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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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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景昭帝桌案上便堆满了弹劾施禄昌的折子。
这些年战事吃紧,施禄昌于边关吃空饷无异于从皇帝的钱袋子里掏钱。
对于这事,他还未想好要如何处置。奏折上,几个明晃晃的大字刺的景昭帝双目生疼——勾结北戎,意欲行刺。
好,好得很。
施禄昌平日借军功跋扈也就罢了。竟是把心思打在了他的皇位上。
不将他活剥了千刀万剐,都抵不了景昭帝心中的恨。
施禄昌这些年干惯了替人求封赏的事,替自己求情,还是头一次。
太和殿内,久无人语,落针可闻。
施禄昌跪在地上,将头磕出了血,却什么也没能为自己挣回。
这些年,他无数次踏入这座皇城,踏入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无一次不是春风得意,人人羡仰。今日方知玉阶雕梁,原是这样冰。
“来人,将这反贼压入大狱,不日问斩!”
“臣,谢主隆恩。”施禄昌失神的谢恩。他的心气,在此刻散的一丝不剩。
功名利禄,终成过眼云烟。施禄昌被押解着行于宫内。宫墙高耸,夹道深幽,无论怎么都望不到尽头。
往日种种,如同繁华一梦。施禄昌祖上并无功勋,只行伍起家,这些地位、声望,尽数为捷径所得,本不属于他,如今又分毫不少的还了回去。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邪不压正,善恶得报,是为天道。
曾几何时,他也曾率兵征战一方,护过边关,护过京城,更护过百姓。
一步错,步步错。施禄昌抬头望天,今日的天格外蓝,蓝的刺眼。
是从何时错的?施禄昌早已记不清了。
如今的他,双手沾满了无辜百姓的血,再也无路可退,唯有暗无天日的牢笼,以及挂在城墙上的首级,才是他的归宿。
施禄昌一朝功勋傍身,风光无限,如今在狱中的盼望却只剩了那扇高而小的窗。
铁栏外,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正是江怀述。
施砚带着沉重的镣铐,一动便发出声响,声音在安静的牢房内格外刺耳。
“你来这做什么?专程来看我落魄?”他语气嘲讽,不屑一顾。见来人是江怀述,施禄昌忍痛坐正了身形。
于他,锦衣卫下手格外重。
江怀述见他时,施禄昌手脚俱废,身上已经没几块好的地方,处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无论是何种情形,面对敌人,即使最后时刻也要保持骄傲,这是多年行军生活留给施禄昌的烙印,也正是这,维持着他为数不多的尊严。
江怀述不言语,只静静的看着他。他要好好记住施禄昌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我来送你。”江怀述说罢,一言不发看着他,眼神平静的发冷,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盯的施砚背后发凉。
“虚报军功、私豢军士,吃空饷,打着征兵的名义,把我大宸百姓送去北戎为奴为婢,将收来的民脂民膏送去北戎进贡。施禄昌,你就是这样当的将军,做的边将。”
正是他的纵容,使北戎士兵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正是他的默许,致使边关百姓民不聊生。
江怀述眼中神色越来越沉。他越说心中越恨,此时此情,叫他如何不恨。
施禄昌猛地暴起,上前一把抓住江怀述的衣帛,将他拽了过来。说到底,害他的人是江怀述。
铁链相撞,叮当作响,施砚死死盯着江怀述,若不是铁栏和手脚镣铐,他必让江怀述有来无回。
他指着江怀述大喊:“你一个弑师之人,有何权利指责我!”
这话说的施禄昌痛快,也戳中了江怀述的痛处。
他们都踩着故人血骨成路,二人分明一样肮脏。
施禄昌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江怀述置身事外,高高在上,他要把江怀述拉下来,同他一起烂在泥里!
料想中的气急败坏,在江怀述面上并未出现,他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平添几分戏谑,“认贼作父,蒙蔽圣听,残害忠良……将军不妨大胆一猜,日后史书会如何说?”
“你……”施禄昌正要恼怒,倏的愣了一下。有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自眼前一闪而过。
“你,你要复仇!你要替沈澜翻案?!”
