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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雪泥已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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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测刚结束的铃声还在走廊里嗡嗡回响,季夏的笔杆还悬在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横线之上,就被班主任谢志明急匆匆地叫了出去。
初冬的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扑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谢志明的声音像是被冻住了,字字句句都沉得砸人:“季夏,你父亲出车祸了,有点危险,你妈妈刚才打电话来让你赶紧去医院。”
谢志明的手掌落在季夏的后背上,带着成年人的温度,却暖不透季夏瞬间冰凉的身子。他拍了拍季夏的肩,没再多说什么,只沉默地送他到校门口。季夏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嘴唇抿成了一条惨白的线,书包带子攥在手里,勒得指节泛青。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车祸”“危险”两个词在疯狂打转,像是要把他的太阳穴凿穿。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带着哭腔的呼喊:“哥…哥!”
季夏猛地回头,就看见季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校服的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的毛衣,脸上全是泪痕,睫毛上还挂着没掉下来的泪珠。他跑得太急,差点摔在雪地里,踉跄着扶住了季夏的胳膊,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季夏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漫过喉咙,堵得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季然,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兄弟俩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对视了一眼,就默契地转身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医院名字的时候,季夏的声音都在发抖。
出租车在雪夜里疾驰,窗外的路灯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季然靠在季夏的肩上,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季夏抬手,僵硬地拍着弟弟的后背,眼眶越来越热,却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医院的急诊楼亮着刺目的白光,像是一座矗立在雪夜里的孤岛。季夏和季然冲进大门,循着走廊的指示牌往抢救室跑,远远就看见抢救室门口那扇亮着红灯的门,以及门旁边蹲在地上的那个身影。
是苏慧兰。
她身上还穿着家里的棉睡衣,外面套了件大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肿得像核桃。她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着,那压抑的哭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听见脚步声,苏慧兰猛地抬起头,看见跑过来的两个儿子,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破碎的光亮,随即又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季夏和季然,滚烫的眼泪沾湿了兄弟俩的校服肩膀。
“夏夏…然然…你们可来了…”苏慧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攥着季夏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嵌进肉里,“你们爸爸…他…他被货车撞了…医生说…说失血太多…要紧急输血…”
季夏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反手抱住苏慧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镇定:“妈,您别急,爸会没事的。血型呢?我是A型,和爸一样。”19年了,第一次喊妈妈,喊爸爸,是在医院,是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
苏慧兰愣了一下,随即泣不成声地点头:“对…对,夏夏是…”
季夏没再多说,转身就朝着护士站的方向跑。抽血,化验,签输血同意书,一系列流程走下来,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却一步都没犹豫。当针头扎进血管的时候,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季夏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管子缓缓流进血袋里,脑子里全是季建国的样子。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会在冬天的时候,提前把季夏的校服洗干净烤得暖烘烘的;会在季夏放学晚了的时候,默默站在巷子口等他,手里提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会在季夏因为被同学嘲笑是“捡来的”而躲在房间里哭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在门口放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季夏一直不肯承认,他早就把季建国当成了亲生父亲。他总记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家,总在心里憋着一股莫名的妒忌——妒忌季然是苏慧兰和季建国亲生的,妒忌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喊出那声“爸爸”。
他从来没喊过。
哪怕季建国对他再好,哪怕苏慧兰待他如亲生,他也只是固执地喊着“叔叔”,像是在心里划了一道鸿沟,把自己和这个家隔离开来。
输血的过程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四个小时,季夏坐在输血室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抢救室的方向。季然坐在他旁边,紧紧攥着他的手,兄弟俩的手心里全是汗。苏慧兰守在旁边,时不时地抬手擦眼泪,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影响到季夏。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几个人的心。
直到抢救室的红灯灭了,医生推门走出来,摘下口罩说:“手术很成功,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但是还需要观察。”
那一刻,苏慧兰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被季然及时扶住了。季夏猛地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他晃了晃身子,扶住墙,才勉强站稳。紧绷了一路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成了一片。
季夏给学校请了两天假。
这两天,他过得浑浑噩噩的。医院的消毒水味无处不在,走廊里的脚步声、仪器的滴答声,还有苏慧兰压抑的叹息声,交织成一张网,把他困在里面。他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看着里面躺着的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差一点,就又要失去一个父亲了。
原来,季建国早就成了他的父亲,是他自己一直不肯承认。他一直活在被抛弃的阴影里,自卑得像是尘埃里的草,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温暖。他忍不住去想最坏的情况,如果季建国真的醒不过来怎么办?如果他这辈子都没机会喊他一声爸爸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季夏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浑身发抖。他蹲在监护室门口,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凌冬知道季夏家里出事,是在第二天的早读课。
季夏的座位空着,谢志明在讲台上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季夏家里有点事,请假两天”,却被凌冬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担忧。凌冬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连老师讲的课都听不进去。
中午午休的时候,凌冬找到了谢志明,磨了好半天,才问出了医院的名字。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在晚自习放学之后,去学校附近的粥铺买了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又打包了两个清淡的小菜,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往医院赶。
雪还在下,落在凌冬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的脸被风吹得通红,手指冻得僵硬,却骑得飞快。
凌冬找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时候,季夏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对着他。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单薄的影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憔悴得让人心疼。
“季夏。”
凌冬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道惊雷,在季夏的耳边炸开。
季夏猛地回头,看见站在雪雾里的凌冬,身上落着雪,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眼睛里满是担忧。那一刻,季夏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崩塌,他看着凌冬,眼眶瞬间就红了,积攒了两天的委屈和害怕,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汹涌而出。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凌冬走过去,然后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一秒,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头抵在了凌冬的肩膀上,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了凌冬的毛衣。
“凌冬…”季夏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差点…差点就又没有爸爸了…”
凌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注意到这个“又”字,但是也什么都没问。他抬手,轻轻搂住季夏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那颤抖的频率,让他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没事了,”凌冬的声音放得很柔,带着安抚的力量,“叔叔会没事的,别怕。”
季夏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凌冬的肩膀上,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这个拥抱太温暖了,温暖得让他不想松开。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季夏忽然明白了,他对凌冬的感情,从来都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是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喜欢,是看见他就会心跳加速,是难过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想要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他的喜欢。
凌冬的目光越过季夏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的长椅上。季然正坐在那里,看见他,礼貌地笑了笑。凌冬心里的猜测终于得到了确认。
之前在学校里,他就觉得两个人长得像,只是季夏一直刻意和季然保持距离,他才没敢确定。现在看来,是自己猜对了。
季夏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脸颊泛红。凌冬没笑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季夏的皮肤时,季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去外面走走吧?”凌冬轻声问,“我带了粥,你多少吃点。”
季夏点了点头。他让季然帮忙看着点,然后就和凌冬一起朝着医院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