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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辞尽温柔 ...

  •   七月正值盛暑,惠城降雨量惊人,一连下了大半个月。

      沈辞宅在家里,等了半个月总算盼到天晴,将楼上楼下的门窗打开通风暴晒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屋子里依旧潮热,墙壁上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整栋楼好似被改造后的桑拿房。

      沈辞提着洗漱用品步行走到公路边等车的时候,无比后悔当初的决定——为什么就听了姐姐沈念的话,选择在这个周围全是树林、池塘和田野的小村庄里盖房子。

      彼时沈念如是说:“这可是咱老家,虽然咱已经定居北京,但这里多有乡野气息啊,适合全家人工作之余休闲度假。”

      实际上,这里夏天蚊子多得要命,偶尔还会缺水停水,譬如今天晚上,只能打车去街上吃饭沐浴。

      沈辞不会开车,偏偏居所还处在惠城与沙城的交界处,每次上街都像是庙里的和尚下山一样拘谨。

      外面交通便宜,每隔几日出去买菜总能发现某些地方变了样,有时候是某处多了一栋楼,有时候是某地填了一条河。

      打车的订单发出去一直没有人接,沈辞也不着急,因为他早已习惯了慢调子的生活。

      怜水村路口地处偏僻,能打到车的几率很少,除非叠加远程费。

      再等两分钟吧,如果还是没有人接单,沈辞便打算走到前面的加油站再打车,至少那里路过的车多,能省十几块钱。

      沈辞是心理医生,并不缺钱,对金钱也没有很大的执念,但能省则省是他的原则,尤其是在空档期。

      两分钟很快过去了,沈辞看了一眼手表,正要点击撤单,忽然收到了一条打车软件上的AI语音:“叮咚,尊敬的安达乘客,您的订单已收到应答,请确认出发地点是否准确。”

      看司机的接单点,离此就一点五公里,沈辞毫不犹豫地点了确认:“您好,我的定位准确,请按导航地点来接我吧。”

      沈辞扫了一眼软件自带的信息回复框,往上滑,默默记了一遍车牌号,底下弹出了司机发的信息:

      “景先生您好,我车钥匙找不到了,可以稍等一下么?”

      这么荒唐的理由沈辞第一次遇见,常人看见了这条信息一定觉得滑稽可笑,但沈辞没有,他向来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

      昔年念书的时候无论遇到多好笑的事,他都不会觉得好笑,喜怒哀乐都是同一副表情。同学们说他太高冷像个面瘫,他也懒得辩驳,高冷就高冷吧,怎么说都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别人就好。

      “好。”沈辞手写了一个字回复司机。

      约三分钟过后,司机回复道:“抱歉,景先生,我不能按时到达了。”

      沈辞发了个问号给对方。

      “对不起,我快出村口的时候遇到撞车事故了。”对方回道。

      沈辞又发了个问号过去,这回司机没回信息,发起了语音通话。

      沈辞看着“岑工”三个字,以及黑色为底写着“空车”两个字的头像。冥冥中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点了接听,脱口而出道:“景先生,你没受伤吧?”

      岑先生:“不是我撞车,是前面的一辆小轿车和摩托车相撞了,我过不去,得绕远路了。那个……请问景先生,你方便等等我吗?”

      沈沉默了一下,缓缓道:“好,我等你。”

      “谢谢了,景先生,我马上就过去。”岑先生笑着说。

      “我不姓景,我姓沈。”沈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或许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又或是别的什么。

      “好的,沈先生,我大概七分钟后就到。”对方飞快地说完,挂断了语音。

      或许只是恰好姓岑,恰好声音相似而已,沈辞如此想。

      ——

      七分钟过后,一辆白色的绿牌小轿车停在沈辞身侧。

      沈辞的目光从阿玛尼镂空手表上移开,提着装洗漱用品的竹筐弯腰上了车。

      “手机尾号?”前视镜中,戴黑框眼镜和黑色口罩的岑先生两手扶着方向盘,头发和脸都隐在夜色里,说话的语气相当疏离没有温度,和语音电话里判若两人。

      “7524。”沈辞在心里暗自思忖着,他近来过得一定很不顺心,还是不要随便去攀同学关系了吧。

      只不过,还是忍不住想借着医生的名义直观地问问他,岑景之,你的病好了没有。

      可这大概率会戳到对方的痛处,沈辞没有完全的把握不敢贸然去问,万一对方不回复,会显得很尴尬。

      以朋友的身份吗,沈辞不是没想过,可“朋友”这两个字是他单方面宣之于口,岑景之就在当天下午换了手机号,去了他不知道的异国他乡,一走就是两年。

      沈辞不敢相信这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岑景之,即使他戴着口罩,他也认得出来。

      可认得出来是一回事,别人愿不愿意搭理你是一回事。

      路边低矮的房屋和植被慢慢地向后倒去,车内温度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味。

      静默,迫人的静默。

      沈辞拘束地扫视着车子前方的显示屏,盯着目标地点一点点靠近,最后静止不动。

      “沈先生,到了。”岑景之将车停在阳光沐浴所门前的停车场,低头看着手机。

      沈辞应了一声,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想说些别的话却又说不出口,提着竹筐起身即将下车时,才终于憋出一句话,说:“岑先生,晚上天黑,回去注意安全。”

      岑景之把脸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拉下车窗看向他:“沈先生今晚住澡堂子,不回家了吗?”

      沈辞堵在喉咙里的棉花化了,迎着岑景之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局促地低下头,言辞恳切:“回,岑先生方不方便……”

      “方便。”岑景之知道沈辞不会开车,也知道以沈辞的性格很难主动开口请求别人。

      “好,谢谢。二十分钟后我就出来。”沈辞如是说。

      岑景之看着沈辞拉开后车门,将手机、钱包和一只价值不菲的阿玛尼镂空机械手表解下来搁在了后排的座位上。

      “你就不怕我开车跑了?”岑景之歪着头,清俊的眉眼微微下弯,目光里透着几分促狭。

      “你不会。”沈辞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下了车。

      岑景之没有再言语,目送沈辞步履轻快地进了沐浴所的大门。

      等待是漫长且煎熬的,岑景之最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小时候等待着放假了和父母一起去海边玩,可直到父母过世,也没有实现。

      长大一些了,等待着快点毕业找个好的工作,脱离收养他的家庭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可惜事不如人愿。生活一面给他无数个希望,一面又屡次毫不留情地浇灭他的梦想,一点点地将他吞噬,最终落得个浑身是伤。

      独自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做胃癌手术治疗和复查的时候,岑景之曾疯狂地想念着,默念着,祈祷着自己千万不要死,死了就回不来了,就算死也让他活着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再死。

      为此,岑景之还在网上花钱雇了一个专门托运骨灰转运安葬的黑人团队,万般叮嘱他一定将自己的遗体火化带回父母身边安葬。

      现在回头想想,岑景之觉得自己毅力惊人,是上天眷顾的幸运儿,次次都能在手术台上与死神做殊死搏斗,抢回属于自己的生命值。

      不得不说,等待只是人生的休止符,他是该慢下来,静静地享受生活了。

      烟酒和辛辣刺激的食物,早已被他规避到世界以外,不敢触碰。

      往日相识的人,也渐渐地消失在他的记忆深处,做了陌路人。

      只有沈辞是个例外,火星撞地球一样的概率居然让他碰到了。

      岑景之昨晚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回国,四点下飞机打车直达怜水村,从远房表舅那里拿回了家里的钥匙,开回自己搁置的车,简单整理了一下房间后一觉睡到今天中午。去表舅家里吃了顿便饭,逛了逛淘宝,觉得闲下来有些无措,就随便在网上找了个临时的网约司机的工作。

      没想到第一个接单的人是沈辞。

      两年前,沈辞说“我喜欢的是女生,我们之间就不能单纯地交个朋友吗?” 岑景之是深信不疑的。

      可现在,看到沈辞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岑景之不禁自我安慰道,像他这样好的男人都没有女朋友,那我遇不到能相伴一生的爱人,也是情有可原了。

      岑景之拉下脸上的口罩,从衣袋里摸出一颗棒棒糖,悠闲地剥开糖纸含进了嘴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沙沙啦啦的雨声由远及近,车窗外的夜景很快被淹没在雨幕里。

      岑景之听着雨滴敲打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心情很是愉悦。

      天气预报说惠城今日有雨,他还不信,现在信了。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都是大晴天,能赶上最后一场雨,岑景之有一种被上天温柔以待的感觉。

      再过些日子,等网购的家具到了,打扫好房间,收拾好院子,就自己搭架子种菜吃吧。

      曾经憧憬的美好生活是不可能达到了,但是能如愿提前给自己养老,岑景之倒是快活得很。像个从滚滚红尘中大彻大悟的浪子,买一袋荔枝经过旧货市场特意进去逛了一圈,买了一串红褐色的菩提珠戴在手上。另外还有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油纸伞——是他路过某间店铺,不小心挂在地上摔坏了,主动找店主买下的。

      听着雨声,想到那把油纸伞,岑景之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空落落的后座。

      岑景之撑着那把有残缺的泛着桐油味的油纸伞踩着雨水,一步步走到沐浴所不远处,一抬眸,刚好看见沈辞推门走了出来。

      伞面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响着,结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玉珠缀在伞骨边缘不断滚落。

      岑景之的视线里一片光霭朦胧,以致于看不清地面水深水浅,一不小心踩进水坑里,雨水溅湿了的鞋子,他不得不摘下口罩,选择更近的道路一左一右踏雨而行,像个玩跳房子的少年。

      沈辞远远地看着,忽然觉得下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看见一些有趣的事情。

      “嘿,看什么呢,下雨了,快走吧。”岑景之撑着伞,一跑一跳,踮着脚站到沈辞跟前,笑眯眯地说。

      沈辞的视线被油纸伞牵着上了车,关上车门后,看到岑景之打湿的半边肩膀,才回过神来——自己身高一米八六,岑景之约一米七五。

      让一个比自己瘦小的人给自己撑伞,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你家住哪?”岑景之从仪表台上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布满雨珠的眼镜,掏出手机问沈辞。

      沈辞看着岑景之放在副驾驶坐上的还在滴水的油纸伞,说:“怜水村一组27号。”

      岑景之输入地址,看着搜索栏下面的省略号,垂着眼转过头:“导航定位不了这个地方。”

      沈辞后知后觉自己说的是门牌号,歉然改口道:“进怜水村往里走,第五个池塘旁边就是我家。”

      岑景之点了点头,定了怜水村。

      路上,雨流如注,越下越大,兼有时不时的几声雷鸣。沈辞害怕在雨夜里开车会出事,提醒岑景之说:“去加油站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

      岑景之大约是没听见,亮着双闪专心开车,冒着大雨将沈辞送到了他家的院门外。

      沈辞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家,握着手机犹豫着开口道:“多少钱,我扫你。”

      岑景之笑着说:“不用了,顺路回来而已。”说着又探起身,从副驾驶座旁拿过那把雨伞,递给他说,“雨太大了,你拿去用吧。”

      沈辞垂着眼眸,说:“那你呢?”

