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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事如闻风里风 ...

  •   姜文焕以一种强硬到不容拒绝的姿态,严密参与进姬发的生活中。
      于私,孩子需要定期到东地复查,姬发钻地缝里都躲不开;于公,西岐、东鲁和殷商的三方合作还要接续一年,殷商记住了不和风波的教训,要求三方公司定期会晤并举办记者见面会,及时扼杀不良影响。
      项目是闻仲牵的头,姬发只贡献了点子。风评扭转之前,殷商不便直接启动大规模商业活动,只好借友商的东风。
      可选择的合作对象很多,但闻仲意在西岐。这不仅是一种弥补的态度,还有一丝“封口费”的含义在。
      姬发没过多争利,只是非要拉上姜文焕入局,对外宣称西岐在内陆待久了,也想吹吹外贸海运的风,没有人怀疑。但在朝歌协助调查时,姜文焕将他的心意猜中了七八分。
      他的确是为了还姜文焕的人情,怕东鲁受殷商波及、一蹶不振。
      人情债累多了,就积重难返,几生几世都还不清。他这辈子太累了,他真心希望下半辈子能轻松一些。
      他不想当人了。哪怕是当一只草履虫呢?益生菌也行!
      谁能想到,东鲁的债还了,姜文焕的债又欠上了。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事与愿违,他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无力感。早知如此,他就是被殷寿炸死、死外边,从西岐大厦跳下去,也不会跟东鲁打交道。
      这可好,往后再数三五年,怕都绕不开东鲁那一头了。
      解决难缠的人不是难事,他头痛的也不是姜文焕的执拗,而是姜文焕的付出。
      七八年前,东鲁发出一份公告,简要公布了由姜文焕接管东鲁的讯息。那时他关注了东鲁一段时间。
      姜文焕这个人,给他的印象是“稳”。审时度势,稳扎稳打,从不当出头鸟。从学校到社会,一如既往。
      在商言商,利字当头。无论一个人的性格底色是什么样,只要沾了“利”字,都在斤斤计较。不计较的是面上不计较,其实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本账,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姜文焕不一样。
      他是一个让姬发费解的人。
      姬发说,他不能。姜文焕便从容退回正常的社交距离。
      姬发劝他不要明珠暗投,他偏不听,身体力行地佐证他说过的话——我要照顾你们。
      近日来,姬虞的病在尝试用一种药,这是一种最新的生物制剂,国外才有,有钱也不一定能拿到。他托了一圈关系,层层打听。半个月以后,一个包裹抵达西岐大厦,快件由东地发出,姬发拆开包裹,赫然是他苦求不得的那种药。
      诸如此类的事多得很,姬发不想回忆,越回忆越头疼。
      他明白了,姜文焕不是执迷不悟——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他耗。
      姬发的父亲姬昌——这位故去的老者,一手创建西岐、养育了他们兄弟俩的老者,对于他,姬发的看法随时间勾勒出一个曲折往复的圆。刚记事的他深深崇拜父亲,只消用几根草或随便几个数字,父亲就能像外国动画片里的古神一样,预言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进入青春期的他,平等地看不顺眼一切,尤其不满于父亲在功成名就后的无所作为。
      明明他能预见所有,明明他可以做出更大的成绩。
      父亲看出他的不满,告诉他,这世间的事都有其定数。
      他不服,反问父亲,什么叫定数?
