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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浮机 ...

  •   一个穿着灰袄、面相老实的丫鬟,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脸上堆满十二分的诚恳与关切,迈步走了进来。

      “秀圆姐姐,你快趁热喝了吧。”绿衣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诱哄,像在安抚受惊的孩童,“这可是厨房特意给你熬的,用了上好的雪耳和建莲,最是滋补养身安胎的。瞧你这脸色……唉,白得吓人。”

      她走近床边,将碗递到秀圆眼前,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带着隐秘的暗示:“四郎君虽说还在禁足,心里可一直记挂着你呢。特意吩咐我,要好生照看你和你肚里的……小主子。”

      秀圆蜷缩在床头,目光死死盯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羹汤,干涩的喉头剧烈滚,却猛地别开脸,声音几乎嘶哑:“不……我不喝!滚!拿开!谁知里面放了什么脏东西!你们……你们都想害死我和我的孩子!”她双手护住微隆的小腹,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像风中残烛。

      绿衣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发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狠厉与不耐,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委屈和无奈,甚至带上了哭腔:“姐姐!你这……这话从何说起啊!四郎君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他若真要害你,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派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

      她说着,似为证明清白,毫不犹豫地拿起汤匙,舀起满满一勺滚烫的羹汤,当着秀圆的面快速吹了吹,然后送进自己嘴里,咕咚咽下。

      “你看,你看!”绿衣忍着舌头的灼痛,展示着空空的汤匙,又赶紧舀起一勺,急切地递到秀圆紧抿的唇边,语气恳切得近乎哀求:“姐姐,我亲自尝了,真真儿的好东西!一点事儿没有!你快喝了吧,再不吃点好的补补,你这身子骨,还有肚里的小主子,如何熬得住啊?”

      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她呼出的热气,直扑秀圆面门。

      秀圆看着绿衣无恙,又看看唇边那勺颤巍巍、散发致命诱惑的甜羹,腹中的孩子也似感应到母亲巨大的挣扎,不安地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软弱疲惫和对“旧情”的渺茫幻想几乎要将她吞噬。也许……真是她多心了?四郎君……或许还念着一点情分?她紧闭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就要张开一条缝隙,凑近那汤匙……

      就在这紧要关头!

      “砰啷——哗啦!”

      一声刺耳欲裂的碎裂巨响,猛然撕开了秋棠院死水般的沉寂!

      并非秀圆的惨叫,而是那盛羹的黑釉碗被她猛地打翻在地!滚烫粘稠的羹汤混着碎瓷四溅,污了绿衣裙角绣鞋,更在她脸上留下狼狈污痕。

      “滚——!”秀圆用尽力气发出凄厉嘶吼,声音充满滔天恨意,“拿着你的毒羹滚!告诉柳氏!告诉所有人!我秀圆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我的孩子若没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那凄厉的诅咒如同吊在屋檐上的冰锥,狠狠扎进绿衣的耳中。她脸上伪善彻底碎裂,只剩惊愕、恼怒和一丝慌乱。看着床上状若疯癫、双目赤红死死瞪着她的秀圆,绿衣心头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她知道,事已至此,再强逼也无用了。

      “你……你疯了!不识好歹!好!你好自为之!”绿衣强作镇定地丢下一句,带着一身甜腻狼狈和满心惊怒,匆匆转身逃离了屋子。必须立刻禀告二夫人!这个贱婢……留不得了!

      凄厉的嘶吼余音仿佛还在秋棠院破败的梁柱间回荡,渗着寒意。

      严婆子已趁机递出信,见绿衣没了踪影,才挪步进屋。她迅速反手掩上门,快步走到床边,半蹲下来,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四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迫:“这院子你一刻也住不得了!你怀身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二老爷下了死令,今夜就要将你拖去城外最荒僻的黑石庄……秘密处决!”

      “你说什么?”秀圆猛地从癫狂中惊醒,枯瘦如柴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严婆子的衣襟,眼里迸满不可置信的惊骇与绝望:“我肚里……肚里可怀着宋家子嗣!他们怎么敢?!三姑娘呢?三姑娘可有法子救我?我还不能死!我手里还有柳氏放印子钱、勾结钱庄、甚至可能牵连宫里的铁证!我要告发她!”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噤声!”严婆子用力扯开脖领上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俯身贴到秀圆耳边,用气声急速秘语:“想活命,眼下只一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

      荣安堂东厢,气氛肃杀。冰冷的日光透过高窗,在地砖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块。

      郭嬷嬷正严厉地点评着宋清兰一个不够标准的蹲身礼。宋清兰委屈地咬着唇,眼圈泛红。

      这时,一个穿靛蓝比甲的婆子悄步进来,在郭嬷嬷身侧站定。她是郭嬷嬷从宫中带出的心腹老仆,姓孙,素来沉默寡言如同影子,此刻却微微倾身,嘴唇极快地翕动了几下,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只有近在咫尺的郭嬷嬷能勉强听清。

