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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黎明即起(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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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一过,程江等人就启程回了老家,送别他们后,黎简、路圣语也在次日前往北平,文修道则留在华海陪伴家人。
北平的风刮在脸上生疼,黎简默默的把脸往衣领里缩了缩。
电车伴随着嘈杂声开了过来,车厢挤满了人,有探出车厢的,扶着栏杆的,他们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歌唱着,歌颂公理与正义将永垂不朽,他们将抒写美好的词语加注给美利坚、英吉利等国,他们的声音和行人道上的赞颂声呼应着。
好几个陌生人向黎简和路圣语打招呼,发传单。每个人都会朝他两说一句:“我们赢了!”
不同于路圣语的热情回应,黎简只礼貌地回复了其中一个,“是的!我们赢了!”黎简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恍神,距离和会越近,喜悦的氛围就越浓厚。
黎简和路圣语放好行李,稍作洗漱就往《少年》编辑部寻去。
远远地,就看见中央公园围着层层人,似有似无的声音从里处传来,是演讲声,声音一下子吸引住了两人,好奇心对于他们这两个年纪不大的人还是有的。
调转目的地,朝里走去,等两人走进前去,才得知是北大师生在举行了演讲会。
“同胞们,人道的警钟响了!自由的曙光出现了!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黎简费力地挤到前排去,刚露出头,就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没收住脸上的惊愕,猛地抬头看向演讲者,是老师!
“劳工神圣!”
“劳工万岁!”
路圣语在一旁也跟着高呼,他的声音很具有辨识度,一下子吸引了司维的视线。
接收到老师的手势,路圣语轻拍黎简的肩膀,以作提示。两人朝演讲台侧面走去。
待司维下来后,上去演讲的是北平大学校长周鹤卿,向来矜持淡然的他此刻也激动得声音发颤。“我们占了胜利,得了突破口,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用光明主义来代它。”
随着话音落下,学生们群情激昂,振奋高呼着“华国万岁!”“协约国万岁!”“世界和平万岁!”
接下来的几天,北平城的欢乐气氛达到顶峰。各大作者在报纸报刊上撰文称赞,一片祥和。
旌旗满街,电彩照耀,鼓乐喧阗,满街的游客好不热闹。举国庆祝使绝大多数华国人都认为随着战争结束,作为胜利国的华国能收回被德意志抢占的国土。
被占国土上的人们更是连日悄声欢庆,自己马上就要回归祖国了。不必受欺压,挨鞭打。
黎简在这样欢庆祥和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的沉默。她向老师们提出自己的忧虑,期望他们过不要盲目乐观,被当做不了解局势的杞人忧天。
不能说是老师们至今还对列强残留幻想,他们作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愿意相信公理存在,正义存在的。并且从当局透出的信息来看,华国同美利坚展开了亲密外交,美利坚是非常支持华国收回主权的。所以面对黎简的顾虑,宽声劝慰着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黎简也多么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可这是一个强权时代,“公理”只是为剥削披上了一层美丽的外衣。弱国无外交才是赤裸裸的现实!黎简无法将自己时代的轨迹告诉他们,只能被时间裹挟着,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无可避免,无可挽回。
随着和会召开的日子临近,她开始彻夜难眠,看着屋顶的横梁,睁眼到天亮,在沙漏流走的时间里,一遍遍询问自己:你能做些什么呢?你来到这个时代难道只是注定成为洪流中的浮萍,无根漂泊吗?
