚弱地转过身,靠在舒月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王家上下六十五口,宣德十六年八月十六日被斩于东市西南口。

      囚车仍在辘辘前行,从东市西街转向东南,又由甲胄男子押着一路向西。

      宋清徵的不适感愈发强烈。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耳畔压抑的、断断续续的饮泣声惊醒。侧头一看,舒月正偏着头,无声地掉着泪,时不时用膝盖蹭去脸上的泪痕。

      天色已然擦黑,暮色四合。宋清徵强打精神环顾四周,只觉一片陌生荒凉,不禁哑声问舒月:“咱们……这是在何处?”

      舒月抑着哭嗝儿,断断续续地回道:“那……那位领头的人说,待……待会儿要在这……这里送咱们上路……”

      宋清徵闻言蹙眉。按说江遇该把他们送到内狱才对,为何押送出城?

      外面的兵士点起了火把。火光映照下,宋清徵这才看清,此处竟是京郊的坟场!

      她心中大感不妙,连忙循着最亮的火光望去。只见江遇扯住缰绳,“吁”的一声勒停了马。

      江遇的脸庞在火光中明暗不定,他坐在马背上勾唇轻笑:“怎么样卢侯爷,这里风景如何?”

      “混账东西!你将老夫带到此地何故?你胆敢违逆皇上滥用私刑,就不怕皇上治你个抗令之罪吗?!”囚车里传出一阵急赤白脸的怒吼。

      江遇嗤笑出声:“皇帝老儿都快没命了,卢侯爷还真是会找靠山。”

      “江兄……江大帅……你昨日分明说王家会无事,我侯府也会大富大贵……如今晋王既已成事,你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卢音佝偻着背,声音哀戚,在地上投下一团羸弱的黑影,身体微微颤栗。

      江遇摩挲着手中的马鞭,冷声道:“卢世子既想死个明白,也该问问你的好父亲,问问他当年是因何才落到这般下场!”

      说着,他扬手一挥,马鞭“啪”地一声朝信阳侯甩去!卢音下意识闭上眼,眉间瞬时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脸颊直流。信阳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儿子,怒骂江遇道:“老夫当日就该杀了你!你以为你报了仇?焉知老夫的今日不会是你的明日?!”

      江遇冷笑反讥:“六年前你信阳侯私吞抚恤军资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囚车的门已被打开。宋清徵随着人流从车上下来。甲兵扬起鞭子啪啪地甩向空中,将众人驱赶至西边的平地上。

      她被押着跪倒在地,双眼蒙上黑布,原本绑在身前的手也被反缚到身后。不过十数息间,就听见有兵士高喊“放箭”。

      冷箭如风般袭来!宋清徵只觉胸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贯穿,剧痛瞬间炸开,仿佛要将她的灵魂撕裂!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骨头碎裂的轻响,冰冷的铁簇无情地搅动着她的血肉。温热的液体汹涌地涌上喉咙,呛得她无法呼吸。她像被折断的芦苇般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混着血腥气灌入口鼻。

      眼前的黑布散落开来,垂死之际,她看见一轮满月诡异地挂在枯枝头,高高的北斗七星柄勺移转,四面火光冲天,杀人不眨眼的刀剑寒光在她逐渐涣散的眸中闪映……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冰冷刺骨。

      ……

      痛。

      无处不在的痛。

      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四肢百骸,尤其是心口,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宋清徵猛地攥紧了指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感来确认自己还活着。

      额间的冷汗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一激,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青底描玉兰花的楮帐透着微光,悬垂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熟悉又陌生。帘栊半卷,屋子里陈设简约雅致。

      栖蝉院?!

      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她。前一刻还置身于京郊坟场的修罗地狱,冰冷的箭簇穿透胸膛,死亡的剧痛和血腥味尚未散去……下一刻,却回到了宋府内宅她的闺房?

      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心口残留的幻痛。

      这不是坟场,不是地狱,这是她年少时在宋家的居所——栖蝉院。

      窗门“哗啦”一下被风吹开,露出窗外随风摇曳的白果树。斜斜的雨丝飘了进来,淅淅沥沥地打在蔓爬到窗边的紫藤花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窗边站着个近四十岁的仆妇,穿着秋香色的棉布夹衣。她侧着身,正用帕子拂拭两臂上的水汽。

      瞧见宋清徵睁眼,她掖好帕子,顺手从桌上端了碗褐色的汤药走过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关切:“姑娘可算醒了!您昏睡了两日,可把人吓坏了。”

      是张嬷嬷。

      宋清徵心如擂鼓,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无法言语。她垂下眼帘,努力敛住目光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从死到生,从地狱重返人间……这匪夷所思的经历,让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张嬷嬷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伸手往她额间探了探,松口气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退了热。姑娘连日昏睡,烧得人都糊涂了。”说完,又斟了杯温水递给她。

      宋清徵抿了几口,强压下心中的悸栗。

      昨日午后她也是这般惊醒,初时只当是梦回十年前。实在想不通,既是梦回前世,为何不让她回到幼时再见爹娘?或是回到落水前,撕了那张误她一生的婚书……

      没有双亲庇护,她只能孤零零在这吃人的高门里继续受人摆布,她不甘心!

