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入腹》月煮茶

15、拆骨（十五）

　　从办公室出来之后，陈垚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第一次没有和周清说就离开。

　　因为她现在不太想见他，陈垚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她现在想一个人静一静。

　　独自一个人踱步到公园里，日暮西垂，公园里的人很少，她走到长椅上坐下来，不远处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孩还在玩耍。

　　他们玩闹了一会儿，也就被各自的家长接走了，于是这一方小天地彻底只剩下陈垚一个人。

　　陈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大学么？

　　她非常，非常同意旷怡的说法，她本来也想和周清考上同一所大学的，但她现在太累了，她不知道考上同一所大学有什么意义。

　　周清不再对她无话不说，当然她也有了隐瞒的秘密。

　　就算到大学……就这样走到同一所大学，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如果考不上同一所大学，她一定会非常失落吧。

　　大学啊……

　　陈垚又拿出那两张成绩条来看，周清的每一科都很优秀，是她现在远远赶不上的。

　　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数学成绩，打开手机查看答题卡上的得分。

　　一样的题型，又错了。

　　就像那道选择题，努力了那么久也依然是零分。

　　总是错的话，会让人心生厌倦的。

　　总是得不到回应的话，会让人失望的。

　　陈垚低头，感觉自己脚边的影子忽然膨胀变大，耳边也传来温热的气息，那是她魂牵梦萦几年的声音。

　　“你在这里啊。”

　　风声沙沙，陈垚蓦地转过头去，对上周清灿烂的笑颜，在眼底熠熠生辉。

　　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出现了。

　　周清弯着腰，双手交叠在身后，纤长羽睫下的眼睛带笑，正一错不错地看着陈垚，而陈垚望着他，黑色的瞳孔因惊异而睁大，随后轻轻一眨。

　　头顶上的灯恰在这时亮了起来，将两人从头到尾都照遍。

　　在陈垚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清忽然伸出手，揉了一下她的发顶，将这点错愕都揉散了。

　　陈垚有些茫然将手抬起来，似乎想制止他的行为，但毕竟太晚了，他揉了那一下，就在她身旁坐下了，心情很好地将手里的东西提过来。

　　这是那家布蕾奶芙店的保温袋，陈垚认得。

　　他又去买了布蕾奶芙。

　　陈垚看着他放进自己手里的奶茶，微微出神地看着上面的小标。

　　少冰，三分糖。

　　这次不是热的了。

　　“你……”陈垚的声音微不可察。

　　她并不奇怪他会找到这里，因为从小到大，陈垚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的就那几个地方。

　　她奇怪的是，他会这么快找过来，因为现在马上就要七点了。

　　而周清每周六晚上七点到八点半，都要去补习班补数学。

　　——你今天不用去上补习班吗？

　　陈垚想问这个问题，但最终没有问出来，她想她知道答案，周清为了过来找她跟补习老师请了假，而林诀一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陈垚望着周清镀上一层暖光的侧脸，沉默地拆开了奶茶包装袋。

　　周清没有看向她，他望着不远处的空地，又或是望着刚刚才升起来的，还只有一点微小轮廓的月亮，喋喋不休地说起许多事情来。

　　“你还是这么喜欢这里啊。”

　　周清双手交叠，抵在下巴处，眼里带着微微的笑：“记得以前，总是带你来这里锻炼身体。”

　　他的视线停在不远处的四百米跑道上，那里已经翻新了一次又一次，而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的夏天里。

　　那里会跑过两个小小的孩子，男孩跑得游刃有余，但一直不停地回过头去看着身后的人。

　　他的身后是一个跑得满脸通红，紧咬牙关的女孩，她的头发刚长到和下巴齐平处，发丝沾满了黏密的汗水。

　　那是周清和陈垚。

　　陈垚没有做声，一直小口抿着奶茶，听他提起往事，又提起别的事情，往事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在这件事的前后，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这是周清常用的，想要安慰陈垚的办法。

　　他很想直接问她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学校，但他不能去问——陈垚不会告诉他的。

　　如果她愿意说，她就不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对着空荡荡的，没有人的天地发呆。

　　他试图一点点地掰碎她的防线，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愿意一点点地迈出来。

　　但其实，在他试图了解她内心真实想法的时候，陈垚也想了解他。

　　她也很想——想用一把软刀子割开他，开膛破肚，把他的心脏捧在手心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想一个人在痛苦的热汤里翻滚。

　　“……”