      “我下一秒可能离家出走,也可能留在家里,谁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姬发故意抬杠。
      话音甫一落地,伯邑考回来了,他瞬间熄了气焰。有哥哥在,他是断断不敢离家出走的,因为哥哥会难过、会担心,会自责没当好一个哥哥,唯独不会责怪他。
      姬发忘不了这场无疾而终的对话。
      后来又发生许多事,解决完它们,他也狂奔向四十岁的关卡。
      再过十来年,他就和当时跟他聊“定数”的父亲是一个年纪了。他别无选择,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逼迫自己接纳岁月这条单行道,接纳这泥泞小道带给他的震荡。
      他也慢慢咂摸出味儿来,这世上有形无形的一切,都是沙子,人一辈子就像装沙漏的罐子,沙子是无穷的,罐子却只有那么大点。感情、财富……说得再深一些,生命也是大沙漏,每一秒都有人死去,像流下去的沙子;每一秒有人呱呱坠地,沙子又堆了起来。
      付出也是如此。
      一个人付出多少,他的付出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回报给他,区别仅在于可见与不可见。没有人能一味地付出,如果感受不到回报,那这个人就会被掏空,轻飘飘地消失;同样的,没有人能一味地接受别人的付出,那重量会将人压垮。
      他不知道姜文焕如何自洽。
      长痛不如短痛,他深谙此理,所以他狠下心,扮演一个忘恩负义、铁石心肠的坏人。他不回复姜文焕的消息、不向姜文焕道谢,收到药的第二天,他就拉黑了姜文焕所有的联系方式。冷暴力也是暴力,姜文焕不是以德报怨的人,这样恶劣的行径,必然会使他失望透顶,他会看清自己的嘴脸,他能心无挂碍地回到正确的路上。
      再下一周,西岐大厦又收到了来自东地的包裹。
      好吧,这个办法对他没用。姬发很是泄气。
      付出的人只管付出,但接受付出的人已经不堪重负。要么扭曲,要么回报,没有其他选择。
      他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
      与他这个左右为难的可悲大人不同,小孩子们还是那么的快乐而纯粹。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时常会对周围的变化产生一些奇妙的思考。病中的孩子更甚,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发挥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姬虞更是如此。
      姬诵放学回来,阿姨正在做饭,他便去书房,想先写一部分作业,吃完饭再写剩下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满地都是书册,无从下脚。书架跟前,姬虞还在翻箱倒柜。
      “你翻箱倒柜找什么呢?”
      姬诵没有责备弟弟。
      小虞差一点就死了——姬诵每次想发火的时候,就会不断默念这句话。
      “我找咱们家的照片。我记得是在这儿的呀……”
      姬诵小心跨过地上摊开的书册,从书架右侧抽出本皮质封面的厚本子。
      “这儿呢,上个月爸爸整理了家里的照片,相册塞这里头了。你找它干什么?”
      “确认一下……”姬虞含混地嘟哝,顺手翻开相册。
      姬诵凑近了瞧。
      “啊!真的是他……”姬虞摸着那页大大的全家福,手指点着一对梨涡,“我就记得父亲脸上有窝窝。”
      姬诵不解。
      姬虞深吸口气:“我……我昨晚,梦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神奇的梦,梦里有个人。
      梦而已,姬虞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坚定地重复,那个人十分好看,甚至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他有一对梨涡,笑起来像四月的天。
      现在他确认了,梦里的人是他的父亲。
      相册第三页,哥哥在地毯上爬,他在爸爸怀里,父亲弹着钢琴、看着他们。他的眼神那么的温柔,润湿了他的睫毛。
      “他会弹钢琴,你喜欢听小熊圆舞曲,我喜欢土耳其进行曲。”姬虞翻过一页相片,“家里的钢琴去哪儿了?”
      “爸爸搬走了。”姬诵说。
      “好可惜啊。”姬虞感慨。
      姬诵默不作声。
      父亲不在的日子里,姬虞还不到记事的年龄,按理不会受这些小事困扰。偏偏他们兄弟二人早慧。
      成语大全里有个故事,讲一个拗口的道理,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有些事不记得才轻松,就像现在,聪明的脑袋瓜说不好是幸还是不幸。
      “你还梦见什么了?”姬诵扔下书包,挨着弟弟坐,盘起腿。
      “我们在一个特别大的操场上,好像是学校,父亲和我站在跑道边。爸爸过来找我们……哦,姜叔叔也在。”
      “姜叔叔?”
