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梅骨 ...
-
这一晚姜云芷睡得都不好。她梦到了很多从前的事,过往的记忆像是针,一点点刺破她的伪装,那个浅薄卑劣的自己蠢蠢欲动。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色薄纱的窗幔。
身侧有一只手放在腰上,姜云芷觉得奇怪,杏子平常睡觉是很老实的,怎么今日乱动起来。
等握住那只手,她才发现,那是个男人的手。
姜云芷蹭地翻身,一个陌生男子正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吓得一巴掌呼过去:“哪儿来的登徒子!”
床下的小桌上还放着没打完的叶子牌,姜云芷这才想起来,她昨天晚上央不住王渊求,就教他打了两个人也能玩儿的叶子牌,谁知道王渊一玩起来就没完没了,直到外面的雪都停了,才让她睡觉。
可惜已经太晚了,她的巴掌已经呼上了镇北公世子的脸蛋。
王渊从小在行伍间长大,身心没少受伤,但受的都是明刀暗箭,从来没挨过女人的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两个人都懵了。
见他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姜云芷才小心翼翼:“对不起,世子爷,我不是故意的。”
王渊看上去还挺开心,小朋友似的晃晃头:“没关系啊,看在你昨天教我玩叶子牌的份上,原谅你了。”
看不出来,还挺好说话的。
“卫遮。”
他叫的是卫遮,推门过来的却是杏子。杏子端着水盆过来,对姜云芷露出个赞许的笑。
可能杏子不知道,他们昨天晚上打了整整一宿叶子牌。
杏子到底还是比姜云芷懂的规矩多些,见王渊翻身下床,忙拦道:“世子爷不用起来,奴婢伺候您便是。”
王渊却挥挥手,避开她伺候着穿靴的手:“不必了,我自己来就是。”
转眼间,他已经披好外衣,走到门前,一只脚正踏出门槛,姜云芷正送了一口气,却看王渊猛地一回头。
他在看自己。
姜云芷努力勾起嘴角,杏子推推姜云芷:“娘子,你该给世子爷行礼。”
姜云芷恍然大悟,窝在被窝里拱了个手。杏子还在拍她,王渊倒是没说什么,轻笑一声就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熟悉的杏子,姜云芷觉得空气都温暖了许多。她们两个人挤眉弄眼半天,杏子探头出去,眼见王渊已经走远,才道:“娘子,哪有在床上行礼的?你应该下床啊!下床!”
姜云芷吐吐舌头:“我哪知道这么多规矩。”
“那司仪姑姑大清早便已到了娘子的房前,谁料到,娘子和世子爷足足睡到辰时三刻才起,晌午过后,又有咸福公主设宴,今日倒也不必学这些礼仪了。”
提到勤王送来的下人,她就高兴不起来,但姜云芷没点明,只是笑着应下。
杏子这番只是公事公办,接下来要问的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内容。
“娘子,昨夜如何啊?”
看着杏子一脸期待,姜云芷艰难开口:“我们昨夜,打了一宿叶子牌。”
杏子一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早听说镇北公世子是在行伍间长大的,连女子的手都没碰过,应该最是气血方刚才对,他不会是……不行吧?”