　　奶茶杯见底，陈垚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明明可以不来找我的。

　　陈垚迈出一步去：“我们认识了七年。”

　　周清蓦地有些怔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总归她愿意开口了，这是件好事。

　　于是他笑起来，轻轻地点头：“嗯，对，马上就满七年了。”

　　“我没有办法想象……你不在的生活，我会很不习惯。”陈垚低下头去，轻道。

　　“……”

　　她低着头，所以看不见周清的表情，他稍稍睁大了眼睛，总是笑着的，漂亮的杏眼带上错愕和一点微妙的惊喜——这是陈垚第一次，第一次如此直接袒露对他的依赖。

　　周清想自己竟然会这么高兴。

　　他稍稍低着头，食指和拇指并在一起，按着眉心，轻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不就在这里。”

　　“……但是以后呢？”陈垚张开紧攥的手心，里面安静地躺着两张成绩条，表头“陈垚”和“周清”的字样重叠在一起，看着十分亲昵。

　　“原来是这个啊……”周清看着那两张成绩条，其实在来之前就想过，有可能陈垚是因为成绩而心情低落了。

　　“只是一场期末考试而已。”周清指了指成绩条上的年级排名，“不用太放在心上的，上次的周测不是考得很好吗？而且，就算这次考差了，你的排名也在年级上游啊。”

　　“也能去到一个不错的大学了。”

　　周清笑着，弯起清亮的杏眼，而陈垚望着他的脸，心又在往下沉。

　　“但是……”

　　“但是这样就没法和我上同一个大学了是吗？”

　　周清睁开眼睛，那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棕黑色的瞳仁倒映着陈垚有些失落的脸。

　　他知道的，知道陈垚的意思。

　　甚至于，他自己也表达过，和陈垚上同一个大学的意愿。

　　“……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周清转过头去，轻道：“想要我们上同一个大学，继续这样下去，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给了你这么大的压力吗？”

　　“……”

　　“不是。”陈垚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极为平静地说：“是因为我的恐惧。”

　　“习惯了吗？”周清念着这句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泛上一阵没来由的酸楚，很高兴让你习惯了有我的存在，渗入你的日常，无孔不入。

　　但是……只是习惯吗？

　　“陈垚可以试着交些新朋友吧？以后如果去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周清有些违心地笑着，指尖轻颤：“就算是现在，班里的孙苒苒不就很想和你做朋友吗？”

　　“她老是帮你交作业打水什么的。”

　　“朋友……”陈垚垂下眼去，声音放得极轻：“你身边就有很多朋友呢……”

　　严向晚，袁野，梁胜，还有许多初中时的朋友……

　　“没有哦。”

　　周清忽然出声道，远处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他望着那一轮上弦月，轻轻道：“这么多年，我身边也只有你而已。”

　　“那些啊，严向晚他们……只是阶段性的朋友。”周清转过眼来，看着陈垚，嘴角噙着一抹清淡的笑，他又点下头重复了一遍：“只有你一直都在。”

　　“……”

　　“所以……”他稍稍转过眼去，没有再和她对视，指尖不自觉地掐了下耳朵，声音低哑：“我也习惯了。”

　　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但不是只是因为朝夕相处，这样的人有很多，但他们都是阶段性的过去，只有你是永恒的现在。

　　现在与将来。

　　“……”

　　陈垚失神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倒映着两轮弯月，亮得像两池子的光，陈垚听见自己的心脏从未有过的鼓动，像被这样的眼神注入了永恒的动力。

　　是……这样吗？

　　跟我一样的想法。

　　她前不久还在渴望的，想要得到的回应。

　　出现了。

　　“说实话，我应该劝你放下的，不要因为成绩太为难自己。”周清没有沉默很久，就开口说：“因为你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

　　“虽然已经比小时候好很多了，但是……”

　　周清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好像轻轻一碰，下一秒就会碎掉，像水中一搅就乱的月影，支离破碎。

　　他说：“果然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明明知道这样勉强你对你不好，但我果然还是……”周清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没有勉强。”

　　陈垚望着他的眼睛，蓦地轻道。

　　“因为，这也是我的愿望。”

　　“……”

　　“是吗……？”

　　周清伸手，抽出她手里的两张纸条细看，看着看着，他就弯起眼来笑：“既然是我们一起的愿望，那就不好让你一个人努力了。”

　　“寒假我帮你补习怎么样？”

　　“但你自己都有补习……”

