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尽》姜郁玦

3、第三章

　　“桑桑，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桑桑，为什么不救我！”
　　“倪晚桑！快跑！”
　　“倪晚桑！跑啊！”
　　倪家老宅里，血肉满地，火光冲天。
　　倪晚桑一直跑，一直跑，渐渐没了力气，被身后的血手抓住。

　　啊！
　　自梦中惊醒，倪晚桑猛的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二姨太，我没有不想救你。

　　今天是初五，吉安的大集。
　　所有小商户都会聚在一条街上叫卖，倪晚桑和陈红霞也想去看看热闹。
　　蒋欢庆……蒋欢庆睡得香憨，根本睁不开双眼。

　　太阳升起，到处都暖洋洋的。
　　街上确实好热闹，满目琳琅。首饰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糖葫芦个个裹满了糖浆，老板把它们在草筒子上排列得像朵玫瑰；鸭蛋个个饱满浑圆，还粘着些新鲜的粪便；远方烟囱鼓鼓的冒着白眼，粗布青衣的小贩叫卖着今天的号外。

　　“阎锡山大战樊钟秀！民族英雄徐树铮在廊坊被冯玉祥指使部下枪杀！”
　　“代理大元帅陈炯明部被全歼，革命军开始南征！”
　　“胡江剧院迎来歌星陈芳莹！晚七点连唱五首！先到先得！”
　　“黄浦军校即将招生！各地军官聚集吉安！革命军有大动作！”

　　倪晚桑叫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份。
　　小孩混身上下没一块好布，一双细腿竟就这样半露在冷风里，那腿与桌腿无异，骨头都有些异形，狠狠地向外凸着，倪晚桑甚至害怕他会在蹦跳时折断双腿，于是又多给了两元。
　　倪晚桑蹲下问他要不要吃个烧饼，小男孩摇摇头。
　　小男孩道谢后跳着走远了，倪晚桑坐在茶馆的藤木椅上，读起报来 。

　　报纸上说，平城早就独立了，日军攻入平城后，还有活着的中国人抵抗了三天，革命军赶到时，日军已经所剩无几。
　　倪晚桑轻轻叹一声，抬起头，远方，几只白鸽腾空飞起，被桥上的小孩儿用弹弓打掉了。

　　今天茶馆里讲书的老头讲的是岳飞岳将军抗金有功却遭奸人所害，并不算太新颖的故事。
　　只是老头很投入，情到浓时甚至打翻茶杯痛骂秦桧，倪晚桑觉得很有趣。
　　如今国际形势如此紧张，革命军仍不对外，政府迟迟不愿发声，如今的合作也不知道会持续到哪一天。
　　倪晚桑心理打着鼓。
　　吉安人生地不熟，自己来了月余，仍旧没去过几处地方，也没有多少钱，如此下去必然不成，要想法子尽快加入组织，再不济也要赚点钱。

　　倪晚桑思前想后，决定问问蒋欢庆和张瑾。
　　蒋欢庆哥哥是军官，恐怕有些不方便，还是问张瑾更容易些。只是，倪晚桑有些担心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自己手中的钱应该还够租下间小的店面，还能余下些钱。
　　店面前头卖些香料，后头准备间小屋给伙计和自己休息，刚刚开始时都会有些亏本，闲暇时间她就做些别的工作补贴，这样最好。

　　至于安全这方面，该找谁帮忙呢？
　　同学们彼此不相熟，朋友又差些交情，倪晚桑想了又想，没有什么好办法。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蹦出个人影。
　　程山从平城来此处，却是蒋崇的领导，可见此人手腕了得。
　　如果能得了他的庇佑，想必是会安全的。
　　就这么办吧，和他成为朋友吧。倪晚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打定了主意，又要想着到哪去找他，她不知道，于是一个人愣愣的坐在茶馆的小桌旁，双手握在热茶杯边，感受到烫意就放开，如此反复，直到手心被烫的通红，手背却仍旧冷的入骨。
　　“哟，倪晚桑！”
　　粗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倪晚桑闻到了淡淡的烟味。
　　还没等倪晚桑抬头，程山就顺势落座在倪晚桑身边儿，“怎么一个人听书啊？你的好朋友呢？”
　　倪晚桑顿了顿，回头定定看着他。
　　男人今天穿着土黄色军装，衬得五官更粗狂俊朗，鼻梁挺拔，一双深邃清亮的眼顾盼神飞。
　　真的很帅啊。倪晚桑这样想。

　　程山凑近了些，眼神锁在倪晚桑的脸上。
　　“哥这么帅吗？帅的你这小妮儿都愣住了吗？”
　　倪晚桑没有说话，男人凑的太近了，倪晚桑可以清晰的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烟味，还有些汗味，肥皂有些呛人的香味也被他洗的淡淡，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很奇妙的味道。
　　倪晚桑从来没有闻到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气味有些太敏感了。
　　“你好，程山。
　　我是倪晚桑。”
　　程山一愣，“倪晚桑，你是不是脑子不太灵光？”
　　“什么？”
　　“咱不是早就认识了吗？怎么，还想进一步认识认识吗？”
　　……真的很浮夸。