      岑景之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眼镜框,热心地说:“我不要紧的,你刚泡了澡,再淋雨就不好了。”

      沈辞低头想了想,毅然说:“你送我回家,然后再回去吧。”

      岑景之撑着伞下了车,将沈辞送进了院子里的屋檐下。

      “我回去了。”岑景之看见沈辞从包里拿出磁卡开门,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轰鸣的雷声划破夜空,将乌漆墨黑的院落照的雪白,沈辞抖了抖肩膀,眯着眼睛回过头,注视着岑景之撑着雨伞迈着稳健的步伐上了车,而后驱着车打着双闪,像一束会移动的夜景灯一样慢慢融进了黑夜。

      虽然不可能有什么更紧密的交集,到底还是应该留他进屋坐坐的。沈辞心里这样想。

      下次吧,下次有机会了再说吧。

      可下次是什么时候呢,还是像从前那样,以年为期?

      两年前,岑景之因着朋友的委托顺道送沈辞去机场的那次,沈辞在西厅候机室坐了很久。

      快要登机的时候,沈辞脑门一热跑去买了两杯咖啡,想送一杯给东厅的岑景之。走到一半,想着岑景之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不相熟的朋友小松,自己只送他一个人难免叫人疑心,若是两杯都送出去,却又觉得唐突。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纠结着,烦恼着。

      等到所有登机人员都上了飞机,沈辞还站在东厅外的导购台旁边。

      广播里开始念着他的名字,沈辞提着袋子慢慢往回走。

      还是不送了吧,只是才交的朋友而已……

      两年前,得知落拓之际的岑景之患胃癌,沈辞的内心是很不安的,那种不安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猜到他总有一天定会去国外看病,但是没想到他会就此杳无音信。

      两年间,他多次拿起手机想问他是否安好,可最终还是不愿意知道结局。

      胃癌能治好的概率很低,以至于今日岑景之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沈辞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浴所泡澡的时候他是心不在焉的,换好衣服了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抹洗发水和沐浴露。再重新洗一遍也不无不可。但说好的时间不能改,他得做一个守诺的人,这是对朋友最起码的尊重。

      尽管岑景之换了新的手机号,没有再联系他,他也还是想把他当做朋友一样对待。

      他们还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以后多出去走走,说不定就就能遇上。

      沈辞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卧室,正准备脱衣服睡觉,忽然想起来要供奉五脏庙的事儿,饥饿感随之袭来。

      沈辞有气乏力地打开冰箱,看着仅剩的两颗鸡蛋、一个西红柿、一小盒鸭血和一棵躺在冰箱上层做伸懒腰姿势的上海青,腹中空空如也,正所谓饥不择食,可这食物也委实太少,还不够他填肚子。

      罢了,点外卖吧。

      转念一想,这么大的雨天,点外卖也属实委屈了外卖员。要不还是煮一碗面吧,沈辞想到了一个最快捷的法子,熟稔地戴上围裙,起锅,煎蛋,洗菜,煮汤,下面。

      面必须得是他常吃的李克明鸡蛋面,一小捆扎起来的细细的那种,吃在嘴里软软滑滑的,很有口感。

      煮面的空档,沈辞将手机放在了餐桌上,尚未转身,手机便响了起来。

      是患者来的电话吧,沈辞这样想着,拿起手机一看,并不是。是一个没有任何备注的陌生号码,来自豫州南城。

      放在以往,沈辞定会等他自己挂断,因为一般的接待工作多是由“治愈者之家”总部的副主治医师鹿灵溪担任,分部咨询科也有专门的免费服务热线,很少有电话会直接打到他这里。

      除非是他认识的人,沈辞大胆猜测道,难道是多年来对他纠缠不休的温氏集团的温少总温廷烨?

      此前,沈辞承诺过从毕边市回到惠城,会同温廷烨去温氏集团开发的园区东面的牧远咖啡屋喝一次咖啡。

      不,应当不会是他。那个人要打电话也是用自己的手机,不会用别人的。

      倘若真是他,那可真是件麻烦事。

      沈辞想到此,伸手划掉了这个陌生来电。

      两分钟过后,沈辞卸掉围裙,端着面坐在餐桌旁,手机震了震,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条陌生人的来信:

      “沈先生,我刚下车,看见后座垫子上落下了一个小圆盒。确认不是我的东西,上网查了查,貌似是一个叫‘海蓝之谜’的润唇膏。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发信人是刚才的那个陌生号码,号码的主人是岑景之。

      他还存着他的手机号!

      沈辞安静如水的心脏忽然有了一丝温度,握着手机思忖良久,给这个陌生号码设置了一个备注。

      这个备注不是以A开头的病人某某,也不是B开头的亲友某某,或是以C开头的病友的亲人某某,而是两个字:景之。

      沈辞拨通了“景之”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是岑景之先开的口。

      “岑先生,明天方便吗?”沈辞说。

      “你要去哪?”岑景之推测他是要外出。

      “去取东西。”沈辞说。

      “哦,原来真是你的啊!我明天送过去就行了。差不多两公里,走路挺远的。”岑景之笑着说。

      平日里的沈辞,打电话多是听不惯笑声的,总觉得对方的声音很刺耳,不愿往下听,匆匆忙忙地就挂了电话。唯独岑景之的笑声例外,虽说是在打趣他不会开车,他也不在乎,固执地道:“我自己去拿。”

      岑景之听他语气冷冷的,不容商量的样子,说:“好吧。”

      “你……你现在住哪?”沈辞问。

      “沈氏宗祠旁边。”岑景之说。

      沈辞惊讶极了,不确定地道:“什么?”

      岑景之道:“沈氏宗祠旁边的那个老宅子。”

      沈辞忽然想起一个消失了很多年的人,联系到那个人和岑景之的关系,谨之慎之地问道:“你妈妈是不是沈徽音?”

      沈徽音——沈辞的堂姐,独生女,多年前执意要跟一个男人结婚,偷走了家里的户口本与人私奔,下落不明。

      沈辞宗祠旁边的宅院是沈徽音的父母留给她的遗产,没有沈徽音本人应允,或是与他有亲缘关系,没有人可以从看守宗祠的老堂叔那里拿到钥匙。

      “不是啊……”岑景之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妈妈姓梁。沈徽音……沈徽音是我后妈……”

      一字之差,却是一样温和至深的语气。

      沈徽音原来是嫁了一个已婚男。

      沈辞早就听母亲说过,那个已婚男岑某以前是个酒鬼,喝酒和别人产生矛盾,刺伤了别人私下和解,赔光了家资气得老婆梁某抛下儿子离了婚。岑某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戒了酒,买货车跑长途赚了钱,经常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前妻的娘家,想复婚。

      但为时已晚,前妻曾某已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还怀了孩子。

      岑某得知消息后再也没去过前妻的娘家,倒是他的儿子阿景,自从妈妈不见了以后,经常去自己的外婆家,说是要找妈妈。

      沈辞的童年时代,经常会听大人们提起“阿景”这个名字。也曾亲眼见过他背着书包低着头迎着夕阳或是淋着雨走过他家门前。

      阿景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娘总是给阿景零花钱买零食,哄着他说:“你妈妈在厂子里上班呢,等放假了你再来……”

      但阿景不相信,也不要钱,放学了特意绕很远的路过来。

      不为别的,他就是想见见自己的亲妈梁某。大人们告诉他妈妈出去工作了,他虽有万般不解,却也信以为真。

      少时的阿景懵懵懂懂,不知道父母早已离婚,也不知道大人们会那么慷慨地给他钱。

      怜水村的两大姓,一个是梁,一个是沈,互相不对付。只要对家发生点什么小事,总会透过院墙传得尽人皆知。

      那个叫阿景的小孩经常去岑家想见自己妈妈的事,也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直到沈徽音偷走家里的户口本“私嫁”,那个叫阿景的小孩突然不再回来找妈妈。梁、沈两大家族引以为耻,再也没有在公众下谈论此事。

