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然引（重生）》枔樾

32、宫澜

　　腊月初八，天色青灰。

　　圣上于宫中设宴，邀百官携眷共度佳节。宋府门前，三辆油壁香车静候。宋老太爷携一家七口同赴宫宴。

　　马车辘辘驶入朱雀大街。帘外市声喧沸，粥棚蒸腾甜香，酒肆高阁彩幡招展。宋清徵掀帘窥望，颊边珍珠映着雪光，宫门已近。

　　兴庆宫殿门大开，地龙烧暖如春。绛纱帷幔低垂，瑞脑金兽吐纳香霭，混着酒肴热气，氤氲成雾。御座下紫檀长案分列，百官依品阶而坐。女眷区以花鸟屏风隔开，丝竹悠扬，衣香鬓影。薄太后及高位嫔妃端坐上首，下首宗室贵女、世家闺秀，珠围翠绕，言笑晏晏。

　　宋清徵随宋老夫人跪坐锦茵，侧首见祝寰隔两座对她含笑。柳氏一行，则依宋二老爷六品官阶靠后落座。

　　丝竹声起，圣上祈祝来年，饮罢一巡，内侍奉上腊八粥。宋清徵轻抿半匙，枣粟甜香在口中化开。殿中舞姬水袖拂若流云，待乐声急促，傩面优人谐谑，逗得众人莞尔。

　　轮到应选贵女呈献巧物时，场面渐入高潮。祝寰称病退选，只安静观礼。宋清芜呈上一套精巧五谷豆塑，中规中矩。

　　宋清徵上前一步，双手托起素缎香囊，声音清越：“臣女宋氏清徵，恭贺五豆嘉节。此囊以五色黍米为基，内填艾草、菖蒲、茱萸等驱虫安神之药。农乃国本，五谷丰登则天下安泰。愿借草木清气，祈风调雨顺，岁岁安康。些许拙物，不敢言巧，唯念桑麻本真。”言辞朴实，却切中祈福农桑本意。

　　上首，淑妃娘娘云髻高绾，她面容亲和，微微倾身，仔细看了看那小巧香囊，又嗅了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眼中露出赞许：“心思倒是灵巧妥帖，没忘根本。甚好。”薄太后观之亦微微颔首。

　　宋清徵谢恩退回，感受到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身上，其中一道来自侧方高座、带着审视与压迫，正是裴贵妃。

　　宴至中途，众女可稍事行动。祝寰携宋清徵避开热闹处，行至庑廊下的暖阁中稍歇。花影扶疏，隔开喧嚣。

　　“清徵妹妹，”祝寰未及落座便开口，神色担忧，“你助我脱身，可你……当真欲入这深宫？”

　　若有选择，宋清徵自然不愿踏上选秀荆棘路。她深知，即便出身高门，无人庇护，便如悬丝风筝，难逃权掌。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抬眸，嘴角扯出一丝安抚笑意，决绝之色稍纵即逝，“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依我看，此间又何尝不是一片天地。”

　　话音方落，淑妃身边的宫女随樱探身来邀：“淑妃娘娘有请祝姑娘。”祝寰只得轻拍宋清徵手臂，匆匆离去，留她一人独立廊下。

　　“宋三姑娘好定力。”一个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清徵蓦然转身。江遇不知何时已立于几步之外，他身着青色官服，腰背挺直，官帽绦带在肩头投下阴影，青衿领上冷硬的下颌微露。他目光落在宋清徵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

　　“江侍读。”宋清徵屈膝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方才路过，闻得姑娘志向高远，竟视这深宫为登云之阶。”江遇趋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看来那封庚帖，姑娘已收到了。”

　　宋清徵呼吸一窒，心跳骤急。

　　果然是他！

　　试探直白锐利。她后退一步，迎上他玩味的目光，不闪不避：“江侍读援手之恩，清徵铭记。只是这幕后推手，既推我入此波澜，却又藏掖面目，实在令人……困惑不已。”“困惑”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江遇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全无温度：““姑娘是聪明人。有些事，难得糊涂反倒安稳。知悉过多，”他略顿，意有所指，“恐非福泽。尤其深宫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姑娘今日表现尚可，然锋芒，当敛。”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目光短暂交锋。宋清徵袖中手指微蜷。江遇不再多言，略一颔首，转身没入喧闹，踪迹杳然。

　　宋清徵独立原地，廊柱阴影笼罩周身，寒意似浸透衣衫。江遇的话语如冷夜浓雾，令她心绪难安。分明是他借郭嬷嬷之手推她入宫，如今却来告诫收敛锋芒，其意究竟为何？

　　正心乱之际，相隔不远的雕花廊庑下，一阵骚动陡起。

　　宋清兰倚柱生起闷气。方才她避开人群想透口气，却不经意听见两个贵女躲在盆栽后头窃窃私语。

　　“瞧见没，那位穿桃红袄裙的，就是宋家的五姑娘宋清兰。”一个声音带着轻嗤。

　　“就是她？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她家想一女许二夫，既巴着信阳侯府的卢世子，又舍不得柳家大郎…啧啧，真真好算计。”另一个声音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入耳。