“黎简,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来人是苏老师家的大儿子苏诺,说这话的时候,摆弄着包。不一会儿,取出一包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掀开一看,是叮叮糖。“给。”
“我又不是小孩儿,给钟英买的吧。”黎简嘴上虽这么说,但下手并不客气,轻捻一块糖放进嘴里,粗糙的粉质和黏腻的口感让黎简眼睛微眯。
“真甜。”甜到糟糕的心情随着糖一起化散开。
没什么过不去的,总得有人去做。拂走心上的阴霾,再看这汪水池,只觉得晚来风约半池明,重叠侵沙绿罽成。
平凡又如何,哪怕她是一株浮萍,也要繁殖出绿海。
感受到黎简情绪不再低落,苏诺弯了弯嘴角,“走了。”
“谢了。”
回答黎简的是高高摆手和背影。
不过两日,黎简找到司维,“老师,我写了新文,您帮我看看可以吗。”
“瞧我,这几天忙,一直说要找你谈谈。”司维接过稿子放在一旁,又招了招手,示意黎简坐。“可有不习惯?”
黎简摇头,“挺好的,就是累着师娘了。”司维家中有余房,得知两个孩子居然去了招待所,立即让退了房,带回自己家。
“你苏老师家两小子,这些日子想来你们应该也已经见过,他们都打算留法呢。现北大不收女生,你可有考虑过留洋学习?”他个人是希望孩子能走出国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也想听听孩子的想法。
黎简又摇头,看着老师,目光坚定地说:“我想留在华国,老师您知道的,我一直以来的目标不曾改变,我想到山野去,去切身了解底层百姓生活,去看看他们到底需要什么,自己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好志气!”司维站起身,“可你想过吗?你身体是否能支撑自己去跋山涉水,这个世道对女子总归是不公的。”黎简虽然没提过家里的情况,但司维还是从相处的时日里看出她家境不差。
光手上的那块表,就值不少钱,况且寻常人家的孩子少有挑食,皮肤娇气。哪像黎简,环境稍差身上就能起麻疹。可说她讲究也不妥,咸菜白粥也能吃,环境再差也能住,花钱从不大手大脚,日常穿的衣物因为便宜不禁事,补丁都打了好些个。
“老师,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黎简试图通过讲述自己跟着武行学习的事让司维相信自己有能力留面对他说的情况。
司维乐呵呵的看黎简展示拳脚,并不搭腔,再过两日就是和会召开的时节,他以为等和会之后也许会有转机,到那时再与黎简探讨去留问题也不迟。“是得锻炼,愈强精神,先强体魄。你师娘说了,过敏是体质差,给你开了中药,别忘了喝。”
“老师…”黎简不曾想还是没躲开中药的浇灌,神色颇为哀怨。
少有见到黎简露出少女的娇憨模样,司维并不出声打断,只是笑意晏晏地看着,看得黎简先不好意思地收了声。拿起一旁的文稿,故作平常道:“老师,您先帮我看看,我总感觉还差点什么。”
“好好好。”司维知道是害羞了,也不讨嫌,接过文稿,细细看了一起来。
《好运日记》
市场的腥臭味陈年积攒,按理臭味混合应该难辨气味,但爱华还是能轻易从中嗅出鱼腥味,爱华讨厌鱼,所以哪怕他很好奇,也只是站在外围,捂着鼻子往里探着头看去。
要说寻常有这些纷争,爱华是不敢去凑这个热闹的。那洋崽种不是好惹的,鞭打、开枪,想干嘛就干嘛,不拿华工当人看。
“猪仔”“辫子鬼”“眯眯眼”“低等贱奴”“最下贱的第四等人”都是他们给的名字。在他们眼里,华工没有名字。
久而久之,华工们也习惯了,他们没有人权,是比黑奴还要低等的奴隶。
只是在自己人面前,华工们还是会悄声互相叫着彼此的名字,提醒自己来自何处。
最近不同,战火四起,洋崽子要依靠华工修战壕,爱华这些早期被贩卖过来的华工地位随之高涨,他们被转手送去前线。
摊位争吵还在继续,爱华却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他是03年被一碗米汤骗上轮船的,想着去海外挣钱给家里减轻负担,不曾想来时容易回时难。
他和不同年纪的华国人一起被关在货仓,臭气、鱼腥味混合在密闭的空间,加上晕船,让年幼的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海上。
好在遇到了老刘,在他的细心照顾下,爱华撑到了着陆日。
这些年,他跟着老刘相互依靠着度过在海外的日子,他还是想回家的,这里的食物、人、空气他不喜欢,一切都让他不喜欢。
前线危险,去的都是祖国送来的华工。像爱华这些已经被奴役得不算顶好的壮年男子,作为第二梯队,暂时负责后勤搬运,物资补充,如果第一梯队的华工死了,才会轮到他们上去。
听老刘说,等仗打完了,他们也许有机会回家,但前提是得活到那时候。
......
