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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始终踪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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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可原本以为,闻漪是要继续喝,没想到闻漪直接忽略了他,抓起台面上浅釉盘子里的葡萄,开始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她略嚼两下,脑袋清醒些许,拍着旁边座椅,示意米可坐,不要一直蹲着。
莱蒂尼的阳光热烈,早晚温差大,让莱蒂尼的葡萄与酿酒世界闻名。
只是今天闻漪吃的这盘,必是常年埋在葡萄藤架叶底的,糖分不多,酸涩不少。酸得闻漪当即眯起眼睛皱起眉,急忙喝了两口刚才一直没动过的水。
米可看见闻漪的反应,便好奇有多酸,捻起一颗看起来比较饱满的放入口中,瞬间和闻漪刚刚的表情如出一辙。
看见米可变化的脸色,闻漪心中暗笑:这孩子虽在学生堆里颇有号召力,却还是少年心性。
“我没事。”闻漪这才对米可说道,又接着问:“怎么不跳舞了?好不容易毕业了,去玩吧。”
葡萄的酸涩已散去,闻漪鼻息间,除了红酒丹宁,还有几丝来自鲜葡萄的果香。
米可摇了摇头,看向闻漪带笑的眼睛,不自觉也带上笑意,不见刚刚应付人群的疲乏。
“本来想去洗个脸,走到门口,看见这边似有一件不同寻常的衣裳,没想到是您。”
米可的回答十分诚实,让闻漪感到有些讶异。
在闻漪印象里,比起其他尚且称为“孩子”的同学,米可的行为举止有时能称得上“老练”。所以此时米可说,为了一件衣裳之类的理由,就让他停下脚步,着实显得过于诚实,也不设防了。
米可在家族、在学校、在学生之中的特殊性昭然若揭。从前闻漪看米可时,不可避免带上了些许有色眼镜。
此时,闻漪心中那些先入为主渐渐消失,倒是多添了几分人与人之间本有的亲厚。
“是吗?这是我家乡的衣服,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我不是在帕斯塔出生的。”
米可顺势点头:“但却能留在这里教书,说明还是学有所成的。”
闻漪笑着把视线落低,眼睛却瞥向热闹的学生堆:“你不在,那边没有问题吗?”
“好像从刚刚开始,您就有意赶我走?我打扰您了吗?”米可听见闻漪一直在问他怎么不去玩,直接问出了这句话。
一般情况下,米可大概会在这样的场合打几回太极,比如——
“没事啊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或者“我坐在这里躲躲懒。”
但米可没有。
米可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忽然想起闻漪在不上课的时候还夹着厚厚的书,吃力地走在学校过道上的情景。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授课老师,是没必要做到那个程度的。米可偶然想到过这一点,后来便浑忘了。刚刚闻漪的神情又让他回想起来了。
她应该怎么回答?
其实她没有刻意在赶谁走,只是在她的家乡,她的脸和她的身份,都证明她是一位异乡人。
她的母亲早就和当地枝繁叶茂的族群联系甚少,许多宴请,请的是母亲那能拿出去说嘴的标杆式的身份。
到莱蒂尼后,她只当自己是漂泊客。
从十七八开始到现在,她习惯于一个人,或许也在刻意避免身边出现某种陪伴。
至少,有时候,她对自己说,这样的坚持也构成了她不断向前的动力之一。
所以当处于生命新开端的米可问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略带着醉意的闻漪自然是愣住了。
米可难得的不假装,碰上了闻漪难得的反思。
她摇了摇头,否认道:“非也。”
只是在这句否认之后,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续上才好。
说,“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在一起比较合适?”
或者,“我一向是这样坐在这里的。”
……
好像哪句,说出来都还是会被认为成驱逐。
哪里轮得到闻漪去驱逐米可呢?在莱蒂尼岛上。
想到这点的闻漪笑了笑,这个笑落在米可眼里,像是自己能够继续坐在这里的某种许可。
他捻出一只干净杯子,提起醒酒器:“老师,您还没祝我毕业快乐呢。”
似乎是为了照顾酒后反应略微迟钝了些的闻漪,米可这句话多了停顿。
闻漪了然,准备拿起酒杯,手边又适时被递过来一只圆筒状的玻璃杯。
清脆器皿声碰撞,两人各自昂头,让液体滑入喉咙。
才入口,闻漪疑惑出声,“嗯?”
从刚刚开始,米可就在关注着闻漪的举动,闻漪疑惑的第一时间,他接住了闻漪的疑问:“今天喝了不少了,老师给我的祝酒,下次能补上吗?”
闻漪咂摸了一下刚刚喝下去的寡淡的水,心想确实今天真的不少喝,连米可递过来的杯子不一样都没反应过来。
她看了一眼米可,看见眉眼舒展的青年男人,认真等着自己的答复。
“也好。”
闻漪放下杯子,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些散落在桌面上的物什。
趁着这个时间,米宽瞟了一眼学生林立的舞池,扭头发现闻漪已经收拾好了。
她上身略向后倾了倾,作势要站起来。因为久坐,酒精带来的晕眩让闻漪的指甲猛然扣住桌沿。
她的手腕和桌沿碰撞,发出金木相击的声音。
米可适时托住了闻漪的手肘。
桌面上的玻璃器皿因两人的作用力而微微晃动,很快又恢复了直立物品的冷漠,静静端详着桌沿的两人。
闻漪身体倾斜,胳膊被米可扶着,她冲着米可笑了笑,示意自己没有问题。
米可很快松开了手。
闻漪这件袍群,袖子开到小臂下端,走的是下宽上窄的喇叭形,一有动作,风能灌到袖子里。
米可随着闻漪站起身,把手揣进兜里,刚无意间碰到闻漪手臂的手指,暗暗捏紧了些。
闻漪缓缓走到门口拐角,站在刚刚米可无意间,瞥见她身上那一抹红的地方。
她驻足,微微侧身看向自己适才坐的位置,气声如兰问道:“是这样吗?”