      “嗯,”姬虞捧着脸,“他们挺开心的。”
      姬诵似乎预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变。
      再往后翻,他俩的身影就不见了。一页一页翻过去,后一页的照片会比前一页的更模糊、更泛黄。爸爸和父亲在一张一张照片里变小,爷爷的头发一页一页变得乌黑,姬虞熟悉的只剩下照片里餐桌上红花绿叶的瓷盘瓷碗,还有一个粟米枕头,姬诵用完给了姬虞,今天他们发现,这个枕头爸爸也用过。
      姬虞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爷爷爱看我们吃饭,哪天吃得多,他就夸我们是好孩子。我还会和你比谁是吃饭大王,你记得不?”姬虞自顾自地讲,“饭桌上要是有爸爸爱吃的菜,父亲都夹到他碗里。爷爷就骂他俩,然后把盘子挪到咱们跟前。老爸给爷爷买水果,他削成块分给我们,我说,爷爷你吃呀,爷爷不吃,让我多吃点。”
      姬虞咧着嘴:“我以为我都忘了。”
      书房里没纸,姬诵只好拿袖子给弟弟擦脸:“别哭了,哭成花猫脸,难看死了。”
      男子汉不能哭鼻子。他是男子汉,护士姐姐扎针时也夸他是最坚强的男子汉,他不想哭。
      他不想又如何?人的眼泪太可恶了,流啊流,永远也流不完。他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再也见不到父亲。死了就是这样,都是这样。
      姬诵比弟弟想起更多的事。他很懊恼,他现在是学校里的大队长,居然也逃不开哭哭啼啼的丢人相。
      也许是今天的风儿太大,把兄弟俩尘封的记忆又吹开了。
      姬虞哭够了,眼睛肿成两只桃儿,嘴巴鼻子通红。他捏着哥哥的衣角,抽抽搭搭地嘟哝:“我们还能再见吗?”
      姬诵反问:“你昨晚不是见到父亲了吗?”
      姬虞摇头:“我想他在这里。”
      姬诵抱住弟弟,姬虞生病后需要严格保暖,阿姨今天给他穿了一套加绒的小熊睡衣,抱起来软乎乎的。但他的手脚却冰冰凉凉,姬诵的手心是热的,他用手包住弟弟的两只脚丫,让他暖和一点。
      他和弟弟说:“如果真有让他们回来的办法,爸爸都会去尝试的。”
      姬虞问:“哥哥,如果我的病好不了了,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巨大的恐慌扼住了姬诵的喉咙。
      他不想对弟弟说谎,也不想放任他思考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对于他们这样的小孩来讲,直白地思考生和死这残忍的命题,是非常莽撞的行为。
      姬诵换了个姿势,他拉开校服拉链,把弟弟的脚塞进毛衣,按在自己的肚皮上。
      “可能吧,但他说不定会揍你。”
      姬虞鼓起包子脸:“父亲不打人的。”
      姬诵摇摇头:“你要是不在,爸爸会很伤心。爸爸伤心了,他可真的会揍你。”
      姬虞认可这个说法,于是他不再想身死魂灭,转而论及聚散离合。
      他用手背抹掉眼泪:“模型坏了,姜叔叔也不来我们家做客了。”
      书房里的金刚模型□□多年,前段时间开始噼里啪啦掉零件,于是被列为高危建筑,由他们的老爸带走处理。姬虞病才刚好一点,就要被迫与最爱的模型分别,天都塌了一半。
      虽然爸爸为模型举办了郑重的道别仪式,他们也为模型送了离别礼物,但姬虞还是很想念书房里那个威风的大家伙。
      姬诵想了想,问:“那……让姜叔叔再给我们带一个?他给我们送礼物,顺便就能来做客。”
      姬虞愣了愣,有些心动、又有些踟蹰:“爸爸说过,不能跟别人要东西……”
      姬诵问:“姜叔叔是别人吗?”