姜云芷赶紧伸手捂住杏子的嘴。
来到咸福公主这场雅会之前,姜云芷以为,会上该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谁知道,她竟然是第一个到的。
暖厅里,只有咸福公主一人。
见了姜云芷,咸福公主如同往日那般温柔:“快来坐罢,阿姜。”
他们来的不算早,咸福公主说的是未时初刻,姜云芷二人便是赶着时间到的。咸福公主一如往日沉静温雅,只是看着又清减了些。
“臣王渊拜见公主殿下。”
姜云芷本来已经坐到了咸福公主身边,看王渊俯身行礼,才又匆匆忙忙起身,却被咸福公主一把拉住:“不必行礼,快快请起吧。说起来,王渊,该是我谢你才对,若不是你带着阿姜过来,还不知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这第一位宾客。”
先前,姜云芷初到上京,便是咸福公主府上的婢女。她一直以为,咸福公主这种性情容貌都好,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女子,该在京中很受欢迎。但是如今看来,却正好相反。
杏子也是个普通丫头,自然是不懂这些的,看来她要找个机会,问问其他人才好。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姜云芷猜,咸福公主受到冷落,多半是和朝堂有关。
暖厅里静悄悄的,没人开口说话。
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过来。
咸福公主似乎有些失落:“那我们就三个,开始吧。豆蔻,上酒。这可是好酒,名叫不醉春,平常我都不舍得喝,今日便开坛,全为助兴。”
说着说着,她就又开心起来。
一个人在公主府,她也应该是寂寞的。
姜云芷感动起来,咸福公主对待下人是最好的了,在上京里,进了咸福公主府上,才是真的享福去了。
这批歌女里,咸福公主最喜欢姜云芷了,给她起了名字,还常和她姐妹相称。
会想这一生里,还从未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姜云芷正欲开口,却听远处传来喧闹声,一个男子闯了进来,这时候,通报声才远远传来——
“勤王世子萧扶到——”
看到来者,在座三人都神色一滞。
他穿着件孔雀绿鼠灰刻丝袍,脖子上围着圈白色毛领,腰上还系着条彩宝花卉带头腰带,每一颗都是上好的水头,五彩斑斓的。
不光如此,萧扶头戴绿纱飘带冠,一脸桀骜不驯,高高抬起头,像是刚从雪地理走出来的孔雀。
姜云芷低下头,不敢再看萧扶,待到王渊行礼,她才跟着匆匆起身。
王渊只行了个抱手礼,可以她的身份,却必须要跪下。
萧扶冷哼一声,斜斜打量起这二人,就和咸福公主搭起话来,丝毫没有叫姜云芷起来的打算。
“本世子途径此地,听闻公主正办雅会,我看人来的也不多嘛,多本世子一个,公主不会介意吧。”
他这话显然是在撒谎,要有多凑巧,他才能凑巧路过公主府,凑巧进到府里,又凑巧找到这暖厅。
席间众人都理解,萧扶突然搞这出是在做什么,姜云芷却明白,这勤王世子,恐怕正是代表勤王,特意来见她的。
她是勤王在长乐培养的探子,是勤王的死士。
咸福公主并未揭穿萧扶的谎言,只是笑着说不介意,正好豆蔻过来,她忙让豆蔻给萧扶备座。
说起萧扶,上京众人都要摇头。萧扶是上京城里最有名的纨绔,生性顽劣,喜好酒色,仗着勤王曾于先帝有恩,在这上京城里无恶不作。
人们并非怕他,只是比起得罪聪明人,大家常常更怕得罪一个蠢人。聪明人做事需要考虑后果,但是蠢人不需要,这萧扶就是个十分任性妄为的蠢人。
座亦备好,酒也满上,萧扶自顾自喝了起来,却依旧没有叫王渊和姜云芷起来的意思。
“世子便不要折腾镇北公府上的人了。”咸福公主这话,明显是在拿镇北公拿萧扶,她又亲自起身,给萧扶斟酒。
萧扶一饮而尽,才笑:“那就听公主的话,世子,请起吧。”
王渊冷着脸放下手,便扶姜云芷。
萧扶重重把酒杯拍在桌上:“王世子,我好像没说她也能起来吧?一个婢女,跪着便是了。”
咸福公主开口解释道:“她并非婢女,而是王世子爷的侍妾。”
“侍妾也是婢,下人而已——呦,这是什么眼神?一个下人,怎么让王世子如此动怒?”