      郭嬷嬷刻板严厉的表情纹丝未动,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半分,依旧紧紧盯着宋清兰的动作。然而,在她那挺直如松的脊背线条上,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极其细微地绷紧一瞬。

      她握着戒尺的手指,指节因瞬间用力而微微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恢复如常。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错觉,除了她身侧那个垂首肃立的孙婆子,无人察觉。

      “心要定,神要凝!”郭嬷嬷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插曲从未存在过,“五姑娘,再练十遍!若还如此浮滑,明日便加练一个时辰!”

      宋清兰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分神,强忍着泪意,全神贯注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宋清芜也赶紧收敛心神,不敢再想那些盘算。宋清徵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将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片游移的薄云遮挡,在东厢地砖上投下短暂的阴影。习学仍在继续,规矩一丝不苟,空气里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郭嬷嬷刻板的指令声,以及宋清兰因反复练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郭嬷嬷,舅夫人突然造访,太夫人吩咐今日让姑娘们早些散课,请嬷嬷和三姑娘去正厅说话!”

      锦穗掀帘而入,面上带着急色。

      说时迟那时快,宋清兰第一个起身,如脱兔般冲到门前,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好锦穗,我表哥可有一同前来?”她心心念念的,唯有那位丰神俊朗的柳家表哥柳惟恒。

      宋清芜不由眉头微蹙,眼波快速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在垂眸的宋清徵头顶停了停,随即正视前方,声音温婉得体:“既是舅夫人和祖母召见,嬷嬷且安心去便是。我在此陪五妹继续练习,定不负嬷嬷教导。”姿态摆得十足大方。

      宋清徵默不作声,只垂眸迅速而有序地收拾案上书本。见郭嬷嬷目光扫来,略一颔首示意,她便在那四道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步履平稳却迅捷地出了东厢。

      踏出门槛时,廊下拐角处阴影里,恰有一只沾满泥泞的灰布鞋尖,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快得如同幻觉。

      ……

      正厅内,暖意融融,檀香袅袅。舅夫人裴氏与宋老夫人同坐上首黄花梨木暖榻,中间隔着一方填漆小炕桌。

      “五豆节近在眼前,不知嬷嬷心中,更看好宋家哪位姑娘入选进宫?”裴氏突来一问令厅中气氛微凝。

      郭嬷嬷思忖片刻,目光却沉稳地看向老夫人,将球抛了回去,声音平板无波:“太夫人明鉴。大姑娘知情识趣,机敏过人,善解人意。三姑娘进退有度,端庄持重,心性坚韧。皆是良才美质。不知太夫人……更属意哪位姑娘承此重任?”

      她刻意点出两人特质,却将最终选择权交予家主。

      宋清徵垂眸静坐,听着这两问,心中波澜微起。舅夫人此问突兀,郭嬷嬷答得圆滑。祖母单独唤她过来,用意何在?是真心考量,还是……另有所图?

      “老身私心,更举荐我家徵姐儿。”宋老夫人捻着佛珠,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目光随之向宋清徵转来,“一则她虽双亲早逝,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宋家嫡出长房血脉,根正苗红。二则,”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这孩子的性子,沉静坚韧,比之芜姐儿,更为端谨稳重,不易为外物所动。不知舅夫人瞧着……这孩子如何?”

      “太夫人的眼光自是极好的。”裴氏放下茶盏,眼中堆起笑意,“若为自家挑选宗妇儿媳,这端谨稳重的性子,必是持家守业、福泽绵长的旺家之选。可如今,”她话锋陡然一转,笑容依旧,声音却透出几分意味深长,“咱们选的,并非高门大户的正妻主母。”

      一句话,点明自己来意,也提醒了宋老夫人:这宫里需要的,并非“端谨”,而是“机变”。

      “哎呀!瞧我!”老夫人恍然顿足,仿佛才被点醒,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忙唤锦穗,“糊涂了糊涂了!快去,把芜姐儿也请来!让兰儿……直接回她院子歇着罢!就说是我说的!”她急切的语气,仿佛宋清芜才是那被遗忘的明珠。

      锦穗依令匆匆告退。

      裴氏见状,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勾了勾,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安与得色。她今日前来,本就是为宋清芜造势铺路而来。

      “说起来,”裴氏仿佛闲话家常,语气轻松,“前日贵妃娘娘召我进宫说话,闲聊间还特意夸赞了府上大姑娘,说她灵秀天成,进退有度。连圣上偶然问起京中闺秀,娘娘也提了一句,圣上亦颔首赞了句‘慧质兰心’呢。”她轻描淡写,却抛出了“贵妃”与“圣上”两座大山。

      话音未落,外头回廊便响起一阵尖利刺耳的奚落,穿透门帘直刺入厅内:

      “偏就你贤德大度,倒显得我枉做小人!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堂堂嫡女却要受你这假嫡女的气!快让开!少在这装模作样挡我的道!”