      姬虞不说话了。
      他在医院的时候,每天都很无聊,姜叔叔会拿糖果和饼干,会给他买绘本。他从东地带回来一盒四十八色蜡笔,都是陪他玩填色游戏时买的。
      作为回报,姬虞会给姜叔叔讲糖果屋的故事,一对可怜的兄妹受到继母虐待,被父亲抛弃在树林里。饿极了的兄妹闻到糖果的香甜味道,走到了一间大大的屋子前,整个屋子都是由饼干和各色糖果搭成的。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看上去很和蔼的老婆婆,她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但哥哥有一天发现,老婆婆其实是一个坏巫婆,想要把他们养肥了吃掉。
      “然后呢?”姜叔叔问。
      他兴高采烈地讲述兄妹俩的冒险故事,妹妹是如何引开巫婆的,哥哥是如何将巫婆推进煮沸的汤锅里的。兄妹俩逃脱了魔窟,走出森林,撞见做错事的父亲来找他的一双儿女。父亲向他们忏悔,说自己已经将恶毒的继母赶出了家门。
      “我讲得好不好?”姬虞问。
      “很好。”姜文焕鼓鼓掌,“你是从哪里看到这个故事的呢?”
      “爸爸讲的!”姬虞在被子里扭了扭,“他特别喜欢兄妹俩智斗坏巫婆的故事,还霸占我的故事书!”
      姜文焕顿了顿,给他掖好被子。
      “小虞,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他看上去很谦逊,这份态度大大满足了小朋友的虚荣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家里有一个继……咳,继母,但是她很爱你们,对你们很好,你会讨厌她吗?”
      姬虞思考了很久,像是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姜文焕耐心地等待着。
      “很好……有多好?”他问。
      姜文焕借刚才的故事素材打比方:“可以专门给你们搭一座糖果屋。”
      “没有巫婆?”
      “没有巫婆。是你们的糖果屋。”
      “她会搭糖果金刚模型吗?”
      姜文焕始料不及:“……不是不能尝试。”
      “她跟你一样好吗?”姬虞来了兴趣。
      姜文焕怔忪道:“差不多……吧。”
      “如果没你那么好,我才不要她来我家呢!”他突然觉得手背有点痛,“姜叔叔,扎针的地方疼。”
      这只是病房里的一段小插曲,姬虞记性很好,讲给哥哥听。讲完,阿姨的饭做好了,叫他们去餐厅。姬诵站起来,从地上拎起弟弟。
      “能站稳吗?”弟弟在床上躺了很久,走路不太稳当。
      “能,别小瞧我。”
      满地都是书,姬诵干脆抱起他,往书房门口走去。姬虞乖顺地伏在哥哥肩头。他听见哥哥问:“你的手背为什么会痛?回血了吗?”
      “不是,是胶布贴的地方疼。姜叔叔给我抹了药膏,已经好啦,你看!”
      “哦。你有姜叔叔的电话号码吗?”
      “我记得!他在医院给我的,说醒来找不到爸爸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们给他打电话吧。”
      “好!现在吗?”
      “先吃饭吧。”
      电话铃响起前,姜文焕正对着琳琅满目的礼品发呆。
      瓷器、金玉之类的各种珍玩,堆满了一桌子。
      西岐送来的。
      他满怀期待地打开,结果就是这些。
      西岐的人说,这是姬董特意搜罗来感谢姜董的。
      谁要这些东西了?姜文焕看那个冰裂纹的瓷瓶很不顺眼,想抄起来砸了,又想起这是姬发挑的,最后还是舍不得。
      他又去问曹宗,下一步是不是可以围追堵截。
      曹宗恨不得把他赶出去:“要不你顺其自然呢?”
      “他能一辈子不跟我见面。”姜文焕有些低落。
      曹宗说:“你俩都走火入魔了,赶紧搭伴去看心理医生吧。”
      “心理医生没用,”他突然灵机一动,“你提醒我了,我约他一起去看心理医生,这理由怎么样?”
      曹宗秒答:“我下班了,再见。”
      走火入魔。姜文焕细品曹宗留给他的四个字。
      是他太渴望一个家,一个想象中,有散发着阳光晒过的皂香、还有饭香味的家,以至于到这个地步了吗?还是他追求用一份感情慰藉伶仃的后半生?
