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我的遗世倾爱》乄杺与玥

129、重游

　　商泷刚赶回来洛水，气息未匀，那道光影已疾掠天际。

　　他心下一紧，未及稍歇，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流星，将周身灵力催逼至极限，只为咬住前方那道几乎与天幕融为一体的缥缈灵息。

　　然而，看似近在咫尺的灵息却仿佛隔着无尽时空。无论他如何倾尽全力，距离非但未拉近，反而以令人绝望的速度拉开。

　　“追不上……” 心头的恐慌如冰冷藤蔓疯长，死死缠紧心脏。阿姐……她要去哪里？又为何如此急切？

　　就在他心神激荡，下意识要不顾一切再次催发灵力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异响，骤然自心口深处传来！紧接着，难以言喻的虚脱感如决堤洪水，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的力量被抽空，排山倒海的虚脱与反噬剧痛取而代之！灵力倒灌乱窜。

　　“糟了！” 商泷脸色剧变，瞳孔骤缩。

　　是留灵珠！

　　欲很早之前就说过，这具身体只有三阶灵力，不足以匹配他的身份。

　　遂从东挽那得来了留灵珠，存的灵可供他施展。此刻，它承受的负荷显然已达极限！珠体内部的咒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

　　商泷试图稳住身形，调动最后残力，身体却已全然失控，如断翼之鸟，直直从万丈高空坠向浩渺无垠的荒野！

　　绝望刚起，一阵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清风凭空而生，带着清冽纯净的灵息，温柔的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如同跌入最温暖的云絮，所有冲击力无声消弭。

　　寒光一闪，那道令他追逐无果的身影，已然静静伫立面前。依旧是那身素净无华的红衣，先前齐耳断发已长过肩头，柔顺的垂在那一汪锁骨处。

　　唯有那双眸子，清澈如亘古不变的寒潭，倒映着星辉与他的狼狈，不悲不喜，神圣而淡漠。

　　商泷单膝跪落在水灵凝聚的结界上，劫后余生的心悸令他微微喘息。而欲，竟也轻轻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这细微的动作，带着无声的关切与平等，轻唤他一声：“泷泷？”

　　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百年的思念与分离的委屈瞬间冲垮心防，商泷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发热。果然……无论如何，只要他稍有异样，阿姐总能第一时间觉察，出现在他身边。

　　“你怎么……” 她的声音空灵缥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似想问“你怎么来了”，又似想问“你怎么弄成这样”，最终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心悸未平，商泷看着那双看透万古沧桑却唯独映着他身影的眼眸，声音难以抑制地哽咽，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路孩子：“阿姐，我来……寻你。”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一句。

　　欲静静的注视着他，淡漠的眸底似有极细微的涟漪荡过，快得难以捕捉。她未再多言，只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因坠落而散乱的发丝，动作带着神性的温柔。

　　“阿姐要去何处？”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轻问。

　　欲将目光投向远方虚空，片刻后淡然道：“一缕神念在外。看看……无妨。” 言下之意，既然他来了，那缕神念的去处便不那么急切了。

　　商泷心中微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又扬起温润笑意，带着少年气的讨好：“阿姐的头发……长长了。”

　　……

　　塔蒂山的小屋前，海棠依旧繁盛。百年来，找回身份的他虽不能常住于此，但因阿姐喜欢，小屋一直被打理得纤尘不染。

　　商泷熟稔的取出温玉梳，动作轻柔的为她梳理及腰长发。最后，似是觉得差点什么，他指尖轻捻，从那株繁盛的海棠树上，裁下一段细细的、浸染了花息的红绳，屏息凝神，珍而重之地系在她垂落颊边的两缕断发上。

　　欲垂眸看了看为自己穿鞋的身影，目光掠过新衣，指尖轻轻碰了碰颊边的红绳，未发一言，只是那永恒淡漠的眼底，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漾过。

　　做完这一切，商泷蹲坐着微微后退，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阿姐。月白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红绳点缀的发丝为清冷绝伦的容颜添了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柔美。依旧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祇，却仿佛被拉近了些许。

　　“阿姐好看。” 商泷由衷赞叹，眼中是纯粹的欢喜与满足。仿佛能为阿姐做这些琐碎小事，便是他存在的最大意义。

　　阿姐从未沉睡过如此之长，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商泷重新缩回她身边，轻轻伏在欲的膝上，呢喃低语：“阿姐，我好想你……”

　　阿姐还是不喜欢说话，不过没关系，商泷能感受得到，她对他没有疏离，这样……就好。

　　他们在小屋歇了几日，在此期间，商泷便断了所有讯息。

　　欲身上分出了一缕极其微弱的神念，原先她正是循着这缕神念的感应而去。如此，商泷便陪着她来到了奕泽源。

　　东郢死后，郢都便归了东挽。此地延续了原主人的治理，人妖共生之地愈发繁华，只是，不再接手杀人的买卖。

　　长街灯火如昼，绵延不绝。千姿百态的花灯争奇斗艳：精巧的莲灯漂浮于穿城河道，宛如星河倒泻；巨大的龙形灯蜿蜒盘旋主街之上，鳞爪毕现，口吐灵动火焰；憨态瑞兽灯、绚丽宫灯、写着祈福诗句的走马灯……将城池映照得亮如白昼，流光溢彩。