米可挪到闻漪侧身,低声:“是。”
他听见她似乎笑了一下,但身边人低了头,看不清眼底是否真有笑意。
她别的没再多说,两步拐出舞厅。
闻漪站在门口的时候,大约能还原出自己坐在那边的景象。
半明不暗的灯光松碎落在刻意选择的位置,面前零零散散,几只半透明玻璃器,稀稀拉拉透过前方舞厅暧昧的光。
坐在那边的自己,于其说是珠光宝气,不如说是披着一身的山河日暮,遥看异乡明日的太阳。
正当她即将要沉湎于旧日氛围中,随着酿造的丹宁逐渐沉沦,莱蒂尼的阳光海水围绕过来。
她抚摸了一下。
很暖。
宴会厅外是一道走廊,因着今晚学生聚在这里,以往只放在教学楼廊道的衣架也搬过来几簇。
所有学生都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享受着青春之门的开启,更衬着立在一片无人认领衣服之间的闻漪风骨皎然。
闻漪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转身对米可说,自己可以回去,不必担心。
话音刚落,从两人身后那没关紧的门缝处,飘来几丝行云流水的钢琴,像溪流水打在铜板上的淙淙。
两组音过后,琴声放缓,小号一改一直以来的清亮,在柔缓的琴声中带了几丝暗哑的烟气,萨克斯紧随其后,气声深沉。
场内灯光一阵变换旋转,气氛变得迷幻起来。
米可趁着这个机会后退半步,对闻漪微微躬身,打了很多遍蜡来定的发型此时有了些松散,却恰好萦绕在米可额头眉眼间,平添几分风流。
“闻老师,跳舞吗?”
闻漪眨了眨因酒意而略有所干涸的眼皮,看见米可向自己伸出的手,心中生出几分笑意——这算什么。
算晚来,却依然应景的灯下舞?
闻漪勾起的嘴角带上了几丝无奈,手心接触到米可手掌的同时,被一阵力量带着,迈向狭窄走廊的另一端。
屋内即兴的演奏,似乎和所有成对的舞者,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无论这在场的人,是在门内,还是门外。
两人都是在风月场看惯了人眼风长大的,本来也是因偶然碰着,偶然站到这里,伴着旋律合拍的曲子才起的舞。
米可和闻漪注意着走廊两端的衣服架,数着不远不近的拍,便少不了两人之间手背打到胳膊,肩膀碰着肩膀,膝盖蹭到裙沿。
可不知两人糟了哪门子的邪,就算这样,还非要撑过这一曲才停歇。
本来闻漪对于跳舞,是无可无不可的。刚刚恰逢际会,加上米可看向她时,那道邀请的眼神实在诱人。
实则跳到一半她便有了退意。
似乎察觉出了闻漪除了在看书方面难得坚持,其他方面多松散随意的性子。米可此时一反刚刚谈话时的温和有度,有意拽着闻漪,在挨挨挤挤的走廊七拐八碰也不放手。
察觉到米可在这件事上的强硬,闻漪也有了些脾气。大概类似于——你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在这件事上发什么倔,不就一支舞,跳就跳呗,又不会少块肉。
这么稀里糊涂,你拉我扯,你没追我硬赶地,别扭着,又时不时的对视里,还带着点下一步你如何走的试探。
到了曲子结束,闻漪退了半步,没头没尾问:“跳好了?”
“没。”米可的蓝眼睛被略高的眉骨投出的淡影所盖,这样的光让米可落在闻漪眼里,无端平添了几分年岁。
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孩子心性。
闻漪:……
其实米可并不是单纯赖着不让人走,虽然他刚刚喝了点酒,也只是象征性的。
比起酒醉的程度,似乎闻漪的情况更严重些。
米可从几年前开始看艺术史集册,陆陆续续从各地运过来的书都翻完了。
他开始涉足其他地域地艺术样式,而闻漪今天衣服上的印花,在记载的书中只有文字描绘,但没有图画记录。
看的时候,米可只能根据概念性的词语,去想象这件作品应该有的样子。但当他站在光隙里,看着闻漪将一杯又一杯酒液倒入喉咙,手间耳畔的窄红和她的袖口呈上同一种呼吸。
那一刻,米可有点明白,闻漪的衣服,以及她所来的那片土地,似乎有一种他所深深为之着迷,但片刻间,又难以触及其表里的厚度。
他不想让闻漪那么轻易就把这件裙袍换掉,太美艳、太精致,太过于像一个平置了时空的器皿,和她面前的那些玻璃制品,一同呈现出不同光芒的塑形。
他会因为闻漪即将让这身衣服消失而感到可惜。
那天,当然是以闻漪半强硬地从舞厅出走作为结束。
刚巧的是,闻漪在这之后,作为学校派出的学科代表,参加了莱蒂尼岛的一场会议。
开会的时间和米可毕业的时间重合。
所以直到毕业,米可都没能再见到闻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