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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拆骨(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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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明到来之前,陈垚一直坚持着锻炼,她摔倒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咬牙爬起来,为了妈妈,为了她,她不能停。
她真的能打过陈和顺吗?
是的,打。
从小在暴力中长大的孩子,会下意识地用暴力作为防御手段。
她不知道能不能打过,她总是生病,在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被陈和顺一脚踢到早产,陈和顺好像永远都没有变过,不会衰老,不会受伤,一直是一道耸立的黑影,根深蒂固地扎在心里。
可她想,再对上陈和顺,她至少不会让何秀梅被打断两根肋骨。
她无法忍受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能。
在太阳升起前,正好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夜最浓稠的时候。
那天没有下雨,是个阴天,陈垚的英语单词错太多了,要去办公室重新听写,所以回家晚了一点。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尖叫声,刹那间所有情绪都涌了上来,她立刻开了锁,然后看到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一个男人骑在何秀梅身上,正在撩开她胸前的衣服,裤子解了一半,而何秀梅已经被打过一顿了,脸上有鲜红的掌印。
那不是陈和顺。
家里进贼了吗?
她来不及想更多的事了,如果她停下来想,就会发现家里多了一双熟悉的鞋子,但她红了眼,只知道用尽全身力气把书包扔过去,然后在男人回过头来的一瞬间,拿起脚边的酒瓶就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那个男人倒下了,瘫软在地,不住地哎呦着。
陈垚把何秀梅拉起来,视线却还死死地钉在那个男人身上,她不敢想她晚回家一点会变成什么样。
“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她冷着声音说完这句,房间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她还没有看清楚是谁,耳边就响起了何秀梅的尖叫,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踹飞,陈垚撞着门板,砰的一声又摔了下来,眼前的视线完全模糊了。
声音却清清楚楚地在她耳边放大:“婊子!你他妈说什么?”
是陈和顺。
他揪着她的头发,又把她拖了回来,想把她拖到那个男人面前认错,一路骂着她:“你个赔钱货!婊子!杂种!居然敢打虎哥——”
他跟这个人认识,他看着别的男人来欺负他老婆。
陈垚忽然就明白了一切,这是陈和顺找来的,他赌博欠了别人钱,所以他让别人上他老婆还债。
愤怒不可遏制,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去,陈垚的心脏一下跳得飞快,她咬牙睁开眼睛,伸手摸向口袋。
畜生——
畜生!
铁片滑出轨道,被她用力一划捅向对方。
扑哧。
是刀子插进血肉的声音,铁锈味蔓延进空气里。
可惜太浅了,陈和顺吃痛一声放下她,意识到自己被捅之后,他立刻红了眼,像头发狂的野兽,奋力地向陈垚踹去。
“贱货!敢打你爹——去死吧你!”
这是陈垚意识消失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在仅剩一线的视野里,她隐约看到何秀梅扑了上去,耳边响起警察忽远忽近的鸣笛声。
……
陈垚断了两根肋骨,断掉的骨头扎破气胸,被送进抢救室抢救,差一点儿就回不来了。
手术后那几天都只能吃流食,她感觉很困也很痛,每天醒来的时间都很短,何秀梅常常是红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说自己不好。
可是她终于决定离婚了,起诉离婚。
她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很有可能有一天陈垚会被陈和顺打死,而且,现在他被关进了看守所——以故意伤害罪的罪名。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这是她的女儿险些用生命换来的机会,她必须去离婚了。
何父何母又来了,他们自然是想出示谅解书,无非是害怕陈和顺报复——就算真坐牢了,能坐几年?他迟早要出来的。
故意伤害罪一般两年以下,再重一些也就是两年到七年,陈和顺不会超过这个数。
两位老人在病房外唾沫横飞,伸着手指上下比划,数句指责埋怨侮辱的话语像座大山似地压了下来。
但何秀梅最后还是抗住了压力。
她第一次这样果断,这样坚定,枯槁般的眼睛重新燃起光焰,声音铿锵有力,破万重山:“我要离。”
不仅要离,还要拒绝调解,申请禁令,要求从重处罚。
最终,法院判处陈和顺有期徒刑五年,准许离婚请求。
侨苑小区的房子判给何秀梅当做赔偿,而陈和顺欠下的赌债是非法行为所产生的债务,法律不予支持,不认可其为夫妻债务,其赌友“虎哥”也因□□未遂及聚众赌博,依法判刑入狱。
天气终于放晴,陈垚出院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何秀梅带她回家,家里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蛋糕。
这是陈垚第一次在家里过正常的生日,不用心惊胆战,不用小心翼翼。
她可以吃上蛋糕,也可以邀请朋友来家里。
“你觉得怎么样?”陈垚的嘴边有奶油,但她顾不上,只是笑着看周清。
“很好吃……”周清怔怔地望着她,然后低下头去:“很好吃。”
“你现在可以正常吃饭了吗?”