      偶然的一次,因为“阿景”的外公外婆不在家,沈辞的母亲在路边拦下了他,留他到家里吃了一次晚饭。

      记忆中的“阿景”皮肤黝黑,脖子和手臂上爬满了痘痘,有几处还被太阳晒脱了皮,放下书包坐在沈辞家凳子上的时候,背脊上汗涔涔的早已经湿了一大片……

      ……

      “沈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岑景之见沈辞不说话,低声道。

      沈辞“嗯”了一声,看着手机不说话。他从未想过那个叫“阿景”的小孩和电话那头的岑景之是同一个人。

      岑景之那边默了大约几秒,挂断了电话,余音散在沈辞早已放凉的素面碗里,无味得很。

      沈辞原想煮面填一填口腹之欲,眼下倒好,随口问了一些不大愿意相信的旧事,便懒得动筷子了。

      这种情况像是忽然接到病人的委托听其倾诉压抑和不幸,末了病人告诉他“刚刚说的都只是梦境”,心情却又大不相同。

      罢了,磨一杯咖啡喝吧。

      沈辞不爱喝茶或是饮料,也很少沾酒,倒是对咖啡情有独钟,尤其是自己手磨的。他很享受制作咖啡的过程。

      可这么晚磨咖啡还是第一次,磨着磨着思维就不受控制地去想起一件事。

      上个月的那个病人家属好久没有联系了,只治疗了两个月瞧着刚好一些就忽然消失了。原先开的一些昂贵的药物都是和沈辞一起开设“治愈者之家”的学姐兼副主治医师鹿灵溪垫付的,价格比市场低了大半。

      现在对方微信拉黑,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好了。

      正想着呢,姐姐打电话来了,抱怨道:“阿辞,姐今儿去这村里的学校提前了解了一下,真是大开眼界了。咱家妞不是满六岁快要上一年级了吗,还没到报名时间呢,学校老师就要求家长提前去指定的书店给孩子买五套卷子和五套辅导作业,放电子称上一称,六斤重。”

      沈辞说:“嗯,所以呢?”

      沈念怨声载道地道:“你姐姐我刚买完辅导书。班主任老师就在家长群里发了一张电子公告,说是按教育局下达的文件精神,为了方便双职工等不方便照顾小孩的家庭,开学后将为学生提供课后延时辅导,以自愿为原则。”

      沈念越说越气,说所谓自愿就是强制;所谓配合,就暗示着不配合的孩子成绩赶不上就是家长的责任。

      正常小孩中午十一点吃饭,下午两点放学,课后延时辅导辅到六点放学。

      姐姐在电话里再三诉苦说孩子才六岁,还在长身体,哪里能坚持那么久,还心理评估,这么小的孩子字都不认识几个,懂些什么呢。

      真是无法可想,原以为公立学校会少些势力攀争,让孩子不那么虚荣,等上高中了再转私立学校。哪里想到现在的教育已经“乌烟瘴气”到这种地步。买那么多辅导书,孩子天天写作业,哪里还有时间玩啊,这一代的孩子也太卷太累了!

      沈念说到最后,叹息道:“阿辞啊,你不结婚是对的,不然有了孩子真是遭罪呐,那都不是祖国的花朵,是背着‘砖头’上班的社畜。”

      后来是结果是怎样呢,后来姐姐找了姐夫商议,联系了在国外工作的小姨,打定主意搬去国外住,听说签证准备在办了,下个月就走。

      这些琐事换做别人,沈辞自是不会去想,但这人是他的姐姐沈念。

      沈念一走,能和他说得上话且理解他的人就又少了一个,只有父母双亲了。

      沈辞不禁有些恍然若失了,觉得惠城忽然地陌生起来,不是家乡,而是他乡了。

      父亲身患糖尿病,眼下又添了痴呆的病症,与母亲长居北京,离不开大城市的医疗技术。

      沈辞想,或许他是该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了。就算不太喜欢父母亲的相处方式,去那边租房或是买一套房子住在附近也是好的,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主意已定,沈辞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而后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听书入眠。

      ——

      次日早上六点,闹钟响了。

      沈辞洗漱完毕,烘了两片牛奶面包填填肚子,洗漱出门,顺着村里仅有的一条水泥路直走,到了小卖部,再右转,一座西晋末年南渡至此定居的客家人——沈氏一族筹巨资扩建的宗祠便近在眼前。

      整座宗祠坐北朝南,正面是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广场,广场尽头环绕着一面大池塘。

      池塘边种满了杨柳和柏杨树,在东边留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都是上百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初晨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头探出头来,伴着鸟儿清脆的叫声抚上枝头。

      远处,上一季稻子已经收割,借着这半个月的雨水,田间的农民又戴上草帽,弯着腰开始了新一季的稻苗播种。

      金色的阳光慢慢从榕树冠顶爬下来,一缕一缕争着抢着从枝叶的缝隙间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变化万千的影子。

      沈辞踩着影子,沿着通道拾阶而上,曲径通幽,走到池塘边,但见一座约有百年历史的徽派古民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黑瓦高墙,院门紧闭,屋子周围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杂草,几乎将墙根淹没腐蚀,仿佛数十年无人问津的古堡。

      沈辞抬手轻轻叩了叩木门上的拉环,没想到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门内,一个身穿灰色家居服的男子站在天井中间,埋着头侧着身拿着红高粱编的老式扫帚正在扫地。

      他是岑景之,却又不像沈辞曾经认识的那个岑景之。

      单薄的身子,清心寡欲的脸。

      沈辞几乎以为自己叩了一扇佛门,而不是家门。

      “沈先生,早啊!”在逆光中回过头,看到沈辞,杵着扫帚摊着一只手,不太适应地咧嘴笑道,“我这……”圆领上衣配阔腿短裤,好像太随意了些,明知道有客人登门还怎么穿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没料到沈辞会来这么早。

      “岑先生早。”沈辞没有说早安的习惯,低声说完便往右走,走到旁边的洞开的没有门板的门口站定。

      “屋里坐啊。”岑景之放下扫帚,用手背推了推脸上的眼镜,笑着说,“我去洗洗手。”

      沈辞点点头,迈过门槛,踩在没有地板砖,甚至连水磨石地面也算不上都凹凸不平的地面,屋内正中央摆着一个带烟囱的老式烧煤的炉子,积满了灰尘。旁边散落着的几个木凳子倒是很干净,像是刚洗过擦干的。

      沈辞捡了一个凳子坐下,凳子不过半尺来高,像是小朋友或者老太太才会坐的。不过客随主便,沈辞没有挑剔什么。

      他默默地在心里做了一番推测,上锈的门环和墙壁家具灰扑扑冷森森,毫无烟火气息。院子里也是空空荡荡,角落里堆着割下来的斑茅草,砍下来的破土而出的野树枝,截面还那么新鲜流着树脂——岑景之应该才刚搬进了不久。

      “给。”岑景之提着一个小陶壶进来,搁在炉子上,给沈辞倒了半碗茶。

      茶真的是用普通的碗装的——八九十年代的浅口青花瓷碗,碗底还有凸起的几处小黑点。

      沈辞皱了皱眉,站起身来伸双手接了,同时接过来的还有岑景之放在碗底的用密封袋子装好的润唇膏。

      “谢谢。”沈辞道了声谢,弯腰坐下,眼睛看着褐色的茶水,思考着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喝茶?”岑景之坐在一旁,笑着说。

      沈辞点了点头,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

      “不喜欢就不喝,没什么的,不要为难自己。”岑景之说。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让人很舒服,沈辞没有任何顾虑地站起来身,正要往炉子上放,岑景之伸手接了过来,抬头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轻声笑问:“其实我以前也不喜欢喝茶,觉得很苦,后来胃病犯了,戒酒了,嘴里时常空着难受,就尝试着喝花茶。没想到喝着喝着就习惯了,再也没断过。”

      沈辞静静地听着,听他说完了,然后点头说:“我以为是普洱或是别的茶,所以没喝,如果是花茶的话,我喝的。”顿了顿,又看着茶碗说,“这颜色看起来好像普洱。”

      岑景之挑了挑眉,笑着说:“不是,是茶里加了点红糖。”他在国外待了两年多,为了方便复查,就近租了房,养了满院子的花。临走的时候,摘了很多花晒干了带回来。

      “我可以尝尝吗?”沈辞说。

      “可以,我去给你拿碗。”岑景之起身,却看见沈辞拿起了炉子上的碗。连忙提醒他说:“沈先生,那碗茶我喝过了。”

      沈辞淡淡地说:“我知道,我只是尝尝,不用另外拿碗。”

      岑景之没说话,看着他尝了一口,问:“怎样?”

      沈辞抿着唇说:“还可以,就是糖放多了。”

      岑景之嘿地一笑,说:“我刚搬来这里,还没买筷子,是用自带的勺子舀的。一不小心放多了。”

      沈辞蓦然想起昨天送他回家的事,心怀愧疚地问:“那你昨晚吃什么?”

      岑景之说:“村里有小卖部,买了一桶泡面将就了一下。”

      沈辞谨肃地说:“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我很少吃泡面的。”岑景之左手摩挲着右手手腕上的菩提珠,低头笑着说,“我今天会上街去米买油定煤气罐之类的,往后当然是自己做着吃。”

      沈辞敛起端肃的神色,放缓语气说:“我可以帮你搬东西。”

      岑景之笑了笑,说:“不耽误你的工作吗?”

      沈辞说:“不耽误,我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长假。”刚刚决定的。

      岑景之点了两下头,说:“好啊,我待会儿吃了中饭就去邮局拿快递,正愁着买的书架怎么搬怎么拼呢。有沈先生帮忙,会快很多。”

      沈辞环视房间,道:“这屋里不漏雨吗?”

      岑景之笑说:“昨天我表舅搬楼梯已经换了好几处的瓦,经过昨晚上的暴雨检验,安全得很。”

      沈辞说:“水电呢?”

      岑景之笑着说:“水电暂时还没通,下午会有电工来帮我重新安装。不过后面院子里有一口井,刚刚泡的茶就是压的里面的水。”

      沈辞说:“难怪喝着味道不一样。”

      岑景之扬唇笑道:“这你也能喝出来?分明是我养的花香吧。”

      沈辞怔了怔,低头嗅了嗅,端着碗又尝了一口,说:“你养的花……什么花?”