      都不是。
      十多年前无疾而终的感情,也算是在十多年后的如今支撑过他,但那远不是安慰,只是嵌进腿骨裂缝中的一枚钉子,他痛之入骨,却也因它的支撑而免于倒下。
      也许他想惩罚从前那个优柔寡断的自己,也想弥补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电话铃响了。
      这是他的私人电话,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一个不到十岁——是姬发的小儿子。
      “喂?姜叔叔?你好!”
      像是被这份活泼感染了,姜文焕的尾调微微扬起:“你好,小虞。”
      然后,他从姬虞的描述中得知,他当初在姬家组装的金刚模型坏了。小孩很敞亮地表示,现在他休学在家很无聊,很想要一个新的大模型陪伴自己,同时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你一直不来我们家,”小孩很委屈,“哥哥都好久没见你了……哎呀!哥哥你不要掐我!”
      姜文焕觉得,他在儿童医院搭进去的时间太值了。
      他的余光无意扫过桌上堆积的文件,里面有一沓资料,关于一个专为重病儿童提供帮助的慈善基金会。
      由西岐集团牵头组建。
      他听到自己回答:“好啊,我去看你们。”
      姜文焕加班加点地安顿好所有事,四天后,他出现在岐山。
      带着一人高的豪华金刚模型。
      两个小孩眼睛都看直了。
      姜文焕向小朋友们提出一个要求:“你们必须亲手组装,才能送给你们。”
      小孩们很爽快地成交了。
      对于姜文焕三番五次跑到岐山的做法,姬发采取“三不”原则消极抵抗:不问候、不拒绝、不负责。姜文焕也不在乎,趁小孩们捣鼓模型的空隙,他致电姬发,能不能带他去商场看看,他想买些东西带回东鲁。
      天色有些晚了,太颠和吕公望在忙,辛甲嘛……姬发给他张罗了联谊活动,他正忙着和适龄对象打交道呢。
      一个顶锅的都没有。
      他不想和姜文焕再有私下的接触,但他抹不开面子拒绝。
      有阿姨在家,他勉强同意了。
      买东西完全是姜文焕找的借口,为了圆谎,他买了瓶香水。买完,两个人进了商场一楼的咖啡馆。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临街车水马龙。
      两人岁数不小了,慢慢吃不消咖啡因和气泡水,只好都点热牛奶。
      热牛奶上来了。姜文焕看姬发喝了一口,单刀直入地问:“我想知道,这小半年里,你反省过吗?”
      姬发下意识问:“反省什么?浇死你门口的发财树吗?”
      姜文焕说:“反省你为什么逞强好胜,为什么不要我。”
      他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从那金丝边眼镜中折射出的,碎裂得像立冬时流水凝结的冰面。姬发悲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竭力避免,仍然有人因他而受到伤害。
      “你年轻有为,大好单身青年。我有孩子,孩子是和我哥生的,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你还不走?”
      “姬发,我三十四了。我是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成过家,但我不是傻子。我有判断的能力。”
      姬发的狡辩对姜文焕没有用。
      姜文焕向他宣战:“你一天不走出来,我就等你一天。”
      咖啡馆里切了首萨克斯曲目,改编自经典老歌《爱你一万年》。
      氛围很紧张,姜文焕却有点想笑。
      多应景啊。
      他因势利导,补上后半句:“你一万年走不出来,我就等你一万年。”
      姬发有那么一会说不出话。
      “这对你不公平。”
      姜文焕平静地说:“我不要公平。”
      姬发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极了。
      “你这是无赖。”
      “是你主动找上东鲁的,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不知道吗?”