江怀述依旧平静的望着他,一言不发,不予置否。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收不住了。施禄昌心上似开了一道裂缝,江水奔腾,争先恐后的涌入,须臾间便将他淹没,叫他无法呼吸。
“你早就算好了,李言年是你设计的,你故意将此事闹大,为的就是离间我与徐泰二人……”
施禄昌到底混迹官场多年,他老奸巨猾,很快便理清了思绪。
想到眼前敌人竟如此可怕,他不由怔忪。
这些年江怀述几尽蛰伏周旋,终于等到了施砚与徐泰二人割席,等到了他的机会。
一古人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施禄昌一朝军功傍身,风光无限,日日沉醉,自抵不过于黑暗与诡计中求生的江怀述。
施禄昌躺在安乐窝里,躺在功劳薄上,而支撑江怀述的,唯有真相大白,善恶得报的信念。
他无所牵挂,以自己做筹码,全力以赴无所顾忌,方得一线生机。
江怀述分明只沉默的望他,他什么都没说,又好似道明了一切。
他要施禄昌惶惶不可终日,在不甘与愤恨中死去,直至闸刀落下的那一刻。
为保万无一失,江怀述临走前,喂他喝下了一瓶哑药。
施禄昌被譬如蔽履如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双手尽废,不可言语。在绝望种死去,是他应得的报应。
施禄昌被灌下毒药,猛烈的咳嗽起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似溺水之人渐沉,却偏要带再带一个殉葬。
“江怀述,你莫忘,当年之事,你亦在其中!”
不只江怀述,这庙堂,这江湖,无数人都在盼着,看着,盼着善恶有报,看着奸佞自食恶果,受到应有的惩罚。
任施砚如何嘶吼,江怀述一步也未曾停,更不曾回头。
他的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坚定,陷害老师之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江怀述的复仇,才刚刚开始。
江怀述前脚刚走,一个黑影就自房梁一跃而下。
此行虽险,可尹映心别无他法。施禄昌定然知道些什么,此时不问,她便再没有机会了。
方才一谈,施禄昌溃不成军,他颓然坐在草席上,再不半点力气维持那仅有的体面。
只听‘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左右不过一死,施禄昌懒得抬头,甚至有些希望来者能即刻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下一刻,一双玉手钳住他的脸,逼迫他抬头。
她带着面巾,可那双眉目分明清秀,看样子是个女子。
“说,七年前,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陷害沈澜的!?”
“这声音,施禄昌听起来有些耳熟。”
此案沉寂多年,七年都未有分毫动静,倒是今一日,出了两个欲为沈澜翻案的人。
经江怀述一事,施禄昌已不如先前那般震惊。左右他不能言语,便在心中猜测。
想要为沈澜翻案的,定是他熟识之人。江怀述是沈澜的学生,这女子看着年纪尚轻,与江怀述相仿……
施禄昌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他脑中似有一根绷紧的弦,在此刻骤然断开。
他想起这是谁的声音了,前几日他们在宴席上,还见过一面!
施禄昌神情几近癫狂,他想要放声大笑,却只得发出沙哑的,‘呜呜’的声响。
他整个人剧烈的抖动,伤口被牵扯,疼的施禄昌龇牙咧嘴,荒诞、狂妄、扭曲、幸灾乐祸,无数情绪混杂在他的面上,积成诡异的扭曲。
这小娘子夜里孤身一人前来,怕是还恨着江怀述。
江怀述将这些往事埋在心底,断绝了自己的一切后路。
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他的同道人竟将他当做仇人,还日日伴在枕边,真是想想都令人痛快。
施禄昌心底蓦的生出几分庆幸,若不是江怀述将他毒哑,他没准一个不小心,还会说出些什么……
这人知道太多留不得,可行刑在即,却也杀不得。
尹映心眼底墨色渐浓,眸光幽深,袖中一个瓷瓶缓缓滑出——她将栖山给她装作四肢不健,神志不清的要喂了施禄昌两颗。
没有解药,足够撑到他行刑前,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出了诏狱,夜风吹在尹映心面上,凉意丝丝缕缕,叫她心底不住生出些悲怆。
江怀述走着,只觉心中堵着块石头,叫他心坠的厉害。
他随即折返,加快脚步往诏狱去。两个沉重的同道人,于一个转角处擦肩而过。
他们二人,竟就这样错过了。
高悬圆月在尹映心眼中逐渐模糊,直至晶莹滑落,方才重清。
夜色深浓,长路漫漫,目之所及皆是迷雾。她的前路在哪儿?何处,又是她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