      “玫瑰花。”岑景之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沈辞默默地放下空碗,沉默片刻后说,“对不起。”

      岑景之说:“对不起什么?”

      沈辞说:“昨天不知道是你的电话,所以挂了。”

      岑景之笑说:“没事,我们是朋友。”

      一生能遇一良友,不背叛,不忘记,即便数年不联系,相见却还似从前,便已知足。

      中饭,是两人去外面一起吃的。

      吃完饭拿快递,买各种电器米面调料及生活必需品。装电线,装空调,装水管,搬了一趟又一趟。

      “对了,还有什么没买的?快帮我想想。”两人刚从卖煤气灶的店铺走出来,坐上车,岑景之拿出手机,将备忘录已经买好的东西一件件删除了。

      沈辞从副驾驶座上歪过身,看了一眼岑景之的备注,说:“还有筷子,洗菜的盆子、洗碗的洗洁精。”

      岑景之连忙打字备注。沈辞见了,告诉他说:“不用写了,我记得住。”

      岑景之说:“那不行,我还是得记。你跟我跑来跑去这么久了,天都快黑了,一会儿去超市,买的都是小东西,我自己去就行了。”

      沈辞说:“我也有东西要买。”

      岑景之一边打字一边说:“有什么要买的告诉我,我顺道给你买。”

      沈辞说:“我家里没菜了。”

      岑景之手指顿了顿,抬眸说:“你自己做饭吃吗?”

      沈辞“嗯”了一声,说:“我家里没别人。”

      岑景之目光看着前方,驱车前行,走了一段路后,漫不经心地转着方向盘,缓缓道:“那你先去我家吃吧,我买的那个书架结构很复杂,两排五层呢,还要自己装螺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拼好,等拼好了肯定很晚了。”

      沈辞说好,等岑景之开车到了超市,又跟他一起进了超市。

      “你喜欢吃鱼吗?”岑景之埋头走到生鲜区,问身旁的沈辞。

      沈辞说:“我不吃鱼,腥。”

      岑景之“哦”了一声,买了筷子和铲子放进推车后,走着走着忽然回过头问沈辞:“你吃虾吗?”

      “你买你喜欢吃的就行了,不用问我。”沈辞目光看着别处,心不在焉的样子。

      岑景之皱眉道:“总得买一样你喜欢吃的吧,都是我喜欢吃的,万一你不爱吃,不太好。”

      沈辞低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道:“我对填饱肚子的食物没什么要求,除了鱼。”

      岑景之嗤地一笑,说:“除了辣。”

      沈辞纠正道:“我吃辣的。”

      岑景之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以前我看你吃面都不点辣的。”

      岑景之说的是他两年前沈辞帮他搬家带他去医院买药的时候,为表谢意,身上只有存款两千七的他,洋装阔气地请对方去饭店吃饭,结果对方点的是素面。

      “那天不想吃辣而已。”沈辞说的是实话。

      那时岑景之买药刷的微信,不是微信余额,而是绑定微信的银行卡,买完进口的医药费后,岑景之收到了银行的扣款信息。

      沈辞站在他身后,不经意间看到了信息末尾的一串简短的数字。

      1275元,他竭力不去想那串数字,偏生到现在还记得住。

      因为记得,所以时刻提醒着自己,若是岑景之下回再请他吃饭,他吃什么都可以。

      “那今天中午你为什么也没点辣的?”回家的路上,岑景之问。

      沈辞说:“你不能吃辣的,我点辣的……你不眼馋吗?”

      岑景之笑着说:“沈先生,你这句话,让我想到了‘同甘共苦’这四个字。”

      沈辞轻轻地“嗯”了一声。

      岑景之说:“同甘共苦,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

      沈辞垂下眼帘,靠着车窗,重重地“嗯”了一声。

      岑景之又说:“你是不是困了?”

      沈辞说:“不是,我头晕。”他从没有一天之内辗转这么多地方,再加上昨晚喝了咖啡,很晚才入睡。

      “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去休息吧。”岑景之看了看他,将车拐进了怜水村。

      “不用,我只是一点点晕,下车后缓一缓就好了。”沈辞扶着额头说。

      “你可千万别骗我,要是生病了可不是玩的。”天黑路长,村路又窄,岑景之不敢分心,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

      “我没骗你。”沈辞提了提神,说。

      “好,我相信你。”岑景之说。

      等到了家,装热水器、空调、电路以及水管的人已经在表舅的监督下完了工。岑景之留表舅吃饭,表舅说家里还有孙子需要照顾,忙忙地就走了。

      “完了,沙发还没买,凳子也忘记了。”岑景之看着堂屋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纸箱说。

      “我头不晕了,想喝水,水在哪?”沈辞闪进门来,扶着屋里的柱子说。

      “哦,在这边。”岑景之走出堂屋,来到一间低矮的耳房,摁开墙壁上的灯,从里面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沈辞。

      沈辞接过瓶子,喝了几口,抬眸看着四周房檐底下挂的一排排橙红色的灯笼说:“白天看着没什么,晚上点了灯,倒是亮堂堂的,很热闹的样子。”

      岑景之微微笑着说:“那是你在这里,你要是没在,一个人住还是有点怕的。”

      沈辞说:“你晚上可以开着灯睡觉的。”

      岑景之点头说:“昨晚上没灯,就是点着蜡烛睡的。”

      沈辞说:“晚上门也要关好。”

      岑景之无奈地说:“这倒是不用,我这是木门,换门的师傅说了,新门板要重新定做,还要刷漆,得过几天才能到。这几天,我只能敞着大门了。”

      沈辞走到大门口,看了看门锁,回眸地道:“你这里有多余的床吗?”

      岑景之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望着他说:“咋地?你怕我买的一堆东西被人偷了,要帮我守夜啊。”

      沈辞说:“惠城外地人很多的,小偷也多。我姐姐家里原来有一辆黑色的摩托,好几十万的,就停在我家门外,后来被人偷了,去公安局报警提交了监控视频,到现在也没找回来。”

      岑景之“啊”了一声,说:“这小偷也太厉害了吧,这么明目张胆的吗?”

      沈辞点头,和气地说:“还有更明目张胆的,有一次我姐姐开车带孩子到我这来玩,晚上她接到我姐夫的电话要去机场接他,刚开门就看见一个矮小的年轻人蹲在他的车子底下。她觉得很奇怪,走近了问他在干什么,结果那人一溜烟跑了。跑到路边,坐另外一个人的摩托车逃了。后来我姐姐开车半天打不着火,才注意到白天加满的一箱油都被偷了,幸好那些人不知道她的车贵,不然轮胎都给她卸了。”

      岑景之听得咬牙切齿,说:“这些小偷也太猖狂了。”

      沈辞道:“所以我今晚上住这里,比较安全。”

      岑景之笑说:“可我这里没有什么席梦思弹簧床垫,只有木板床,怕你睡不习惯。”

      沈辞看了看紧闭的其他房门,说:“我可以看看吗?”

      岑景之说:“其他房间里还没打扫,地上都是昨天才弄下来的灰尘和蜘蛛网。”

      沈辞说:“那你说的木板床在哪?”

      岑景之说:“在最里面的那间空房里,里面有两张床,我铺了一张睡觉,另一张放了一些书。你要是真要睡这里,我就去把书挪一挪。”

      沈辞说:“先不用挪,我有点饿了,想吃饭。”

      岑景之笑着说:“好,我去淘米做饭。”

      等岑景之淘完米放进电饭煲,走进厨房,见沈辞已经将大蒜、生姜以及买的几样菜洗好了。

      “炒虾、竹笋炒肉,或者包菜就够了,做多了吃不完。”沈辞说。

      岑景之点头,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说着去拧煤气罐。沈辞连忙对他说:“我刚刚已经拧了。”

      岑景之盯着他说:“我要是再晚一点过来,你是不是像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样把菜也炒好了?”

      沈辞被他一猜即中,嘴角微微上扬道:“要不你去外面再等等吧,等我做好你再进来?”

      岑景之噗嗤一笑,刚拿起来的铲子又放进锅里,说:“可以呀,沈先生亲自下厨,我拭目以待。”

      沈辞亲自将岑景之送到门口,岑景之转过脸,弯着身子往通道尽头的房间慢慢走着,走到背阴处,忽然捏着手腕上的菩提珠串靠在了墙上。

      小腹隐隐作痛,应该是术后的并发症犯了,看来是这几天太忙了没管理好饮食,是该多吃点水果蔬菜和清淡食物了。

      二十分钟后,沈辞炒完菜,出门没看见岑景之,顺着屋檐下的通道往里走,看见一间房门大开着,岑景之低头从自己的床上掀了一层棉被抱在怀里铺在相隔不过半米的另一张木板床上。

      沈辞走过去,站在廊下柱子旁边,看着屋里的人铺好了被子,又站起身从自己床上拿了一个枕头,放在了另一张床的床头。

      沈辞默默地转过身,走开两步,想了一想,又走回去,迎面看见岑景之走出来,连忙走上前说:“岑先生,菜做好了,吃饭吧。”

      岑景之笑着走在前头,说:“我感觉咱们俩的位置反了。我是主人,你才是客人。”

      沈辞看着他的背影,说:“都一样。”

      岑景之说:“不一样。”

      沈辞沉静地说:“我好饿。”

      岑景之:“我也好饿。”

      沈辞说:“所以说都一样。”

      岑景之笑说:“我还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好像没有那么冷淡了。”

      沈辞慢慢走着,道:“岑先生也是,竟然成了佛祖释迦牟尼的弟子,戴起了菩提珠。”

      岑景之道:“你这话说得我遁入空门了似的。”

      沈辞说:“难道不是吗?”