　　“上次见面，还没来得及认识你。”
　　“我认识你就好。”
　　倪晚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其实那晚我没醉，你信吗？”
　　程山存了心想要逗晚桑，他突然开口，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晚桑于是觉得很好笑，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程山眸子紧紧盯着她，倪晚桑在那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忽的，倪晚桑低下头，她怕会损了男人的面子，让程山恼怒，想到自己还有事求他，于是道：“兴许程长官是喝的没力气了，头脑还清醒着。”
　　程山压根不羞恼，他带笑的嘴角上扬，回道：“你冻得像个鹌鹑，还有功夫掂量我醉没醉、醒着不醒着？”
　　程山凑的更近了，他可以一□□破倪晚桑单薄的脊背，却无法看清她的心，于是他愈发的用力，像要看透倪晚桑一样的盯着她。
　　倪晚桑感受到他的视线，头更低了，她无措的紧了紧围巾。

　　程山抬起头，将手里拎的烧鸭递进倪晚桑手里。揪着烧鸭绑绳挂在倪晚桑的食指上，带着倪晚桑走到门口，替她紧了紧围巾。
　　“天冷，你不就想求我帮你办事儿吗？我帮你就是了，快回去吧，小心生冻疮。”
　　倪晚桑抬起头，看着他，忘记了要反驳，也忘记思考他是怎么知道的。
　　程山背后的晚霞嫣红如玫瑰，透着金光，照在远处的群山上。

　　再回神，程山已经走了。
　　程山，你还没问我是什么事。热血才会灼烧皮肤，我的血有些凉，大概是不会生冻疮的。

　　程山一路疾步回队，回到宿舍，蒋崇和陈平等在门口。
　　“团长，鸭子呢！怎么少了一只！”
　　一群小伙围在程山身边，嗷嗷喊着。
　　“程队！你今天罚我们跑了十公里啊！还克扣鸭子！官僚主义太压榨人啦！我要反啦！”江孝云一边狠吸着烤鸭的香味，一边控诉道。
　　“我说江孝云，你小子还要反程哥？你死定啦！”陈平挤开江孝云，围到程山身边，抢走他手里最后一只鸭子。
　　几个年轻人围过来，程山有些无从招架。
　　“路上遇见只猫儿，我给她了。明天江孝云休假还会给大家带，若是再多嘴，明天加罚10公里。”
　　几个年轻人一哄而散，蒋崇叼着鸭腿凑上来，面带八卦的问“什么样的猫儿？”
　　程山眯了眯眸子，没再说话。陈平和蒋崇见他一副卖关子的样儿，也不愿再猜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了。

　　回女校的路上，倪晚桑摇晃着手里的袋子，烧鸭焦香的味道从手边传来，伴着落日煤烟纷飞的旷野气息，倪晚桑有些饿了。
　　倪晚桑背对着落日，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跳，晚风萧瑟，路边狗儿争食，黑狗撕咬黄狗，有点两败俱伤的味道，倪晚桑也俯下身子去看。觉得风里都带着寒冷的气味。
　　回到宿舍，倪晚桑坐在床上，头顶的灯晃了又晃，她从包里掏出白日买来的报纸。
　　新年就要到了，日军入满援奉，民族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闭上眼，故乡的小路上仿佛还有少女在漫步，漫山野花仿佛还在摇曳，少女回过头来喊晚桑的名字，倪晚桑不停的向前跑，想要抓住那个女孩，可是在晚桑触碰到少女的一瞬间，世界爆发了巨大的响声，一切都消失了。
　　晚桑睁开眼，昏黄的小灯闪了几闪，灭了。

　　“啊！”蒋欢庆叫了一声，窸窸窣窣的摸过来，坐在倪晚桑身边，抱紧了倪晚桑的胳膊。
　　倪晚桑拍拍她的背，转身从抽屉里摸出蜡烛来点上，放在二人的床头。
　　烛光摇曳，映在两个少女的脸上，蒋欢庆趴回自己床上，双手垫在枕头上，下巴抵在右手上，两根麻花辫一个在身前，一个在背后，她摇着双腿看着蜡烛，隐隐出神。
　　倪晚桑仰着头，盯着那盏坏掉的灯盏。
　　“红霞呢？我都忘记问了，今天怎么不见红霞？”倪晚桑问。
　　“哦哦，红霞家里的姐姐来信说祖母病了，要回去探望呢。”欢庆侧过身来，对着晚桑。
　　“红霞家不是很远吗？这样会不会危险？”倪晚桑皱着眉，翻了身看着蒋欢庆。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总归要回去吧……这样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晚桑，好黑，你怕吗？”
　　你晚桑的眼睛钉在摇曳的小火苗上，她眨眨眼，回道：“我不怕的，黑些睡得更踏实。”
　　“晚桑，你们老家有什么好吃的呀？我们家的老腊肉特别香，和辣椒一炒简直是神仙饭……晚桑，你想不想回家？”
　　“我吗？想的，可是我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去，我家已经……”倪晚桑没再说下去。
　　蒋欢庆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飞快的窜进倪晚桑被窝里，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别怕，晚桑，我和我哥哥都保护你。”她装模作样的摸摸倪晚桑的头，倪晚桑没有动。

　　“做粑粑，家婆有米不做粑，做个牛屎粑，拿来哄娃娃，娃娃不吃牛屎粑，拿来哄人家，放在枕头边，耗子咬了大半边……”蒋欢庆小声哼着，摸着倪晚桑的头。
　　倪晚桑靠在欢庆怀里，眼睛有些湿，她终于想起了那首小调。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

　　欢庆，我也会保护你的。
　　倪晚桑这样想着，蒋欢庆的哼唱声也渐渐小了。
　　倪晚桑把被子给蒋欢庆的紧紧实实。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