自从他答应了老刘,带他回家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战场上有个幸运的爱华,哪怕极端危险下,他也依旧能存活。
爱华想说自己活着是因为老刘替他挡了炮火,可当看见大家暗含期待的神情,递出家书、信物,他沉默了,不再解释。
爱华的本子上,全是坟墓与遗物。
“求你们,别留我一个人。”
不断有人离开,死去,被交付的信任与信物沉沉的,压弯了爱华的腰。
爱华的幸运从原本一个人的帮助,变成了七个人。为了数字能不再增加,他开始努力靠自己在残酷的战争中存活下去。
当信念坚定时,爱华开始有了无上勇气,好运似乎真的伴随着他,一直活到了战争结束。
日记上的记录了243位华工,还活着的华工113位,爱华归还了他们的物品后,带着剩余的遗物踏上了寻家的路。
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游过大西洋,穿过密林,带着着130位同胞回到祖国的怀抱。
......
“你这孩子...”司维神情颇为复杂,他知道黎简心思细腻,但没想到她会关注到华工这一块。自古多情者伤,再看黎简,只惊觉她眼里藏着太多情绪,叫人无端难过。
“不包含先前被贩卖去的华工,官方数据一战派遣华工为14万人,牺牲者和失踪者约2万余人。逝者虽逝,但我要世人正视他们功绩,我要活着的人平安回家。老师,在那里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那些人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给华工。挖战壕、运弹药、救伤员、埋尸体、清理战场都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建设道路和沟渠、铺设铁路,维修坦克,拆除未爆炸的炸弹...”说都这里黎简有些哽咽,但她没有停下,继续说着。
“每周工作七天,每天10-18个小时,不论是在前线还是后方,华工永远从事的都是最艰苦、最繁重、最危险的工作,他们在敌人的步枪射程内,前后不过50米的地方挖战壕,等他们做好一切后,洋人的士兵才进入阵地,他们被顶在了最前线。我只是想要他们的功绩被承认,想要活着的人平安回国。”
司维听后,没问黎简如何得到的数据,只长叹一口气,给黎简递上纸巾:“合同期未满,他们应该还会留在国外帮助战后重建。”
眼见黎简情绪激动起来,司维拍了拍肩膀,接着道:“政府肯定是会接他们回国的。”11万壮年劳动力,政府是舍不得留给洋人的。
“此时这个节骨眼,文章能不能发还需斟酌。”和会即将召开,文章里描写的协约国都不友好,发表出去难说影响,司维叩了叩桌子,良久,沉吟道:“延后吧,不过你放心,我会与乾生他们提一提,平阳也同政府的不少政要关系不错。”
“我可以的,老师。只要华工问题能被关注,只要他们的付出被看到,就好。”黎简知道,只有政府愿意重视华工,他们才有机会回家。
明天就是和会召开的时间,外面的阳光应和着沿街路人高兴、痛快的表情。
该来的总会来,黎简抬头看着太阳,刺眼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她没有移开眼睛,死死的看着太阳,直到愤怒的火重新点燃,眼泪缓缓流出。
向老师道别后,黎简在独自走在街上,连日的寒意和风沙塞进她的骨头缝里,走路咿咿作响,状似老太。今日被太阳一烘烤,倒驱走了几分寒意。行走之间,只听得到细沙窣窣往下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