      岑景之走到厨房门口顿住脚步,摸着手腕笑着说:“我倒是想啊,之前做手术疼得厉害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过,还上网查了,可惜学历不够,没有缘分,不然我早剃头了。”

      沈辞道:“没有缘分就不能出家吗?”

      岑景之双手合十,回头笑盈盈地颔首,说:“那可不,俗语谓,佛不渡本科以下。”

      沈辞:“……”

      ——

      晚饭:蒜蓉虾仁,清炒手撕包菜,紫菜蛋花汤,两碗米饭。

      菜式简单却香味扑鼻,岑景之闻之食指大动,吃得甚是惬意。

      饭毕,岑景之烧水洗碗,在等水热的过程中接到一个快递站的电话,通知他今天或者明天拿快递。回来的时候碗已经长了腿跑沈辞手上去了。

      “沈先生,我觉得有必要和你申明一下,我才是主人,让客人帮忙炒菜已经很过分了,再过分下去我会良心不安。”岑景之申明说。

      沈辞洗着碗,说:“举手之劳而已,岑先生不用太在意。”

      岑景之两手负在身后,说:“行吧,你洗就你洗,我正好偷会儿懒。”

      沈辞看了一眼桌子,提醒他说:“对了,你还漏了一个垃圾桶没买,只买了垃圾袋。”

      岑景之低头看了看手机,说:“才不到八点,快递九点关门,我去拿快递顺便买回来。”

      沈辞说:“需要我去帮忙吗?”

      岑景之说:“只是一瓶墨水和几张画纸而已。”

      沈辞说:“可以等等我吗?”

      岑景之说:“沈先生有什麽需要买的吗?”

      沈辞洗完碗,用帕子擦了擦手,说:“我去拿换洗的衣服。”

      岑景之提起角落的垃圾袋,等在门口。

      开车经过沈辞家的院门口,岑景之下车丢垃圾,沈辞开门进屋,不一会儿背了一个双肩包上车。

      沈辞上车的时候,车内正在播放一首轻音乐,等沈辞坐上车,音乐忽然停止了。

      “刚才的音乐挺好听的。”沈辞说。

      岑景之开着车前行,轻声说:“嗯……”

      沈辞说:“歌名是什么?”

      岑景之说:“温柔的世界。”

      取完快递回去的路上,沈辞用手机从各大音乐软件搜了这首歌。找了许久,没有一首符合的,很多都是歌名一样,旋律却大相径庭。

      沈辞想问岑景之是不是记错了歌名,但回到家后,岑景之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房间,拆快递,润笔试墨试纸,专注且认真,根本没有机会插话。

      沈辞心想,还是另外挑个时间问吧。于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抱歉,沈先生,忘记同你说了。这是你的床,洗浴间在隔壁。”岑景之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想起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沈辞把包搁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塑料袋装了衣服去了洗浴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

      岑景之握着笔放在笔洗里涮了涮,哼着歌转过身,猛然看到沈辞撑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呆坐在床边,吓了一跳,捂着怦怦跳的心口,说:“你这么快就洗完了?”

      沈辞盯着脚下的运动鞋,讷讷地说:“没洗……忘记拿拖鞋了。”

      岑景之笑了一笑:“你怎么不早说?”

      沈辞说:“你在画画,不想打扰你。”

      岑景之抿着嘴:“这个点送你回去拿有点太晚了,穿我的可以吗?就穿过一回,洗过的,很干净。”见沈辞沉默着不说话,又说,“我送你回……”

      “我穿了你穿什么?”沈辞低声说。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岑景之心头一暖,莞尔道:“我有两双。”说着话,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盒子,背过身从里面拿出了一双黑色的软体拖鞋,将要弯腰放在沈辞脚下时,沈辞连忙弯下腰接在手里。

      洗完澡出来,看见岑景之用来画画的桌子不见了,其他的绘画配件也搬走的。

      自己的床上多了一块折叠整齐的毛巾和一张墨迹未干的字条:

      沈先生,我来灵感了,在堂屋画画,你困了先关灯睡吧。

      灰褐色的墨水,风骨劲秀的字。

      沈辞擦了擦眼和头发,将字条对折再对折,环顾房间没发现垃圾桶,放进了自己背包侧面的网兜里。

      早晨睡到自然醒,看了一眼搁在床头凳子上的手表,六点过两分钟。

      晨曦微凉,空气中夹着艾草燃烧后的余香,沈辞直起身,看了一眼身上不知何时搭上来的一张薄毛毯,又看了看旁边干净整齐的空床,枕头摆放的位置和昨晚完全一样——那人没有回来睡觉。

      沈辞戴上手表,换上鞋子走了出去,去了堂屋。

      屋内没人,正中的画架上,夹着一幅水粉画。淡蓝色的天空下,海水与沙滩紧密相连望不到边。一个身穿浅灰色的男孩面朝大海,仰望着海面上飞的几只海鸟。

      设色简单明了,归结起来不过几个元素:天空、大海、沙滩、男孩、海鸟。只要会画画的人都知道,这样近乎平涂的画,认真起来甚至要不了十几分钟就能完成。

      沈辞隐约猜到了什么,一扭头快步朝天井走了过去。

      天井中间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拼书架的,拧螺丝的,套沙发罩的,挪桌椅板凳的,拿尺子量门窗大小的……来来往往,少说二十来个人,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也不说话,动静也很小,都在埋头工作。

      沈辞扫视一圈,没看见岑景之的身影。去厨房,也没有半个身影。

      沈辞脑袋一空,迅速迈出大门跑到外面的草地上,那里空空如也,车和人都不见了。

      沈辞握着手机,慢慢地点开岑景之的电话,犹豫再三拨了过去。

      电话铃响了一会儿,通了。沈辞闭了闭眼,吁了口气,怀着起伏不定的心情低声问道:“岑先生,你作为主人家,不监工的吗?”

      “专业团队,不需要我监工。”岑景之咳了一声,吸着鼻子笑着说。

      “所以你就任由他们摆弄?”沈辞说。

      岑景之温和地笑道:“真是抱歉,沈先生。他们非要进来,一大早就敲门,雇他们的金主又不在,我也赶不走。反正迟早都要装的,人家承诺了今天下午晚饭前就能弄好,我还不如放开手,交给他们弄。”

      “那么,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沈辞沉声说。

      岑景之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怎么,吵到你睡觉了?”

      沈辞说:“没有,既然岑先生早有打算,应该提前和我说一下。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我……我先回去了。”昨晚岑景之做的饭少了,他压根没吃饱,只顾着吃菜去了,得去厨房煮点东西填肚子。

      “等等,沈先生……”

      沈辞温热的拇指动了动,误触了屏幕挂断了,心下一慌,连忙再打过去,那边已成了盲音。

      沈辞轻叹一声,转头拿着手机进了院门,用手机号码发了一条信息给岑景之。

      “对不起,岑先生,我不是有意挂断的。”

      回到房间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沈辞往坏的方向猜测了一下,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岑先生,请你相信我,我刚刚有点慌乱,点错了。”

      “慌什么?”岑景之发信息问他。

      沈辞想打电话再说一声对不起,电话还没拨通,就看到手机上收到的延迟消息,上一次他拨打电话的时候,岑景之也给他打了一个未接电话。

      “沈先生早安。”岑景之接了电话,嗓音很慵懒,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沈辞迟钝地应了一声,准备说出口的话瞬间被抚平消音,替换成了另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在哪里?”

      电话那一端的岑景之站在车外,身处一片陌生的,视野宽阔的甘蔗林。他往前走几步,手里夹着刚刚买的点燃了还未来得及抽一口的烟,抬头眯着眼睛瞭望着远处的宣传牌,笑着说:“我在三嘉村看荷花呢,沈先生可有兴趣同游?”

      沈辞低声说:“你的家呢,不要了?”“由着前男友折腾”这句话沈辞克制地没有问。

      岑景之拿着烟,缓缓蹲下身,把烟头插/进身旁的水坑,看着它一点点燃尽只剩烟蒂,然后默默地抓起一把黄土将它掩埋,踏平,抖着腿站起身,说:“要啊。但我现在,啧……怎么说呢,想喝酒喝不了,想抽烟不能抽,想骂人又见不到金主。只能在外面待着散散心,眼不见为净。”

      沈辞道:“原来岑先生还是个尘缘未了的人,剪不断,理还乱,我以为你已经看破红尘,一心向佛,心如止水了呢。”

      对于沈辞的有意揶揄,岑景之严肃地说:“我行得正,走得直,不欠他的,也没啥可惦念的。他要是有脸来找我的茬,门都没有。”

      沈辞抬眸看着老宅子的大门哐啷一声,被工人用电锯切断了了生锈的螺丝扣,缓缓放倒在地上,震起一地的灰尘,连忙捂着鼻子退后两步,说:“你家的门已经被拆了。”

      岑景之在电话里听到了门落地的声音,笑着说:“拆就拆呗,我心里还有一道门,一道无形的,谁也拆不动的门。”

      沈辞听他说完了,轻声笑了笑,说:“你给我发一个定位吧,我打车过去。”

      “就几公里路,我开车回去接你吧。”岑景之说。

      “耽误你散心吗?”沈辞问。

      岑景之笑着说:“你相信吗?我其实只看见宣传牌子,还没走进去呢。”

      沈辞:“哦,所以你是临时起意?”

      岑景之笑:“对,临时起意。早上煲的八宝粥都还没来得及喝呢,就被自己遇事喜欢东躲西藏的坏脾气带到外面兜风来了。那个粥……我走得匆忙,你帮我看看好了吗,还能喝吗?”