　　宋清兰脸色瞬间煞白，指甲掐进掌心，眼中迅速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她猛地扭头，想要看清是谁在嚼舌根，却只瞥见两抹背影迅速闪入人群。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愤恨地跺了跺脚。

　　一旁冷眼旁观的宋清芜，嘴角勾起冷嘲。见一宫女正低头匆匆经过她们身侧，便佯装俯身整理裙摆，手腕一翻，绢帕“无意”落地。就在她俯身去拾的刹那，脚尖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探。

　　“哎呀！”宫女猝不及防被绊，惊呼一声，整个托盘脱手飞出！酒盏倾覆，糕点滚落，污浊的汁液和碎屑尽数泼洒在宋清兰那身崭新的桃红袄裙上。

　　“啊——我的衣裳！”宋清兰尖叫起来，精心装扮的华服瞬间狼藉一片。连日积压的委屈、羞愤和被当众出丑的难堪，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她看也未看清是谁绊的，只觉是这宫女笨手笨脚害她当众受辱，积攒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你这不长眼的贱婢！”宋清兰怒不可遏，扬手便狠狠一巴掌掴在宫女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稍显安静的廊庑下格外刺耳。

　　宫女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颊，泪水涟涟，惶恐地跪下请罪。这突兀的动静立刻引来了附近所有人的侧目，议论声嗡然而起。连不远处的宋清徵也被惊动，循声望来，蹙起了眉头。

　　消息很快传入内殿。很快，宋老夫人沉着脸被请了过来，一同到来的还有几位被惊动的宗室夫人及高位嫔妃身边的女官。薄太后与几位娘娘虽未亲至，但目光已遥遥投向此处。

　　见孙女一身狼狈犹自愤然，宫女脸上掌印清晰，宋老夫人强压怒火，向上首薄太后方向深深福礼：“老身教导无方，小孙女清兰娇纵失仪，宫宴之上行此莽撞之举，惊扰凤驾。老身代她请罪，并向宫女赔不是。”姿态极低。

　　薄太后目光淡淡扫过，未即言语。身旁女官低语几句。太后似想起什么，侧首问道：“宋清兰？哀家恍惚记得，是与信阳侯府卢世子定亲的姑娘？”

　　宋老夫人额角渗汗，因着次子醉酒误事，两家庚帖还未交换，此刻被当众问起，承认也不是，否认更不是。她正斟酌着如何含糊过去，一个清亮含笑的声音却已抢先：

　　“太后娘娘好记性！”裴贵妃巧笑接口，“可不就是卢世子么！两家早有默契，只待吉日下定。宋五姑娘年纪小，人多紧张又受委屈，一时失了分寸。太后慈和，想必不计较这点小错处。”三言两语，坐实婚约，轻描淡写。

　　下首信阳侯夫人小王氏，闻言只垂眸啜茶，既不附和裴贵妃之言，亦无任何否认之意，仿佛谈论之事与己无关，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姿态。

　　薄太后目光掠过几人，落回跪地宫女：“罢了。无心之失，小惩大诫。带下去安抚。”此事揭过。

　　裴贵妃见气氛缓和，眼波流转，忽又笑道：“说来宋家的姑娘们倒是个个钟灵毓秀。方才那位献上五谷豆塑的宋大姑娘，心思也颇为雅致呢。”她这一提，立刻有人附和。

　　淑妃在一旁不动声色，闻言亦含笑接口，语气温婉：“贵妃姐姐说的是。不过依臣妾看，宋三姑那香囊更是心思灵巧，朴实中见深意，难能可贵。”

　　薄太后似被勾起兴趣，略一颔首：“哦？既如此，让那两个丫头近前些，哀家瞧瞧。”

　　宋清芜与宋清徵依言上前，在距离御座几步之遥处停下，深深垂首行礼。薄太后目光先在仪态端庄、眉眼温顺的宋清芜身上停留片刻，微微点头，似有赞许。待她目光转向宋清徵时，初时带着几分随意，却在看清宋清徵低垂的侧脸轮廓和那沉静气韵的瞬间，神色骤然凝住！

　　一丝惊愕飞快闪过，旋即被难以言喻的冷意取代。那冷意并非震怒，却更令人心头发寒，仿佛透过眼前少女，窥见了某个深埋于时光尘埃之下、极不愉快的旧影。

　　殿内暖香依旧，丝竹未停，然上首薄太后周遭空气，似在那一瞥后骤然凝结。淑妃敏锐地察觉到了太后情绪的微妙变化，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紧。垂首的宋清徵，亦感到一道异常冰冷的审视视线落在身上，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