“可以了,不过以后要避免剧烈运动,不然好像气胸会复发。”
“这样的话,以后就没办法和你去锻炼了。”她又吃了一口蛋糕,很甜,在舌尖上化不开的甜,就在神情上显露出来,她弯着眼睛,亮得像两池子的光。
“没关系,以后也不需要去锻炼了。”
因为雨终于停了。
“而且。”舌尖上的甜被她绕下去,陈垚舔了舔唇,两手交叠撑着下巴尖,她偏了头眸光璀璨,粲然一笑:“以后晚上也可以出来玩。”
“你想去哪里?”
“夜市,元宵节逛灯会,七夕节看烟花,还有……还有的等会儿在想。”
这个不用着急,因为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想。
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想,去玩,去尽兴地长大。
……
“学校建议,走读的同学在高考那几天留校住宿,每年都有同学睡过头错过考试时间……”
旷怡点击下一页PPT,这大约是她给这群孩子开的最后一次班会,照例是没有什么人听的,台下的翻页声,写字沙沙声一直没有停过。
马上就要高考了,每个人都在奋笔疾书,争分夺秒做最后的冲刺。
旷怡停了一下,伸手扶住眼镜,声音忽的低了下去:“就算没有睡过头,从家里走到考场,路上难免不会发生意外,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2020年贵州安顺公交车坠江,车上12个高考生,死了5个,剩下的都送进医院治疗……老师朋友的学生就在那辆车上。”
“多可惜啊,多可惜啊,辛苦了那么久,明明马上就熬出头了……就这样死掉了。”
写字声小了下去,班里最活跃的体委率先抬起头来,看见旷怡伸手擦拭着眼角,连忙转开话题道:“老师,高考那天你会穿红色的旗袍来送我们吗?”
“为什么要穿红色旗袍?”旁边的女生问她。
“当然会的,旗开得胜嘛。”旷怡笑了下,又说:“不止我会穿,到高考那天,学校所有老师都要穿红色的衣服,喜庆,博个开门红。”
“老师穿旗袍很漂亮呢……”
话题就这样转了过去,旷怡继续把PPT讲完,讲到最后一页,正好响起下课铃。
留校住宿吗?
陈垚收拾着书包,外面乌云密布,看起来又要下大雨,估计高考那几天也会下雨,来的路上的确不太方便。
回去跟何秀梅说一下吧。
周清今天没有来学校,可能是因为换季,他前段时间感冒,昨天发起了高烧,今天就请假在家休息。
今天是陈垚一个人回去。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雨水忽的落下,渐渐成倾盆之势,狂风怒吼,云脚低垂,压得人闷沉。
陈垚把裤脚挽起来,然后撑起伞向公交车走去。
路上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因为下雨,公路上堵车,汽车鸣笛的声音也搅和在雨里,亮起的车灯在雨里模糊成团状光影。
耳边尽是嘈杂的声音。
雨下的大了,陈垚不敢走太快,怕摔了也怕撞到电瓶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总在想周清在做什么,他应该已经退烧了吧?
数学老师留的卷子要给他带回去,旷怡说住校的事情也要跟他说一下,还有……
陈垚的思绪蓦地一清,感觉到有人在接近她,那人的脚步声很重,即使是在雨里也显得闷重。
她回过头去,黑压压的人群,各式各样的伞,看不清是谁。
绿灯亮了,她立刻转身走进人潮里,往马路对面走去。
到了对面,她调转方向,往前面的公交站走去,顾不上雨水飞溅,地面打滑,她马上小跑起来——
“唔!”
陈垚的口鼻都被捂住了,一股极大的力量扯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公交站旁的树木里带去,后面是居民区,遍布着七拐八绕的小巷子。
被拖行着,陈垚无法扭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她用力去咬那人的掌心,听到后面一声闷疼,然后曲起脚,狠狠地往后一踹。
一下,两下。
那人被踢得疼了,终于松开手,她瞬间往地上摔去,张开两只手向下缓冲。
疼痛在刹那间袭来,铁锈般的气味在潮湿的雨气里蔓延着,但陈垚来不及去处理擦破的手臂了,这是她唯一逃跑的机会,她必须马上起来,马上——
她立即站起来,带着湿掉的衣服,沾满泥土的伤口,连书包也来不及捡,就要往外面跑去,跑到人群去——
砰。
脚下一滑,她重重地摔了下去,受伤的手臂再次划过粗粝的碎石,隐约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伤口里有碎沙,而碎石上沾着血。
“还敢跑——!”
陈垚的脸唰地一下变白,因为越来越疼的伤口,因为这个声音——这个一直在她噩梦里重复出现的声音。
她张口想喊救命,声音泄出的瞬间再次被人捂住口鼻,被抓住头发提起来拖行,直到进入一个小巷。
雨下的越来越大,她浑身都湿透了,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但她仍然能判断出眼前的人是谁。
眼前的人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狠狠地给了她几个耳光,在她耳边怒斥着脏话,杂种,婊子,下贱货。
坐牢几年,他衰老了不少,但仍然是一道耸立的黑影,站在她面前,扎在她心里,挥之不散,永远不散。
是陈和顺。
陈垚勉强睁开眼睛,近乎绝望地想着。
是陈和顺。
他提前出狱了。
他回来复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