      沈辞抬脚走上水磨石累积的台阶,捂着手机听筒走进砰砰作响的院子,迈进厨房门槛,方才松开手,打开电饭煲看了一眼,摁灭开关,说:“很稠,按错了控制键,水都熬干了。”

      “额……那等下我还得买饭吃了。”岑景之懊恼了一下,叹气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去。”

      沈辞说:“换我请你吃,可以吗?”一来一回,油费都抵得上一顿饭了,还赔上了转瞬即逝的时间。

      岑景之默了一下,摸着兜里的车钥匙说:“我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岑景之开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个人把车停在了沈辞的院门口。那个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没有停车,径直去了老宅院。

      “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开车停在你家院门口。”岑景之晃着小碎步走进厨房,看见沈辞抱着一个碗拿着一个小勺子站在圆形的格子窗前喝粥,愣住了。

      沈辞问:“男的还是女的?”

      岑景之故意嘟哝了一下,说:“是个男的。”

      沈辞捏着勺子的手收拢,面色凝重:“怎么形容?”

      岑景之食指勾着钥匙圈走到暂时放电饭煲的柜子,看见结成硬块的粥被人挖了一角,已经泡上水了。

      “比你矮一截,比你帅很多,看起来还很有钱。”岑景之开玩笑说。

      沈辞眼眸低垂:“温廷烨?”

      岑景之一拍手:“正解。”

      沈辞握着勺子刮着碗侧,将剩下的兑了矿泉水的稀粥喝完,而后放进洗碗池里洗干净放好,末了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巾拆开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说:“他刚刚发信息给我了,说请我明天早上八点去牧远咖啡屋喝咖啡。”

      时间地点他都说得清楚明白,心里想着,如果岑景之主动说送他去,那么他可以顺理成章地买两张票,邀请他去咖啡屋附近的巴伐利亚庄园看风景,以作今天邀他看荷花的答谢。

      “嗯。”岑景之只说了一个字。他听到咖啡两个字思绪就飘到了无法抵达的天涯海角,忧郁得很。

      “我坐你的车去,可以吗?”沈辞说。

      “我不想去那边。”岑景之说。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辞知道岑景之在意什么,躲避什么,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意去重新面对的又是什么。

      他知道的,但他不希望岑景之连踏进那片土地的勇气都没有。

      惠城承载着无数人的梦想和希望,也是千万人的故乡。岑景之从这里生,从这里长,如今却把自己圈在惠城和沙城的交界点,看似遗忘过去,实则满腹哀思。

      画架后面成堆的被他刮下来的颜料和揉成一团的纸张,还有厨房门槛边,干净的没有吮过的堆叠在一起的烟蒂和烟灰,已经说明了一切。

      “吸二手烟和一手烟一样的,对身体都有害。”沈辞看着岑景之放在仪表台上的烟盒,说。

      岑景之系好安全带,把车钥匙插进方向盘下面的孔说:“昨晚没忍住去小卖部买的。”说完睁大眼睛扭头看着沈辞,“你怎么看出来我吸的二手烟?”

      沈辞没有回答,折回了吃饭的问题上,说:“我还是有点饿,可能昨晚没吃饱。”

      岑景之不好意思地笑笑:“怪我,我昨晚没问你的饭量,做的饭少了。”

      沈辞眼睛朝着前方,眼角余光却瞥着岑景之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腕——原本缠在上面的三圈菩提珠串不见了。

      岑景之晃着车钥匙进厨房的时候他就看见了,现在再确认一遍,心里突地生起一种自丛林山海走到人间烟火的难以抵触的温软情绪。

      “沈先生在看什么?”岑景之笑着问。

      前面红灯亮起,岑景之一踩刹车,两眼灼灼地看着沈辞,沈辞的身体失衡重新跌回座里。沈辞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急剧收缩,手指轻抚鼻尖,视线掠过前面急速驶过的车流,毫不夸张地撒了个慌,说:“看你车钥匙上的挂件,你从哪买的?”

      “你说的是这块石头吗?”岑景之低头看了看钥匙扣,笑着说,“这是我出国前,去百里杜鹃玩,在一条河岸边捡的。”

      “你先去的毕边?”沈辞面色灰白地看着岑景之,他一直以为他是从惠州机场去北京,再转机出境。

      “毕边风景好,先去那里做了个术前心理疏导。”岑景之坦然地说出这句话,眼睛望着前面不断切换的数字,心里默数: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

      早餐店的老板将二人点的蒸饺和小笼包和南瓜粥端上桌,贴心地提醒他们去后面的小餐桌上拿消毒筷和酸萝卜。

      沈辞、岑景之相继起身,各自拿了一双筷子。

      “我已经去拿了,你为什么还要自己亲自跑一趟?”回到座位后,岑景之笑着他,“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或者不是,都一样。”沈辞低头用手指拆开碗碟上的塑料薄膜,脸色很不好看。

      “你生气了?”岑景之拿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茶润唇。

      沈辞道:“没有。”他说请岑景之吃早餐,岑景之同意了,带他来的是寻常的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块钱的早餐店。

      两年前也是如此,登机牌上写的北京,去的却是圭州毕边,沈辞当时就在毕边。

      再明显不过的欺瞒,被岑景之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沈辞没有理由不生气。

      他当他是朋友,可以彼此信任的朋友,但是对方似乎并不这么以为。

      注销的微信,失联的手机号,搜索不到的歌名,积在画架下面的烟灰,没有移动过的枕头……

      都是证据,冷漠又疏离的证据。

      “下一个路口,你停一下车,我自己回去。”吃完饭上车以后,沈辞扣上安全扣,眼廓朝着窗外,视线里都是杂乱无章的重影。

      刚把车起火的岑景之偏过头看着把后脑勺对着他的沈辞,轻声笑道,“真生气了?”

      见沈辞不回答,岑景之又笑眯眯地说:“沈先生是嫌弃那家早餐店的东西不好吃吗?”

      沈辞:“不是。”味道还算可以,就是进进出出全是年过半百的老头老太,一进门就东拉西扯话家常,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很是吵闹。

      岑景之说:“那是什么?”

      沈辞转过脸,瞪着他:“你走不走?”

      岑景之笑着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眶微红,直直地看着前方:“沈先生是想失约吗?”

      “改天再去。”沈辞按下安全扣,唰地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沈先生,我……”岑景之说出的话追不上沈辞关门的速度,被“砰”的一声合上的车门隔断了。

      ——

      沈辞打车回宅院拿自己的背包出来时,迎面走来两个合作拼书架的工人,看到沈辞的脸,停下脚步,面面相视,眼角纹眯成一条缝,赞许地点着头,笑着说:“画得还挺像的。”

      沈辞迟疑了一下,问道:“什么画?”

      其中一个人抬着黝黑发亮的脸,呲着牙面朝堂屋的方向,说:“那里面的画啊,画得不错,和你就像一个模子刻的。”

      沈辞没再多问,迅速折返走到堂屋。画架上还是那幅简单的二次元水粉画,拼装完好的书架和书桌靠墙而立,四壁灰白,霉点斑驳,并没有什么画。

      沈辞不甘心地绕着堂屋的柱子和画架,以及画板夹上的画,仔仔细细搜寻了一遍,仍旧没看见。

      他悻悻地转身离开堂屋,忽然,眼中恍惚间闪过一片淡蓝色的亮光。沈辞蓦地转过头,拉着老旧的门板,侧过身,踉跄着倒退两步,怔愣地看着门板后面悬挂的洒金颜彩画……

      ——

      岑景之坐在荷花园的长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头上戴着一顶橙色的太阳帽,手里端着一碗冰镇莲藕粉,时不时挖一勺含在嘴里。

      身旁游人如织,荷香怡人,他的眼睛毫无焦距,不像是来赏荷,倒像是来看人潮的。

      “借过一下,谢谢……借过借过,谢谢……”沈辞微微侧着身,与撑着伞穿着防晒服的人们擦肩而过,热汗淋漓地挤到长凳边上。

      七月的阳光灿烂得很,大片大片的云朵像是被剪刀剪碎的龙鳞,静静地浮在那里一动不动,蝉鸣声更是聒噪不休。

      酷热的太阳光将沈辞的脸庞晒得通红,一下车就直奔荷花园,完全没有喘口气。此刻看到人了,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岑景之眼前的热闹被一个人高马大的人挡住了,仰头,见到一张传递着温度的笑脸,笑脸的主人目光炽热地看着他,呆了一下,眉心成川。

      “我没失约。”沈辞平复着躁动的心,手心里攥了一把热汗。

      岑景之握着勺子的手慢慢松开垂下,手腕上的菩提珠轻磕在仿陶瓷碗边缘,发出“叮铃”的声响。

      沈辞局促地站着,视线锁在那串在太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光晕的珠子上,没有言语。

      因为他的身高实在惹眼,挡住了周围的人山,每个经过他身侧的人,难免推推搡搡,推着推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坐在岑景之右侧的两个女孩神色怪异地看着木雕一样站在岑景之身前的沈辞,互相对视一眼,抱着零食袋走开了。

      沈辞趁机落座,一个人占了两个女孩的位置。

      “沈先生不生气了?”岑景之两手捧着碗,淡然一笑。

      “我没气你,我气的是我自己。”沈辞低着头,嘴硬心虚。

      岑景之“嘁”了一声,说:“沈先生一诺千金,我很欣赏。”

      “岑先生口是心非,我也很欣赏。”沈辞微微抬眼,任由鬓边的热汗往下滚落。

      “什么意思?”岑景之不惯打哑谜,有话就问。

      沈辞脸上热汗滚滚,鼻翼两侧成了微型溪流。

      岑景之递出手里的碗,说:“拿着。”

      “我不吃。”沈辞瞅着被挖成深坑的残碗,抿着唇说。

      岑景之笑着说:“谁说给你吃了,你帮我拿着,我给你找点纸巾。”

