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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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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已记不清,是第几次梦到这些经年旧事了。
江怀述去迎河道总督后,她便躺在榻上小憩,心中思索着,这一回谁的胜算更大,她又要如何,才能取得江怀述的信任。
许是太久没休息,沈思意心中想着,竟睡了过去。
梦里,是一个明媚的春日。
那日,天光格外好。沈思意攀着曲栏,正对着池子发呆。
池水清浅,锦红鲤肥,鱼嘴一开一合,于荷下穿行。
再过上几日,便是江怀述的生辰了,她在想,要送他什么礼物才好。
“这样好的天气,小姐一个人闷在这儿,是在想什么?”府上嬷嬷正巧路过此处,她俯下身慈祥道。
少女的心事并不难猜,一五一十,全写在了脸上。
“嬷嬷,你说生辰一年只过一次,要送些什么礼物才好?”沈思意面上看着有些沮丧,她在这已经坐了半晌了,还是想不出要送他什么礼物。
“若是我的生辰,我定是希望收到些平日不常得的东西。”
“不常得的……”沈思意喃喃自语,他贵为国公府的世子,什么都见过,自然什么也不缺。这人性子又闷,平日里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她也不甚清楚他喜欢什么。
“小姐可是在为江世子的生辰礼物发愁?”嬷嬷问道。
“正是。”沈思意有些气馁,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嬷嬷宽慰道:“送礼贵在用心,小姐只要用了心,送什么都是好的。”
“可我也想让他开心……”沈思意嘟囔道。
嬷嬷见她这幅愁眉不展的模样,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揶揄,“小姐再过三年便要及笄了,可觉得世子是个好的夫婿?”
沈思意的父亲沈澜为当朝首辅,亦为江怀述老师。一个是国公府世子,一个是相门嫡女,无论家世,还是样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更况论,二人自幼相识。
“嬷嬷,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沈思意心中想着江怀述的模样,面上一阵发热,她双手托着面颊,起身朝嬷嬷撒娇道。
“他那个人,闷的要死,跟块木头似的,谁要嫁给他……”沈思意小声嘟囔着。
懵懂情愫在心间生根发芽,沈思意想不出他做人夫婿,会是何种模样。
江怀述对沈思意很好,会斥责她胡闹后由着她带自己逃学爬树,会在父亲责罚时挡在她身前,会替她抄写惩罚书文,每次见她,都会给她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她却对他了解甚少,连生辰礼物要送什么都想不到。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小他几岁需要照顾的妹妹吧,沈思意心想。
忽的,沈思意望着院中一角,一双杏眼立即亮了起来。
指着那趁东风而上的纸鸢,沈思意开心道:“我知道要送他什么了!”
沈思意生的粉雕玉琢,如今笑起来更是可爱,她眼中映着曲廊边的海棠树,又好似映着整个春天。
经她百般央求,嬷嬷终于答应瞒着爹爹,陪她去街上。
她要做只纸鸢送给他。
这街上一去便是大半天,沈思意在铺子里做的脖子都酸了,终是做成了这绿藤色,蜻蜓状的纸鸢。其上多有大小不一的浅色纹样,皆由她亲手所绘,很是精巧。
沈思意走出铺子时,天已黑了。她才抬头望天,就见城南处升起滚滚浓烟。
更有路上行人窃窃私语,“这是哪里,起了这样大的火?”
“这哪里是走水,分明是圣上下旨,在抄沈家。”
那人惊呼一声,“怎会如此?沈公护国有功,是忠臣啊!”
沈思意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心中只剩下回家这一个想法。
纸鸢孤零零的停在街边,被马车碾过,沾上泥泞,竹架折在一起,木刺刺破皮纸,徒留残破狰狞。
有了圣上下旨,抄查官兵点火烧了院子,匾额断裂,斜挡在门前,房梁成了焦木,宅院见不得半点从前模样。
目之所见,满是火光。
沈思意跑到家时,只见处处火光,不闻院中哀嚎。
大火贪婪的吞噬着宅院,火苗越蹿越高。除宅院燃烧的噼啪声,沈思意什么都听不到。
她不甘心的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些别的。
只要不是火光,别的什么都好。
沈思意顾不得其他,提着衣裙就往火海里冲,一番寻找后,她见到了爹爹的身影。
见到沈澜,沈思意这才算找到了魂,她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眼见着就要冲过去,却被人自身后用力一带,缩回了断壁残垣后。是嬷嬷拉住了她。
沈思意惊魂未定,她探头望着,见火海里不止沈澜一人,还有江怀述的声影。
她看见,爹爹的身影晃了晃。江怀述随之后撤,寒光过后,长剑乍现。江怀述用长剑刺穿了沈澜的胸口。
血自剑身蜿蜒而下,悬在剑尖将落未落。
眼前的一幕,沈思意毕生难忘。
嬷嬷死死捂住沈思意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身侧有官兵敢来,她们忙躲进倒塌梁木间。
沈思意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江怀述,他站在参天火光中,衣角被火苗贪婪舔舐,如置身炼狱。
江怀述周身生机,尽数寂灭。
查抄官兵凑近些与他说了什么,江怀述随即转身离去,只留沈澜一人置身火海。
沈思意近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踉跄倒在地上,被火海吞噬。
忽天降瓢泼大雨,地上积水,映着冲天火光、尸山血海。
早些还盈着春日的眼眸,只剩惊惧。
沈思意挣着被嬷嬷向院外带,在即将迈出府时,房梁轰然倒塌,压住了嬷嬷。嬷嬷强忍着痛,一声也不敢吭,奈何房梁落地,声响巨大,惊动了官兵。他们正朝这儿来。
“小姐快走!”嬷嬷用仅剩的力气,一次次将返回,企图拉她出来的沈思意推远。
“嬷嬷,我们一起走。”沈思意用肩膀扛着横梁,拼了命的往上抬。木梁燃着火,在二人头顶摇摇欲坠。
坠落的前一刻,嬷嬷挣扎着起身,抱起沈思意头也不回的朝外跑去。
沈思意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欢声笑语,承载回忆的院落,一点、一点变小,再被大火吞噬……
“在那儿,追!”