      门帘“哗啦”被掀开,宋清芜已快步入内,脸上犹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薄怒和委屈,发髻因方才的拉扯略显松散。

      而宋清兰还气鼓鼓地站在廊下,指着厅内方向正要再骂,猝不及防对上宋清徵平静望来的目光,她“哼”地一声重重跺脚,扭身愤然离去,珠钗乱晃。

      “祖母万安,舅夫人万安。”宋清芜迅速调整呼吸,压下情绪,对着上首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姿态无可挑剔。

      裴氏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与评估,灼灼地落在宋清芜身上,从头到脚,仿佛在衡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

      宋老夫人颔首示意她起身,顺着裴氏的话头,语气亦是赞许:“舅夫人说得极是。我家芜姐儿自小伶俐,心窍玲珑,最是懂得审时度势,这份机敏灵巧,京中闺秀也是少有的。” 她刻意将“机敏灵巧”几字咬得清晰。

      宋清芜闻言,颊边立时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霞,螓首微垂,做出十足羞怯模样,口中柔声道:“祖母谬赞了,清芜愧不敢当。”然而心底却似被针尖狠狠刺中!机敏灵巧?审时度势?这般夸赞,无异于将她往那深宫漩涡里推!她所求,从来不是入宫侍奉君王,成为家族攀附的棋子!一股强烈的暗愤与不甘在胸腔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温顺的表皮。

      裴氏何等眼力,目光在宋清芜低垂的眼睫与那抹强撑的笑意上稍一流转,便了然几分。她撇着茶沫,面上雍容依旧,只闲闲问道:“芜姑娘近来跟着郭嬷嬷习学宫规,想是进益颇大?嬷嬷要求严苛,可觉得吃力?若有不解之处,不妨说来听听?”

      宋清芜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忙打起精神,摆出往日那副周全温婉的姿态:“回舅夫人话,郭嬷嬷教导有方,清芜虽愚钝,亦知勤勉以补不足,不敢言辛苦。” 她字句滴水不漏,将那份勉强深深掩藏。

      裴氏听出她话中那份不易察觉的勉强,只作未闻,唇角笑意未减,转而看向了郭嬷嬷:“嬷嬷辛苦,宫闱森严,规矩体统半点马虎不得。芜姑娘天资是好的,只是这‘勤勉’二字,还需嬷嬷再多多费心提点,务必让她在五豆节遴选之前,将这规矩礼数烂熟于心才是。”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宋清芜心上,将她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她脸色霎时由羞红转为苍白,指尖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强忍着才未当场失态。

      而宋清徵,自始至终如同背景般被冷落在旁,无人问津。她便乐得沉默,低眉垂目,静观堂上众人言笑晏晏,心思流转,将裴氏的来意、祖母的顺势、宋清芜的挣扎,尽收眼底。

      话毕,老夫人便打发她与宋清芜先行退下。俩人施礼告退,一前一后走出气氛微妙的荣安堂。

      初冬的冷风拂过庭院,宋清芜脚步略显沉重,仿佛灌了铅。她低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心中飞快盘算: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得尽快想个法子,将众人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开……最好是转到宋清徵身上!唯有如此,自己或许才能在这死局中,寻得一线脱身之机!

      这凝神思虑、步履沉郁的模样,被落后半步的宋清徵尽收眼底。她目光平静无波,仿佛看穿一切。

      二人并未同行多久,转过月洞门,宋清徵便径直往栖蝉院方向行去,步履从容。

      刚过游廊转角,远远便瞧见她二叔正被人搀扶着迎面走来。

      宋二老爷脚步虚浮,满面红光,显然是赴宴方归。

      他身后还紧随两人。左侧是柳家大郎柳惟恒,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头微锁,似有烦忧。右侧那人身形更为高大挺拔,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腰间束着革带,正是江遇。他面色沉静,目光清亮如寒星,即便站在京都素有“谪郎”美誉的柳惟恒身侧,那份沉稳内敛的不凡气度亦未被遮掩分毫,反而相得益彰。

      宋清徵脚步略停,避到一旁,垂首向三人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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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作者职场牛马,有榜随榜更,无榜隔日更~ 【抱住大腿求收藏!】作者菌在线表演一个滑跪!~~ QAQ 收藏就是我的命根子啊!没有收藏,作者菌只能靠喝西北风码字了(泪目)点一下嘛,就一下~ 乖巧等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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