姜云芷撞着胆子抬头,萧扶的眼神刀一样刺了过来。
在座其他人或许以为,萧扶是因为和王渊抢歌女时落了下风,才如此置气。
但是姜云芷却知道不是如此。
这是惩罚,萧扶在告诉她,虽然被赐给了王渊,但她的生杀予夺,依然不能自己做主。
毕竟是从前自己府上的人,咸福公主也觉得拂了面子:“世子今日穿的倒是喜庆。”
萧扶没听出她话里带刺,竟还沾沾自喜:“还是公主颇有品味啊。”
“本就是一年之初,世子又穿得这样喜庆,就不要做为难人的事情了。叫这侍妾起来罢,天寒地冻的,虽然厅子里暖,但跪久了总归会触到寒气的。”
萧扶吃醉了酒,就随口应道:“起来吧。”
姜云芷这才起身。
王渊拉住她的手,她坐到座位上,那只手仍然贴在她的手臂上。
姜云芷偷偷看向萧扶。
萧扶单手撑住额头,眼神仍然锐利地像霜雪里的刀。
“公主这酒甚好,可否再来上一坛?”
眼见这萧扶怕是要不醉不归,咸福公主便唤婢女豆蔻:“我看旁人怕也不会来了,不醉春怕是没有了,豆蔻,去,再把那坛不倒春也端上来。”
豆蔻却不愿:“公主,这两坛酒您自己都是不舍得喝的,怎么能……”
萧扶猛一拍桌:“怎么回事!区区婢女,就敢对本世子说三道四吗?来人,拖出去,打!”
豆蔻连忙跪下:“奴婢该死!”
公主府上,自然是没人听他的。
咸福公主劝停了萧扶,才转头又看向豆蔻。
“豆蔻,去取罢,无妨的,酒酿出来便是给人喝的,再吩咐厨房,给世子煮一碗醒酒汤来。”
咸福公主拉着豆蔻起身,萧扶哪里会放过,重重一挥袖,桌上备的小菜就悉数落到了王渊衣服上。
王渊皱起眉,咸福公主见状不好:“豆蔻,带王世子下去更衣。”
咸福坐回位置上,拉起姜云芷的手,小声道:“阿姜,不必闷闷不乐,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做着甜食来。”
“今日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世子也先醒醒酒,我们便来对诗,如何?”
“公主何必多此一举?喝酒便好。”
咸福公主拍拍姜云芷的手,似乎也对这位世子无话可说:“单单喝酒,还谈什么踏雪寻诗?酒本是为了助兴,岂能喧宾夺主?”
这一大段话,萧扶怕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随口应道:“便听你的吧。”
咸福公主满意点头:“苦参,你领世子和阿姜到园子里去,我去告诉王世子,免得他不知道,还要到暖厅来寻咱们呢。”
姜云芷一惊,想开口拒绝,但是萧扶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又扎了过来,她悻悻低头,看着咸福公主越走越远。
咸福公主府里有个专门的梅园,东边种着绿梅,西边种着红梅,一绿一红,一面素雅,一边冶艳,别有一番风味。
苦参只把他们领到梅园,就远远退到了一边。
萧扶一步步向里走,他一撇头,姜云芷不得已,只好跟上。
不要说是她了,连王渊恐怕都是要听这萧扶的话。
现在待她不错,恐怕只因王渊的新鲜劲还没过,按照大雍律法,侍妾同歌女一样,是奴籍,可以随意打杀、买卖,倘若萧扶非要发难,恐怕王渊也无可奈何。
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这片梅园大的好像没有边际,走到很深处,萧扶才幽幽开口:“你就是阿姜吧,真是许久未见啊,早听在长乐的人说,你到了上京,没想到啊,已经自立门户了。”
“世子爷,属下不敢,那日只是……事出突然。”
萧扶身上还带着酒气,他冷哼一声:“如果没有我,恐怕你,你父母,还有你那妹妹都活不到现在。”
他折下一支梅花,放在手里,随意把玩着:“切勿做那忘恩负义之人啊。”
“属下不敢。”
萧扶沉声:“你这种背信弃义之人,本该是要杀了的,不过本世子看,你和那王渊还算亲密,这王渊的身份,恐怕你也有所耳闻,既然如此,那你便——”
“杀了他罢。”
说完,萧扶笑了:“杀他,和杀别人,对你都是一样的。”
绿萼无香,只是同霜雪一道,发着冷冽的气息。
“是,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