      愤懑与寒热交织,令她又晕了过去,直至此刻才醒。

      这一觉醒来,心绪渐趋平静,她已确定这并非梦境。

      “这是添了桂枝、麻黄煮的姜糖水,胡郎中说姑娘受了寒气,须得好生静养。”张嬷嬷舀起温热的药汁,递到她唇边。

      喝下大半碗祛寒汤,张嬷嬷替她掖好被角,收拾碗盏端了出去。

      宋清徵望着枕屏上古拙的竹虫图,思绪渐回。

      她身边可信之人寥寥,屈指算来,似乎也唯有芙云和舒月两个丫鬟堪用。

      然而眼下,如何不再重蹈嫁与卢音的覆辙,才是当务之急。

      头一件,便是要想个法子让卢家主动悔了这门亲。或许该给舅舅去信,托他从中转圜。

      可若舅舅问起为何拒婚,又该如何作答?

      她翻了个身,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此事只得另想他法,总这么等是不行的。

      如此想着,她便有些躺不住了,忙掀开被子下了地。

      刚趿上鞋,门外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我表兄的披风在哪儿?你拿给我!”

      话音未落,一群人已气势汹汹地涌进了屋子,瞬间将本就因阴雨而昏暗的内室堵得更加逼仄。光亮被遮去大半。

      十三岁的少女站在屋中央,上身穿着珊瑚色滚金边儿的夹衣,襟子上细密的缠枝菊纹延伸至衣摆,下裳是水绿色烟影纱百褶裙。她趾高气扬,面容阴沉,眼里冒着毫不掩饰的寒光,活像来讨债的。

      身后跟着的三个丫鬟并两个婆子,仿佛承了她十二分的气势,到了宋清徵跟前,个个扬颌瞠目,气势汹汹,俨然一副打家劫舍的架势!

      前世在家时,她性子清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静得毫无存在感,对这位骄横的堂妹多是忍让回避。直至嫁给卢音后,才在磋磨中慢慢学会强硬。可最终,依旧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

      若当年肯早些争一争,是否便不会枉死?眼前宋清兰这副嘴脸,瞬间勾起了她前世在侯府被小王氏、卢筝等人欺压的记忆,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心头。

      “什么披风?”宋清徵蹙眉,脑中一片空白,不解地望向这跋扈的少女——她的堂妹宋清兰。

      见她不认账,宋清兰脸上的阴沉立时转为怒色,气冲冲地伸指骂道:“装什么糊涂!真不要脸!你收了我表兄的披风还想抵赖?果然是个天生的贱种!克死了爹娘还不够,还想来祸害我表兄不成?你怎么没淹死在相国寺的池子里!”

      最后那句恶毒的诅咒,如同火星溅入油锅!宋清徵眼前猛地闪过冰冷池水灌入口鼻的窒息感,以及坟场那支穿胸而过的利箭!前世今生积压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不再犹豫,不再隐忍,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

      她霍然起身,一把狠狠挥开几乎戳到自己鼻尖的手指,在宋清兰惊愕的目光中,手臂带着积蓄了两世的愤懑,狠狠扇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你、你敢打我?!”宋清兰捂着脸尖叫起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三个丫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狠辣举动吓了一跳,呆怔在原地。一名婆子见状立马斜眼瞪过来,另一名婆子则忙不迭地“哎哟”连声护住自家主子。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给我按住她!”宋清兰的声音高亢又尖利,如同刀刃刮过碎瓷片,夹带着蓄势待发的戾气,刺耳又令人厌恶。

      “这是怎么了?五姑娘消消气,有话坐下慢慢说……”张嬷嬷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她弓着背赔笑,虚扶住宋清兰的肘弯,“三姑娘还病着,烧才刚退,人还糊涂着,并非有意伤您。五姑娘好歹顾念些姐妹情分,莫将这事闹到太夫人跟前……”

      宋清徵冷眼看着,这个时候,她屋里的其他丫鬟婆子都去哪儿了?芙云和舒月呢?

      “我与她有哪门子的姐妹情分!”宋清兰怒气冲天,一把甩开张嬷嬷的手,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肩膀因气愤而剧烈起伏,指着宋清徵的手指都在发抖,“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讲情分?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

      张嬷嬷被推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仍强撑着笑脸,忙斟了茶小心捧上欲再劝。宋清兰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抬手便将茶盏掼碎在地!滚烫的茶水溅了张嬷嬷一胳膊,瓷片和茶叶沫子四溅,屋内登时一片狼藉。

      “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告诉我母亲!看母亲怎么收拾你这个贱人!”言罢,宋清兰胳膊一甩,带着丫鬟婆子呼啦啦地冲了出去。

      张嬷嬷望着地上碎成两瓣的茶盏和湿漉漉的袖子,连连叹气,脸上忧色更重:“姑娘……您这……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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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作者职场牛马,有榜随榜更,无榜隔日更~ 【抱住大腿求收藏!】作者菌在线表演一个滑跪!~~ QAQ 收藏就是我的命根子啊!没有收藏,作者菌只能靠喝西北风码字了(泪目)点一下嘛,就一下~ 乖巧等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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