      沈辞尴尬地接了,宽大的手掌心托着碗,好像托着一只鸟窝似的。

      “喏,给你。”岑景之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包抽纸,放在沈辞膝盖上。

      沈辞将碗递还给岑景之,岑景之把包放在座位上,说了句“帮我看着。”言毕起身去丢垃圾。

      岑景之才走不多远,他的背包就被路人绊倒,没完全拉严实的背包里重重地摔在地上,从开口处哗啦啦滑出了一堆证件。

      驾驶证,出生证,健康证,收养证,毕业证,户口本,房产证,房屋转让范本……沈辞一个个捡起来擦干净放进包里,拾起最下面崭新的房屋转让范本,石墨的味道清晰可闻。

      岑景之手填的房屋地址和日期,字迹干净端正,售价却是从几时万修修改改,越改越低,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

      ——

      “岑先生中餐想吃什么?我请客。”赏完荷花即将返程,沈辞在荷花园卖杂货的地方买了两瓶纯净水,一瓶放在放在驾驶座一侧的水杯架上,一瓶捂在手里吸热。

      “算了吧,想吃的很多,不过我都不能吃。”岑景之上了车,拿出手机定回家的位置。他要把计划之外的沈辞送回去,然后等沈辞搬出他家,再按最终和中介草拟的价格让其寻找买主卖掉房子。

      背井离乡不是他所愿意的,但似乎不离开这里,自己就没办法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去吃五谷鱼粉,怎么样?”沈辞自作主张道。

      “可以,正好我也饿了。”岑景之说。

      “饿了就吃饭吧,不吃粉了。”沈辞说。

      “那不行,你说吃粉已经勾起我的食欲了,不能改。”岑景之连忙提出抗议。

      “你这么喜欢这里的食物,又怎会想卖房子离开这里?”沈辞的话问的前所未有的直白。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岑景之“啊”了一声,说:“你偷看我的背包。”

      沈辞戳破道:“你的包就那么敞着,我该怎样才能当做看不见?”

      岑景之望着说话时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沈辞,好奇心作祟,说:“沈先生不是说改天吗?”

      沈辞见他把话题又拉了回去,不假思索地道:“我脑子有病,你就当我没说过那句话吧。”

      岑景之嗤嗤地笑,笑着笑着眼睛里进了沙子似的红了。

      “很好笑吗?”沈辞问。

      岑景之眨眨眼睛,扣上安全扣,低声说:“谢谢沈先生陪我看荷花。”

      沈辞充耳不闻,催促道:“你快开车吧,我饿了。”

      服务员将两碗热气腾腾的五谷鱼粉端上桌时,岑景之握着筷子夹起一片鱼肉,忽然抬眸直望着沈辞:“欸,你不是不吃鱼的吗?”

      沈辞低头大快朵颐,闻言呛了一下,歪着头看着别处,含含糊糊地道:“没有腥味,做得好吃,我才吃……咳咳……”

      岑景之连忙将一瓶从车上带下来的矿泉水递到他手里,说:“原来是这样啊。”

      沈辞接过瓶子拧开瓶盖喝了两口,一扭头,顺手往右手边放,看见那里已经放了一瓶,是自己带下车的快见底的瓶子。两个瓶子外围都挂着细细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

      吃完粉,结账上车。沈辞顺手又买了两瓶水上车。

      “回去得洗个澡了。”岑景之扫了一眼沈辞湿透了的后背,笑着说。

      沈辞拉下车前的后视镜挡住部分阳光,阳光却还是斜斜照在他的脸上,不给他半分阴凉。尤其是在吃了饭后,车内的空调降温速度极慢,沈辞很想开车窗,但是碍于坐的是别人的车,不大方便。

      “岑先生,我想开窗……”沈辞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憋不住开了口。

      “你自己摁一下,我在开车。”岑景之温和地说。

      不会开车,从来没上过手的沈辞盯着仪表盘上的按键和转盘,随手摁了一下,又胡乱转了一下,车窗紧闭,并无动静。

      “那是空气内循环。”岑景之降低车速,停靠在路边,指着另一个按键和转盘,说,“先按这个,然后再转这个,转到4就可以了。”

      沈辞照着做了一遍,车窗没开,倒是半天没动静的空调忽然起了作用,呼呼地送着冷风,一路把沈辞吹了个透心凉。

      沈辞怀疑岑景之是故意的,但是找不到他这么做的动机。

      拼装家具和换门锁窗扇的工人陆续走了,比岑景之料想预计完工的时间早了一小时,钥匙都留在了堂屋,拆下来的纸箱子和堆放在墙角的杂草柴棍都自动打包走了。

      岑景之负着手,在天井四周踱步,像个验收房屋的并不阔绰的房主,连连叹气。

      “房价又可以往上提了,还不开心吗?”沈辞站在他身后,打量着焕然一新的门窗。

      落日余晖罩在屋檐上,两人却被框在房屋的阴影之下。

      “那么多纸箱子,我原本打算卖钱的你知道吗?”岑景之转头绷着脸看向墙根底下,叹气说,“还有我辛辛苦苦砍的柴火,我还打算做柴火鸡和烤土豆的呢。”

      沈辞嘴角噙着笑,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某人不是要卖房子了吗,还在乎这点蝇头小利?”

      “我现在不想卖了不行吗?”岑景之叉着腰,拿眼瞪了瞪沈辞,仰头看着盛着阳光飞扬的檐角,以及穿过格子窗倾泻在白墙上方的斑驳摇动的柳树的倩影。

      拙朴古雅的气息沉淀着岁月的沧桑,牵动着岑景之那颗向往宁静安适的心。

      回到厨房,岑景之泡了一壶花茶,递了一碗给相继走进门的沈辞,笑着说:“有件事,咱们谈谈呗?”

      沈辞心如明镜,道:“谈什么?”

      岑景之握着茶碗,扽着裤腿坐在新买的纯木制靠椅上,笑眯眯地说:“你明天不是要去咖啡屋跟那个谁喝咖啡吗?我送你一道去吧,顺便也进去尝尝那里的咖啡。”

      沈辞喝了一口茶,甜得腻死人,含在嘴里好半天才硬撑着咽下去,心里想问岑景之是不是味觉出问题了,话到了嘴边又退缩了,应声说:“温廷烨约的是我,你跟我一起进去不大好。”

      “你先进去,等你们聊完了,我再进去,我跟他有话要说。”岑景之说。

      沈辞没有作声。

      岑景之察言观色,看出沈辞的为难,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不跟你去了,改天有空了再去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沈辞低声说。

      “感谢他啊,他的手机号我删了,不记得了。刚刚最后走的那个工人跟我说了,让我有时间请他吃饭。”

      岑景之见沈辞的神情略有松动,连忙补充道,“我这个破宅院,要不是他请人来搞,谁知道咱们两个人要弄多久呢,于情于理,我得当面道个谢。”

      “是温廷烨请的人?”沈辞猜错了,不是岑景之的前男友。

      “不然你以为谁那么大善心会帮我?”岑景之反问。

      “这是他的手机号,你记一下吧。”沈辞从兜里拿出手机,找到“C小烨”一栏点开递给岑景之。

      岑景之“蹭咖啡喝”的如意算盘落空,很不情愿地拿出手机记号码。

      临近傍晚,岑景之做饭,沈辞将收拾好的背包放在厨房外的藤椅上。吃完饭,岑景之刷锅,沈辞走过来,站在门口说:“我走了。”

      岑景之回过头:“等我洗完了送你吧。”

      沈辞看了看天色说:“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

      岑景之说:“我还有些墙纸没贴,你帮我贴完了再走吧。”

      沈辞放下背包,问:“在哪,我去给你贴。”

      岑景之把锅放在灶台上,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圈纸巾慢悠悠地擦着手指说:“今天刚买的快递,还没到,省内的,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就到。”

      “那等到了,再打电话给我。”

      岑景之站在厨房门内,看着沈辞背着包沿着天井旁边的新上了漆的暗红色的柱子慢慢地走,走到新装的铜铁筑的双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一张黑布,几点稀星,一弯上弦月,凑成了一个漫无边际的永夜。

      岑景之拿着碗,站到门外,只觉得屋里屋外的暑气都被沈辞带走了,很是清冷。

      ——

      沈辞在枕上戴着耳机听喜马拉雅听主播讲述都市异闻。故事惊心动魄,悬疑可怖,极具感染力。沈辞一连听了十几个,迟迟没有困意。

      从岑景之那里取回的润唇膏还放在床头柜上。夏日炎炎,沈辞经常会和护手霜配合着使用。今日不晓得是被太阳晒久了倦了还是怎样,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大约是宅家里久了,好长时间没去健身房了,身体机能下降,需要调整状态了。

      次日一早,沈辞揣着手机慢跑了五公里,太阳出来了,才打车出村去牧远咖啡屋。

      “沈医生早。”甫一进门,沈辞便看见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站在落地窗边,热情地笑着朝他挥手。

      梳理得蓬松微卷的中分发型,白得发光的五官和脖子,曲线完美的面庞,干净的黑色条纹衬衫,领口松了两颗纽扣。乍看去像个初出茅庐的懵懂大学生,一点也不像个在生意场上名利兼收的副总裁。

      沈辞点点头,走近了,随意拣了个座位坐下。

      八点的咖啡屋,除了他和温廷烨,一个客人也没看见。

      准确点说,是咖啡屋昨天就在外面立了个显眼的电子屏,表示今天歇业。

      咖啡屋是温氏产业园区的一部分,沈辞对于温廷烨这种有钱任性的作风内心不屑一顾,表面无动于衷。

      温廷烨笑着说:“我想去接你的,还发了信息给你,但你没回复。”

      “抱歉,我没看手机。”沈辞低头拿起桌上的饮品单子扫了一眼,对等候在桌旁的服务员说,“一份蓝岸可可冰。”

      “我也一样。”温廷烨说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沈辞,“我昨天去你家了,你不在。”

      “嗯,有事,出去了。”沈辞的目光移向窗外悬挂的绿萝和铜钱草。

      岑景之的院子里若是种上几盆花草,定然会增添几分生气。

      “我买了两张沙城国风演唱会的门票,沈医生方便的话,一起去看吧。”温廷烨拿出手机,点开一张截图,放在沈辞眼前。

      两年多未见,温廷烨还是那样热忱,就好像这两年时间都不存在。

      沈辞扫了一眼温廷烨的手机,说:“我再重申一遍,我对你没兴趣,我不喜欢男人。”

      温廷烨眉毛挑了挑,并未有多失落,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你不喜欢男人,我知道了,记住了,以后不会再邀请你了。”说着站起身,走向收银台,说,“哥,你听到了吧,沈医生说他不喜欢男人。”

      沈辞倏地站起身,看着岑景之扶着帽沿笑着从收银台走出来,无处遁形地望着温廷烨,说:“这关我什么事,叫我干什么?”

