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雪浓 ...
-
今夜又下了雪,姜云芷最讨厌下雪,一下雪,世子爷就一定不会到她房中了。虽然不下雪的时候,也不会来。
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屋檐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白,姜云芷盘腿坐在榻上,和婢女杏子一起打叶子牌。她是镇北公世子的侍妾,只比婢女高上一点,所以她住在府里最偏僻的角落,身边只有杏子一个人陪。
“娘子再讲讲在公主府上的事吧。”
姜云芷出了一张牌:“咸福公主算是很好的主子了,她从不苛责我们这些歌女,可惜……”
她这话没说完,杏子就已经意会:“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嘛!”
姜云芷吓得拿山楂酥堵住了她的嘴:“杏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姜云芷本来是没有这么好听的名字的,她本是长乐人,因为姓姜,所以周围的人都唤她做阿姜,才十五岁,就远离故土,被长乐当做贡品,献给上京,又留咸福公主府学习歌舞。好在咸福公主是个好人,给她起了名字,叫姜云芷。
可惜好景不长,才过了一年,就被赐给了镇北公的儿子王渊。
这王渊来上京,以教养之名,行质子之实。王渊对她这个强加来的侍妾非常不大感兴趣,姜云芷来这里已经三个月了,除去那日在曲水流觞远远看了一眼王渊,便再也没见过了。
“娘子,该你出牌了。”
“杏子,你说我们会不会在这府里待上一辈子?”姜云芷看向手中的牌,没有可出的了。
杏子满眼欢喜,收了小桌上的铜钱:“这是什么话?娘子可能有所不知,能安安稳稳待在府中过上一辈子便不错了。”
她也知道,姜云芷是故意让她的。姜云芷的叶子牌玩的最好了,平常她和婢女之间赌钱,就从来没输过。姜云芷的心眼不错,她知道这下人们挣这些钱本来就不容易,所以就算赢了,也是从来不要的。渐渐地,还会故意输些钱给她们。
听了杏子这话,姜云芷也有些忧虑起来。当今圣上颇为相信神鬼之说,不久前才因为巫蛊之事杀了太子。这件事对她们影响不大,雪依然下着,银子依然是不够花的,冬日里,取暖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朝野之上,已然人人自危。
房门倏的一下打开,外面风雪甚大,一下便涌进了狭小的卧室。
屋中的烛光本就摇曳,经这一吹,几欲熄灭。
姜云芷和杏子都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在床幔上。
她居的这间小院本就偏远,若有贼人潜入也是有可能的。
可姜云芷并无多余银两,只有几贯铜钱——全摆在桌上了,都交给这贼人,怕是也不够买她俩命的。
两个人翻身爬下床:“大人!大人!我们也只是小人物,求求您放我们一条小命罢!我们都没出过这小院子,也不知道世子府的库房在哪里,但是大人要是不嫌弃,我们所有钱都给你!”
那男子穿着一件黑色貂裘,看着她们两个跪在地上频频磕头,许久才缓缓转身,关上了门。
他依旧不说话,他把门一关,烛火就又燃了起来。
杏子还在磕头,姜云芷察觉到不对,拍拍杏子。
杏子眼泪都流了出来,只怪自己这张嘴偏要说那些丧气话,这下好了,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道了。
“娘子,娘子,快磕啊!”
她伸手去按姜云芷的头,姜云芷侧头避开,还抓住了杏子的手。
杏子不明觉厉,顺着姜云芷的视线去看那“歹人”。
一双刺绣黑缎粉底皂靴、下及脚踝的大麾,雪渍未干,几缕黑毛聚成一簇,金丝缠枝宝带,上面镶着几颗大大的宝石,腰间上悬着块玉牌,上书个“王”字。
王字……
杏子还没来得及细想,那幽幽的声音就已经传来:“我竟不知,原来咸福公主府上的人,竟然这么没骨气的吗?”
“妾身出身低微见识浅薄,方才慌了神,还请世子爷降罪!”
杏子继续磕起了头。
王渊重重一拂袖:“你下去罢。”
杏子连忙起身谢恩,姜云芷也起身跟了过去。他们从未收拾过偏房,今天还下了这么大雪,杏子随手端起暖炉,打开房门便要和姜云芷一起出去。
眼看姜云芷半只脚已经踏出房门,王渊又伸手把她拉了回来:“你走什么?”
这么多年来,姜云芷一直在长乐长大,长乐地处温暖之地,就算下了雪也会很快融化,从来没积得这样深、这样厚过,已经盖过院子的台阶,漫到走廊上来了。
杏子和姜云芷在一起三个多月,从来是形影不离的,此时依依不舍关上了门。
屋子里一时就只剩下王渊和姜云芷两个人。
王渊是镇北公的三子,也是唯一的嫡子,他年纪不大,但是从小就领兵打仗,身量颇为高大,看得姜云芷害怕。
穿着一身黑,额前两缕头发却白得像雪,看着莫名沧桑。
姜云芷心说,这世子爷怎么年纪轻轻就少白头了?