身后追兵不断,二人一路朝林子里跑去。
“还跑!”
前路被追兵断绝,沈思意与嬷嬷忙掉头,谁曾想后路竟也被截堵。
嬷嬷松开了沈思意的手,拼尽全力将她顺坡推下,自己则冲向官兵,为她拖延时间。
沈思意猛地后仰,紧接着,嬷嬷温热的血飞溅而出,洒在她的脸上。晶莹泪珠被风托起,在空中悬而未落,被风撕碎逝于黑夜,再不见踪影。
沈思意读得懂嬷嬷最后的唇语,她说“活下去。”
沈思意被碎石枯枝撞的满身伤痕。追兵在即,她顾不得这许多,抵着眼前阵阵发黑踉跄起身,还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夜色山林间。
雷声大作,隐有狂风暴雨之势,暴雨倾盆,泥水四溅。藕粉绣荷的衣裙已看不出原来模样,鞋袜上满是泥泞。
粉荷才盛放,便被疾风骤雨无情打落,于风雨间飘摇,逐渐失去生机。
很快,沈思意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是在一位老妇人的背上。
山林间风雨大作,老妇人正要归家,在路上见到满身泥泞,面色如纸的沈思意,好心将她带回家救治。
“婆婆。”
沈思意开口,气若游丝。
“姑娘别怕,前面不远处就到家了,再坚持一下,会没事儿的。”老妇人温声安慰道。
一声“多谢”还未出口,身后竟又传来厚重铁甲相撞的声响——是追兵来了。
“这边!”
“快追!别让她跑了!”
是夜,风雨交加,婆婆背着她,走的很慢。
沈思意不愿连累无辜的人。“我镯子掉了,可否先放我下来。”她随口编了一个理由。
老婆婆一将她放下,沈思意就撑着仅有的劲,退到了悬崖边。她尽量让自己笑的不那么难看,“婆婆,他们是来抓我的,您多保重。”
闷雷阵阵,河水漆黑汹涌,拍打嶙峋崖壁,咆哮着翻涌向前。
沈思意说罢转身,毫不犹豫的倒了下去。
河水冰冷,席卷全身,灌入她的四肢百骸,沈思意的意识再度混沌。
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为何突然要抄她的家,江怀述又为何要杀了父亲?
太多问题,沈思意来不及想,也想不明白。她实在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哭一场,累到毫无知觉,只能任由身体下沉。
再睁开眼时,江怀述正坐在她的身边,迎着她迷蒙的眸子道:“你被梦魇困住了,醒了便好。”
尹映心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以往她梦魇时有梦呓的习惯,栖山想了许多办法才将她治好。见江怀述神色如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往后不可睡的这样毫无防备了,尹映心在心里对自己道。
看着眼前的江怀述,她心中五味杂成。
他成了她的夫婿,更成了,她的仇人。
没于心底的滔天恨意再次上涌,掀起惊天巨浪,尹映心溺于其间,无法呼吸。
她全身被汗浸透,往日一幕幕在脑中如走马灯一般,如何也挥之不去。
尹映心只觉浑身发抖,仅存的理智奋力挣扎,终在最后一刻带着躯壳上浮,她如同劫后余生,大口呼吸着空气。
她也曾相信于他,曾相信当年之事什么误会、苦衷。可事实摆在眼前,叫她不得不信。
若有误会,江家何以借此获封国公,若有苦衷,江怀述何以借此荫蔽青云直上,二十有三便进了内阁。
想起当年种种后,沈思意多方探查,均以失望告终。他甚至,从未辩驳。
懵懂情愫被暴雨浇灭,少女旖旎的梦,此刻尽消了。
江怀述方才与李言年交谈,询问他为何一路不见灾民身影。李言年道暴雨倾泻时,有位先生未卜先知,托人送来河将决堤的消息,于是,他便将沿河居民迁往山间高处的古寺暂避洪水。
江怀述本要去寺庙探查一番,才进里屋就见沈思意蜷缩在塌角,眼角噙着泪,不时抽噎,看起来很是可怜。
他分明要走,可双腿不听使唤,坐在了床边,直至她醒来。
“那些人不会再来了,灾民在山间古寺中,我正要去探查实况,你可要同去?”
她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也好,我去去就回。”江怀述点点头,不再多言,随后与齐扬一同上了马车,朝山高处的万福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