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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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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说,你不想让她做太子妃了?”文谶身前坐在一位中年男子,男子脸上有一道横穿眼睛到下巴伤疤,远远看起来便如同爬在脸上的蜈蚣一般。正是那日上元节在楼上与文谶对饮的那位男子。
男子喝了口茶,缓缓开口。
文谶望向窗外,没有说话。
窗外是繁华的京都主街道,街道上车水马龙,满目琳琅,繁华万千。人群来来往往,摊贩小商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文谶恍若未闻,只直直地看向在街道上挑选东西的素旻,晚风微凉,吹起她红色的裙摆,随风舞动。
文谶仿佛能看见她灿烂的笑颜。
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似乎很久之前,也许不久,他也曾这样看过她。
男子看着文谶不知不觉中似乎弯起的唇角,又顺着文谶的视线看向那名红衣女子,了然地转回头来,放下茶水,缓缓开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文谶回眸,端起桌上已经些许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后漫不经心地开口:“文叔,你知道的,我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既已决定,便绝不反悔。”
那名叫文叔的男子看着文谶,眉头松动,他看着他长大,何尝不知他的性格呢?
文叔叹了口气,沧桑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内:“阿琛,文叔看着你一路走来,何其艰难。你步步筹谋,算无遗漏,哪怕在全军仅剩几百人的时候都能以一敌十,绝地反杀。你与敌人为友,谈笑风生,心中的苦楚麻木文叔都知道。在那个找不见活人的乱葬岗,硬是靠着喝雪水、吃残肉活了下来,文叔找到你的时候,你瑟瑟发抖,眼神却好似北方的一匹野狼,那个时候,文叔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动摇你的心。但如今……”文叔的目光望向远方的万家灯火,欲言又止。
“阿琛,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从大火中逃出来,你答应过文叔什么?你说,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琛,唯有文谶,你的一生,将为复仇活着。”
文叔目光灼灼,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年仅六岁,站在熊熊火光前,满目泪水,眼神却异常坚定的男孩。
“你从大绥而来,一路上颠沛流离,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你精心布置数年,才将如今的朝廷摆弄成一副棋局,而你成为了执棋者。现如今,一切都只差一步。你已经做好了一切,而复国之日也将近,她在其中,就只能是一枚棋子,一枚可以让我们事半功倍的棋子。凭借她的身份,大可从皇室内部直接入手,以她的婚事为契机,彻底将上元朝的内部关系摸清,将咱们的棋子穿插进去。你如今已经是她的夫子,这件事你废了多少功夫,从安排朝廷诏见,到借大臣闲言与街巷传闻改变相国的思路,动摇其心,进入其中,借机引言大办宴会,这一切,你不是做的很好吗?如今相国对你深信不疑,兵部大权在握,就差她大婚,待她婚后,太子那方也得是我们的棋子,如此,我们的棋子便全部准备就绪了。她亦必须是我们的人,待那时,你想做什么不可?”文叔转过头来,看向文谶。
“阿琛,不论你如今心中多出了什么,你最应该做的,都是为复国而活着,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万千子民的真神,是我们洗刷屈辱最后的依靠。你所行每一步,所做每一事,都只能是为了复国,而不应是所谓的儿女情长!你难道忘了?那场大火,是谁放的?是谁葬送了整个李氏皇族!”
文叔眼中渐渐染上泪水,语气也忍不住重了起来。
文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喝完最后一口茶,然后缓缓放下茶杯。
许久,文谶开口:“文叔,我这一生,利用了数不清多少人,谋害了不知多少忠良,但我独独不想利用她。我前半生作为李琛活着。后半生,则是靠着前半生的回忆活着。我没有一刻忘记过要复仇,没有一刻忘记过您的教诲,我可以为京朝在所不惜,我的身体,从始至终都是为了京朝而存在。”文谶抿了抿唇,苦笑,“但是文叔,我这一生,数十载光阴,却仿佛只活了那六年。我深知自己的使命,深知京朝千千万万的子民系于我身,深知我非我,而是京朝的载体,是京朝的象征。但这些年来,我就像行尸走肉般活着,那场大火中死的不只有李琛,还有我的意识。我从不知情爱、欢愉为何物?偶观那些达官贵人寻欢作乐,只觉得厌倦恶心,杀心四溢。观那些飞鸽传情,观民生百态,我发现我竟体会不到一点他们那些所谓的七情六欲。”
文谶看向眼前的男子,眼中闪烁起了一丝光芒,虽弱却盛。
“我观棋子是棋子,我观山海是山海,我观苍生是苍生,不是我心无旁骛,而是我早已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自我见她,如花开三月,如北海现鲲,如天地亘古,如岁月缝花,如山海之交,如四季泣泪,只要她在,我总能想起,记起我是谁。”
“文叔,我此生蹉跎,身不由己,从未想过要求得什么?唯有她,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已是痛苦至极。常闻天下情之一字喜忧参半,亲经才知所言非虚,但此喜此忧,却是我唯一的支柱。我渴望活着,渴望复国,但我渴望真正的活着,也渴望爱她。我文谶此生从未奢求过世间万物,哪怕死,也未曾求过任何人,而今,文谶求文叔,千盼万盼,我只愿求一个她。也知我心非我,故,只盼她得偿所愿,喜乐千秋。”
……
文叔看着眼前的少年,久久不曾言语,他仿佛穿过时光,看见了那个曾经哭笑都挂在脸上、怕疼怕苦、明媚阳光的小太子。
许久,文叔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热闹街巷,他的声音似乎更加沙哑沧桑了:“我老了,也许是不能停在原地了。阿琛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是,万事不可兼得,成大业前,需得历经千辛万苦,卧薪尝胆。我知你聪慧,对此事有所把握,但希望你注意言行,大业一日未成,你便一日不得松懈。婚事难以取消,我想你也明白,该如何做,你自行考量吧。”
文谶扶手行礼,收敛了情绪:“徒儿文谶,拜谢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