      温廷烨据了嘴的葫芦,张口就来:“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干嘛跑毕边去了,小松一审被判死刑之前打电话给我了,说他猜测你迟迟拖着不去治病的原因,是怕治不好见不到沈医生,所以赖在毕边。”

      “呵呵。”岑景之匆匆地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辞,轻笑两声,“我是听说百里杜鹃附近有座寺庙特别灵验,所以才去的好吗。看到我手上这串佛珠吗,我就是从那座寺庙求的,寺里的老和尚做法事开过光的,花了我五百块钱呢。”

      温廷烨哑巴了,无话可接了,摸着鼻子回过头看了看沈辞,说:“可……可昨天有几个工人跟我说,看见沈医生住在你家里。”

      “哦,那是我请他帮我拼书桌和折叠家具,后来你不是请人帮我了吗,所以昨天他就搬走了啊。”

      岑景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但是他非解释不可,最好一次性把所有的问题都解释清楚,避免引人遐思。

      “沈先生,对不起啊,让他误会了。”岑景之当着温廷烨的面朝沈辞颔了颔首,转脸又对温廷烨说,“小烨,我跟你说的那个事……”

      温廷烨笑了笑:“知道,下午我就叫人过去帮你刷墙,刷完你就不用贴什么墙纸了……你的咖啡还没好吗?”

      “我又点了两个面包,可能要慢一点。”岑景之垂着眼眸,迎着沈辞冷漠的目光,直觉告诉他,他好像得罪人了。说要贴墙纸,结果又找人刷墙。

      “沈先生,等等……你等一下……”

      沈辞和温廷烨道别后,走出园区大门,听见有人叫他,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

      “沈先生……”岑景之喘着粗气,提着面包和咖啡,几乎是追着跑了过来,还没站稳,又说,“我刷墙是因为……因为墙上坑坑凹凹了,贴了墙纸很丑,咳咳……想等刷平了再贴……”

      沈辞转过半边脸,看着岑景之,哑声说:“岑先生,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岑景之不疑有他,笑着递上了自己的手机。

      沈辞点开手机,看着手机桌面壁纸上的站在海边仰望海鸥的男孩,目光迅速下移,翻到岑景之的电话簿,找到“沈先生”三个字,点击右下角,点了删除,而后,连带着着拨号记录,短信记录也一一点了删除。

      “……”岑景之怔怔地看着,想要夺回自己的手机,可惜为时已晚,全被沈辞删了个干净。

      “岑先生,请问现在几点几分?”沈辞高高举着手机,问。

      岑景之捏着车钥匙看着地面,咬着牙说:“我不知道,把手机给我,我要回去了。”

      沈辞不依不饶地道:“你告诉我几点几分,立即,马上,我就给你。”

      面对沈辞这种近乎无礼的要求,岑景之无可奈何,看了一眼沈辞垂在身侧的另一手腕上的手表说:“九点二十一分。”

      “不对,是九点二十分。”沈辞看了一眼手机,低头看着岑景之的眼睛,一字一句沉声说道,“九二零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一种能促使植物生长,诱导植物开花的农药。我说我不喜欢男人,并不代表我永远不喜欢。譬如现在,九点二十一分以后,我可以十分郑重地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很不幸,那个人跟你同名同姓同岁。如果你还爱着你的前男友温明光,没关系,我会保持距离。如果你不爱,请不要躲避我的视线,让我试着追求你。”

      岑景之怔住了,看着沈辞重新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输入岑景之的手机,编辑了两个文字保存,然后递了回来。

      岑景之看着手机备注上的“景之”两个字,脸是滚烫的,心跳特别快,握着手机感觉它热得好像太阳暴晒过快要炸了一样。

      “这里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去。”岑景之见沈辞撂下话,拔腿就往前走,一副说了跟没说落荒而逃的样子,摸不着头脑,追了过去。

      “我是去别的地方。”沈辞的头转东转西,就是不看岑景之。

      “那我送你过去。”岑景之说。

      “不用。”沈辞回头瞥了一眼岑景之,声音粗哑,面部肌肉硬邦邦气鼓鼓的,说,“我是去健身房,你也要去吗?不去就不用送我。”

      岑景之笑了笑,握着手机回到了停车场。

      下午五点,正在宅院后面的地里捡石头玻璃等垃圾准备刨地种菜的岑景之接到了沈辞的电话。

      “岑先生,你想好了吗?”刚按了接听,岑景之就听到了沈辞喘着粗气问他话。

      岑景之莫名其妙地道:“想什么?”

      沈辞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我早上说的话,你不会忘了吧?”

      “哦,那个啊,那个……”岑景之迎着微风,看着满地的碎石头和玉米秸秆,说,“让我想一想该怎么回答你。”他咳了一声,感慨道,“沈先生,爱情就是风,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我觉得我并不需要这种会变质过期的东西。”

      “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沈辞笑着说。

      “你别笑好不好!”岑景之严肃地说,“沈先生,我不是一个人过日子,我有儿子,过几天开学了,我就会接他过来。”

      “我知道。”沈辞不等他说完,抢着插话道:“沈先生,我买了个西瓜,一个人吃不完,你开个门吧。”

      岑景之即刻丢了装石头的竹篮子,跺了跺脚,拍着身上的灰尘跑着去厨房洗了洗手,快步走到院门口。

      “门不是开着的吗?”岑景之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沈辞提着大包小包一堆东西跨了进来,熟门熟路地走去了厨房,摆在了实木桌子上。

      龙眼、西瓜、葡萄、苹果、香蕉、柠檬、香菜、脱骨李、百香果、朝天椒,还有一大包冰冻的鸡爪子。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呢?”岑景之抱着手站在一旁干瞪眼。

      “吃。”沈辞拆开袋子,把鸡爪子倒进洗菜盆了里,指了指冰箱,看着岑景之说,“我今天看见街上有人卖鸡爪,没吃过,想吃,你帮我做,可以吗?”

      岑景之皱眉说:“外面也有卖的,也不是很贵,你可以先买一点尝尝再买啊,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

      沈辞接了满满一盆水,将盆搁在桌上,自顾自地说:“我想吃你做的。”

      岑景之看着他湿淋淋的脊背和红通通的脸庞,故意问他说:“你怎么就能断定我做的好吃?”

      沈辞嗫嚅道:“我猜的。”

      岑景之低声笑说:“行吧,我给你做。”

      拿剪刀剪鸡脚时,岑景之看着手腕上的珠串,对提着袋子站到厨房门外预备剥大蒜的沈辞说:“沈先生,帮个忙,帮我摘一下这个珠子。”

      沈辞依言放下袋子,洗了一下手,站到岑景之跟前。

      岑景之朝他伸手,沈辞看着岑景之细长的满是伤痕和厚茧的右手——尾指是早就断了一大截的,比天生畸形更残忍的是后天的残缺,伤口早已经愈合了,只剩一块圆圆的凸起。但看着就叫人心不忍直视,进而想象得到生生截断时有多疼。

      沈辞一手轻轻地托着他一把就能握着的手腕,一手小心翼翼地往下褪,生怕弄疼他的手指。

      “放到了我枕头底下的盒子里去。”岑景之支使他道。

      沈辞擦干珠子上面的水,来到卧房,从岑景之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蓝底牡丹花纹的纸盒子,揭开,把珠子盘成三圈放进去,将要合上盖子之时,不防看见侧面夹缝里有一张白色贴纸,素有强迫症的沈辞伸手撕了下来,眯着眼睛看上面打印的方块小字:

      好运精品店,惊爆价十元。

      沈辞回到厨房门外,一边剥大蒜一边想那几个字,他似乎在哪见过这个店面。

      大蒜剥到一半,沈辞想起来了,是在惠城旧货市场右手边的饰品店,某次去那边给姐姐家的小孩买葫芦时看过一眼。

      说什么去百里杜鹃附近的寺庙求的开过光的,花了五百块,原来都是骗人的鬼话。

      切柠檬和辣椒之前,岑景之先将西瓜切成了几块,放在水果盘里。沈辞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又拿一块咬一口,然后对低头拿勺子挖百香果的岑景之说:“这个瓜不甜。”

      岑景之皱着眉头,看着大红瓤的西瓜,说:“这还不够甜吗,你还想吃什么样的瓜?”

      沈辞说:“你都没尝,怎么知道甜不甜。”

      岑景之说:“我看着就知道甜。”

      沈辞说:“那你为什么不吃?”

      岑景之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百香果:“你帮我找找第三只手在哪,我谢谢你。”

      沈辞笑着把手上的西瓜递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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