王渊到上京的时间不长,甚至还没姜云芷的时间长,所以京中还未流传起关于他的传闻。姜云芷拿不准他的性子,只是刚才那只言片语,隐隐透露出这不是个好相与的。
姜云芷便又跪下:“方才妾身失了礼数,还请大人恕罪。”
王渊没说话,空气里只回荡着可怕的沉默。
“你确实不大懂得礼数,明日我会请司仪来教,到时候你和你那婢女,都好好学着点。”
他不说起身,姜云芷也不敢动。
又过了好久,王渊才又开口:“今日我去宫中赴宴,见了咸福公主,公主明日设宴邀京中各夫人踏雪寻诗,请你同去。”
他这话说得客气,姜云芷却知,咸福公主是念及姜云芷曾在公主府的情分,才像王渊发出这份邀约。
不然,她区区一个侍妾,如何能前去这种集会。
“妾身谢公主、谢大人。”
“起来罢,更衣。”
姜云芷才敢抬眼看他,只见眼前鼻梁高挺虽在塞北长大,皮肤却不黑,偏偏一双眼睛却墨似的浓郁,此时正凝神望向她,她不敢再看,只替他脱了外衣。
貂皮大麾和刺绣精致的外衣一起被她捧在手里,衣服沉甸甸的,让她想起在公主府弹琵琶的日子,手里的琵琶也是沉甸甸的,但是好歹有个分量,这一身华服,却称不出分量。
方才她正杏子在床上打叶子牌,此时身上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杏子刚才又将那暖炉拿走了,屋里分外寒冷。上京虽然不比北地苦寒,但是一下雪,天气却也寒冷非常。
王渊自顾自走到床边,看着小桌上摆着的叶子牌和铜钱,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玩法?”
这可到了姜云芷的专场,她清清嗓子:“世子爷喜欢玩什么样的?”王渊出身军中,早闻他们行伍之间最是喜欢这种游戏,姜云芷的叶子牌可是一绝,她想让谁赢就让谁赢,想赢多少就赢多少,不管什么玩法,两把之内,都能吃透。
看她一脸幸福,王渊就道:“卫遮,把她那婢女也唤进来吧。吩咐下人,给偏房再去生个暖炉。”
“大人,我叫阿姜,不叫……”
门口有人答道:“是。”
姜云芷悻悻笑了。原来这个卫遮是王渊的侍卫,不多时,魏哲就把杏子带到了房中,杏子手里还抱着那蝴蝶戏花纹的暖炉,此时看着一脸微笑的主子,也赔了个笑。
她们都是镇北公世子府中的人,对姜云芷和杏子来说,王渊就是他们的主子,他们的老板,和老板一起打牌哪有快活的?
三局下来,姜云芷费尽心思,让王渊每次险险获胜。
王渊倒是心情大好,那张冷着的脸都显得和善了许多。
姜云直偷偷打量起这张脸,两颊久经风霜微微泛红,五官经年饱受北地烈风的摧折,显得有些粗犷,但并不野蛮,但是看起来应该不大,也许十八九岁?或者更小。
王渊的脸上含着笑:“我从小就在军中与哥哥们玩这把戏,此时赢你,算是欺负小孩,允你件事吧,你说说,想做什么?”
杏子是个没心眼儿的丫头,今天晚上连着赢了姜云芷四把,自顾自笑起来:“从前娘子都是把把赢的,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走了背运,连着输了四把。”
姜云芷下意识就去看王渊脸色,只见他右眉轻轻一挑,露出个难以琢磨的笑,却并未多说什么。
或许王渊知道姜云芷在故意让他,也可能不知道,但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拆穿。
他默许了这小把戏。
男人是这世上最难摸透的动物了。
为了输得再逼真点,姜云芷抢过杏子手里的牌,芷又把手摊在王渊面前:“给我。”
王渊不明所以,但还是把牌放到了姜云芷手心。
“今儿个牌运不好,不玩儿了。”姜云芷翻身下床,把叶子牌悉数都放到了多宝柜的抽屉里。
杏子就笑:“娘子今儿个是怎么回事?玩不过就玩不过,怎么还恼了?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怕不是看到世子爷来了,在轰我吧?”
正好,这时候门被呼的一下推开,卫遮拱手道:“世子爷,偏房已经收拾好了,现在要请杏子姑娘过去吗?”
王渊挥手:“去罢。明日就把勤王送到府上来的那些几个下人都安排妥当了,尤其记得要叫司仪姑姑过来。”
卫遮说记下了。
风一个劲儿刮,雪不停地下,杏子披上外衣,依依不舍地关上了门。
门窗四闭,风雪犹在。
看着姜云芷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王渊摸上她的手:“怎么了,很冷吗?”没想到姜云芷一下抽了回去。
不仅王渊一惊,连姜云芷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连忙翻身下床,跪身谢罪道:“请世子爷开恩,妾身……妾身只是一时害怕。”
没想到这王渊虽然面色冷,倒是个好说话的:“无妨,起来吧。我听说你是长乐人,初到上京,觉得冷,有不习惯也是正常。”
姜云芷起身谢恩。
天气严寒,再怎么冷也总有习惯的时候。姜云芷恐惧的不是天气,甚至不是宠爱,而是勤王。
她原本是勤王的人才对。
其实上京也很少下这样大的雪。
咸福公主从小生在上京,长在上京,已经二十多年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她坐在小桌上,把着暖炉,正绣一幅鸳鸯戏水图。
公主府里是不缺碳火的,地龙把整个房间都烘地热气腾腾。但是豆蔻觉得,公主很寂寞。咸福公主怕是历朝历代所有公主里混得最差的了,她的驸马是个纨绔子,日日流连花街柳巷,偏偏是陈相的小儿子,连皇帝都要让三分。
偏偏咸福公主还是个极其守礼的,驸马爷不理她,她就日日在房间里绣花、写字、下棋,总之是走不出这公主府的。
明日的踏雪寻诗,也是皇帝让她办,她才去办的。
“公主,早些歇下吧,明日还有事。”
虽然明知来的人寥寥无几,她依然要去办,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又怎可违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