　　繁华盛景扑面而来，商泷下意识侧首，想看身边人的反应。

　　阿姐依旧安静的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月白衣裙在璀璨灯火下流转朦胧光晕，颊边红绳随步伐轻晃。她清澈的眸子平静扫过这喧嚣的人间妖域奇景，如同俯瞰流动画卷，无悲无喜，无惊无扰。

　　尘世的热闹，似乎无法在她心湖投下半点涟漪。又似，她正在默然享受这一刻的盛宴。

　　走了很长，才踏入东禄门，商泷便察觉阿姐停步。回首，只见欲正凝望着门头，久久未动。

　　这不是她初次至此了，欲不禁忆起那日门头的灯王。说来也巧，上次来时，亦是这般热闹的花灯节。也算……一段缘分。

　　进入这东禄门，才算进入了内城，街角，顶着毛茸茸猫耳的少女踮脚够着高处一盏兔子灯。茶楼露台，几位衣着华贵的大妖与人族文士对坐品茗，谈笑风生。河岸边，一群半大的小妖孩童与人类孩童混在一起比赛放河灯，嘻嘻哈哈，不分彼此。

　　可阿姐依旧不曾展颜，商泷心中微涩，正欲开口。

　　一个挎着满箩筐鲜花的姑娘已笑盈盈迎上，目光在气质超凡的两人身上停留片刻，热情招呼：“两位贵客，可要来上一束花？添添喜气？”

　　欲清澈的眸子落在那姹紫嫣红上，带着一丝纯粹的不解。

　　姑娘见这位清冷美人似有疑惑，连忙笑着解释：“姑娘别误会，不要钱的！咱们郢都的花啊，如今都被东挽殿下承包啦！您就选一枝喜欢的，我也好去殿下那儿领份赏钱不是？”语气轻快，满是市井烟火气。

　　“东挽……” 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尘封的记忆中浮现出一个模糊形象。似乎是个……十足的赖皮？想不到，百年过去，尽是故人。

　　商泷将阿姐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上前一步温声道：“有劳姑娘。”他在花篮中略一打量，最终落在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上。粉瓣舒展，嫩蕊含香，在满篮俗艳中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清雅。

　　“就这枝吧，多谢。”他温声选定。

　　欲接过荷花，指尖感受着花瓣的柔嫩触感，自有暗香袭来。她垂眸看了又看，抬眼看向商泷，“泷泷，为何选这支荷花？”目光清澈，不掺杂任何世俗寓意。

　　商泷微微一怔，看着那纯粹眼神，心中泛起复杂柔情，笑着随口道：“不知，大概……是看它开得格外清丽吧。”

　　世人皆知挽城以灼灼桃花为信物，赠游赏之人百日不谢之枝，寓意美好。却鲜有人知晓，那位早逝的挽城女主人，东挽铭刻于神魂深处的挚爱，最初便是在这样一个灯火阑珊的街角，提着一篮沾露的鲜花，对他展露了尘世间最纯净的笑靥。

　　这满城的花枝，许是东挽那笨拙而深沉的无声悼念。

　　欲似懂非懂，只是将那枝荷花收紧，无意识的贴近了心口的位置。她，很喜欢。

　　两人随人流，缓缓步入灯火辉煌的主街。璀璨光影在欲清冷的眉眼间跳跃，她安静走着，商泷陪在身侧，贪恋着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情。

　　时不时有交谈声传来，“哎！老赵，你又输了，连带这一杯，欠你的酒钱，两清喽。”

　　“嘁！赢我算什么，有本事赢得那花灯之王！要了花灯礼，这辈子的酒钱都给你包了。”

　　“哈哈，我的这一辈子，难道不过是你的一瞬，人妖殊途，到时候可莫要念我聒噪……”

　　“哟哟哟，大言不惭呐！”

　　“也不知，今年的花灯王会花落谁家，这礼又是何物？”

　　欲听着路边酒肆的谈笑，一时恍了神。商泷便也陪着她静静的站定。

　　“……不知不知，听老一辈说过，是一年花灯上出现了个女孩，满城皆以为是城主的惊喜，自此之后，这花灯礼就这么流传下来了……”

　　眼前灯火迷离，人潮汹涌的景象，倏然与百年前的某个片段重叠……只是那时，伴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是另一个人。

　　她见南戚的最后一面，是他自身献祭之时。

　　当初南戚将事态算得极端，毫无余地可言。陆惜叶摒弃执念剑，化以一柄银剑刺去，商泷像个傻子，不顾一切挡在了南戚身前。

　　他身为奕阳界之主，没有立场设灵阻拦，剑身穿透他的身体，最终死死钉在了他护在身后的人心口。

　　这看似愚不可及的举动，不过是他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商泷与欲之间有沽彦契约。他重伤垂危，或许……或许就能引动契约，让她现身一见？

　　商泷去过洛水不止一次，可阿姐不理他，遂取走了一枝息幽。想出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想为南戚争一线生机。

　　只要阿姐见到那样的南戚，她那么心软的人，不会见死不救，对吗？

　　可事实是……欲确然因契约感应而现身了。然而她那时神魂震荡不稳，非但未能救下南戚，反因这强行触动而迁怒于他。

　　那一刻，南戚瞳眸又恢复了少有的晴明，只是……灵息四散开不了口说话，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样炙热，欲回不了他什么。

　　只好将所有燥怒发泄在商泷身上，却又……不会真的生了他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