　　“这不影响。”周清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笔来，把陈垚比较差的两科圈了起来：“是啊，我也不是什么天才，也是需要上补习班才能有的好成绩。”

　　“如果你的身体好一点，从小和我一起补习，说不定现在的成绩比我要好得多呢。”

　　“所以。”周清又弯下眼睛笑起来，“所以别气馁啊，等补完这个寒假，说不定开学考就会有很大进步了。”

　　陈垚没有应声，她望着他脸上的笑，慢慢攥紧了手指：“我不能……那么自私吧。”

　　“什么自私？又不耽误我自己的学习。”周清笑了下，“而且……上同一个大学是我们一起的愿望。”

　　“为了愿望而努力，付出代价，这没什么自私的。”

　　“如果觉得耽误我的时间的话，不妨努力考个好成绩吧？”

　　周清站起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回身向陈垚伸出手去：“有点晚了，先回去吧。”

　　他还记得，陈垚没有吃饭。

　　陈垚静静地看着他伸过来手，顺着手臂视线往上看到他温柔的神情，身后是一轮皎洁的月亮，月光从上倾洒下来，从发顶到发稍都沾上一层清亮的光。

　　光在发丝之间游离着，在陈垚眼底的罅隙中晃动着。

　　她搭上手去，周清就借着力将她拉了起来。

　　“走吧。”他的唇角上扬着，露出一个有些高兴的笑来：“我们回家。”

　　“等一下……”陈垚的声音很轻，周清听到了，于是转过头来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陈垚往前一步，周清仍然望着她，神情稍稍有些疑惑。

　　扑通。

　　扑通扑通。

　　一开始，是陈垚蓦地伸手抱住他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

　　然后，是飞快加速的心跳声，分不清楚是陈垚的还是周清的，亦或两者都是。

　　周清没有动，静静地就让陈垚紧抱着自己，他感受着怀里的温度，穿过冰冷的干燥的空气，怀里是鲜活的温度。

　　他怔了一下，然后回抱住她。

　　然后掌心向上向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想让她安心下来。

　　想安抚她所有的躁动不安，惶恐失落。

　　陈垚抱得很紧，紧得想将周清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她所有的不安、犹疑都顺着这个动作发泄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因为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安抚渴求而颤抖。

　　自身体深处升腾而起的战栗一点一点被浇熄。

　　良久，她听见周清说：“抱够了吗？”

　　像一个爆栗突然敲在她脑门上一样，陈垚蓦地从沉浸中清醒过来，随后张开手想要后退。

　　但是，在她张开手后退的一瞬间，周清忽然往前一步，又用力地将她扣紧了。

　　陈垚感觉到他富有侵略性的气息落在耳畔，一下一下，像绵绵不绝的吻落了下来。

　　他低哑的声音同时响起。

　　他说：“那现在，到我抱了。”

　　陈垚瞬间感觉到一阵兴奋到战栗的心悸感，全身的血液都因为这句话而冲到头顶，她在这个怀里快要喘不过气来。

　　随即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周清也在很用力地抓紧她。

　　没有很久，他就放松了这点桎梏，但他仍然没有放开。

　　他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带着她熟悉的，温柔的调子：“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以前想要你答应什么事情，总要给一个理由说服你，不知道这次的能不能，不能我也没有更多的理由了。”

　　等他说完这些，陈垚才哑着嗓子出声问：“……什么？”

　　“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掉了，好吗？”

　　“……”

　　周清放开她，露出一个有些心碎的笑容，像已经被搅乱的满池的月影。

　　他低垂下眼睛，继续抿着唇笑着说：“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掉了，因为……我也会很难过的。”

　　陈垚望着他，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她来不及去细细体会这段话里的酸楚，就下意识地点头了。

　　“好。”

　　她轻轻地说着，随后低下头去，道歉：“……对不起，我……”

　　“没事了。”

　　周清又揉了一下她的发顶，那点失落消散不见，他笑着去牵她的手，另一只手收进口袋里，随后他低下头去，鼻尖对着陈垚的鼻尖，声音轻道：“这次就算了。”

　　“走吧，回家了。”

　　夜还很长，月待团圆，路灯下长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融合得像一个人的影子。

　　路灯的光知道，夜晚的月亮也知道，没什么东西能分开少年少女紧靠在一起的影子，等天光大亮，拂晓的阳光照进女孩的窗台上，对面的男生又会来敲门。

　　门会打开，而他的声音清越，眉眼带着早晨融融的光：“早上好，垚。”

　　“今天也一起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