      姬发疲于应对。他靠在椅子上,眼皮沉沉垂着,不看对面的人。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钻进这个牛角尖的。”
      “你用不着明白,这是我的事情,你只需要对结果负责。”
      姬发迫切地想要挑出一条漏洞:“如果我身边有更合适的对象呢?恕我直言,你和我,我们脾性不合。”
      “那很好。”姜文焕说。
      姬发抬起眼。
      他精于社交,而姜文焕不善此道,他调动脑海中储备的所有社交心理知识去忖度姜文焕是否在说话。
      面向他,姜文焕是一个敞开的、轻松的姿势,他眼中没有丝毫心虚,只有坦荡,和他那叫人牙根痒的镇静。
      姜文焕清楚姬发为什么难以置信。
      “你迟早要与自己和解。”他坦然道,“这个契机可以是任何人或事,也可以不是我。”
      姬发想,真的会有和解的那天吗?
      “我们都清楚殷寿是什么样的人。即使那天你不出门、不晚归,只要西岐还是殷商面前的肥肉,只要你哥哥能与他抗衡,殷寿也会找到任何有利时机,不惜一切手段谋害他。”
      服务员端走了桌上的空杯子。
      姜文焕对姬发说:“世上很多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换作别人当他的面说这话,他必将此人绑上安全绳、再一脚从秦岭最高峰上踹下去,让他了解了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后果。
      但说这话的……是姜文焕。
      他被逼杀人,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父亲。
      在丧亲的话语权上,他俩惨痛得旗鼓相当。
      姬发又挑出一个漏洞:“光谈感情太没出息了,咱们还是聊聊现实。”
      他说了一大段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的。
      “东地和岐山相隔两千多里,我不可能放弃西岐,你也不可能不管东鲁,怎么生活?还有,财产也要算清吧?我要告诉你,我家里所有一切都是留给孩子们的,就算东鲁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会选择自保。”
      “理应如此。”
      姬发追问:“东鲁虽然被殷商牵连,但你们的航运领域是一块大肥肉,你不怕我谋夺你们的产业吗?”
      他越说越来劲:“我是殷寿的学生,我操作过很多类似的事情。你还记得冀州那块被我们低价收购的地吗?那里之前发生火灾才过了半个月,我就拿着收购合同去找产权方。你不好奇吗?我告诉你,我有无数个办法可以……”
      “姬发,”姜文焕打断他,“你可以不接受我,但犯不上污蔑自己。”
      姬发叫服务员结账:“你住酒店吧,我回家了。”
      姜文焕披上外套:“你说的问题,我会解决。”
      “随你。”
      “姬发,”姜文焕叫住他,“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他现在必须立刻、马上离开这里。他回想办公桌上的全家福、郊区墓碑前的玫瑰花、相册里亲吻的照片,这些片段削铁如泥,能割断他千千万万该或不该有的旖旎念头。
      他走了,没有回头。

      第二天,姜文焕没有出现在岐山的任何一个地方,姬发刻意不去过问。
      早上开晨会,他宛若一百八十天没换水的绿萝,散发着一股行将枯萎的气息。一整天,他都无法全身心投入工作,而他故意给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使得这一天完全有资格成为地狱的代名词。
      他一分钟刷新二十次手机信息,没有收到除了工作邮件外的任何消息。
      与此同时,他凝视着全家福时,有更多诡异的片段跃入眼帘。全家福的背景里有一个硕大的中国结,他盯着那儿出神,脑海中却浮现出海边一场五光十色的烟花盛会;望着他和哥哥牵着的手,他又想起鹿台的小型爆炸,有人挡在他面前。
      他检讨自己,他伤害了一个人的真心。
      他不后悔。
      脸上湿湿热热的,他抬手擦干。
      不就是一个人带孩子吗?有什么的?这世上的单亲家庭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要哭哭啼啼地过日子吗?再说了,那药他也能自己买,看病让手底下的人带着去就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报销油费、年底额外发放奖金,不信没人包揽这活计。
      多大点事?又不是死了。
      昨晚回去,模型已经搭了一半,孩子们说搭好想让姜叔叔看看。姬发今天就告诉他们:“他以后都不会来了。”
      两个小孩仰头,眨巴着眼。
      姬虞问:“爸爸,你眼睛好肿,像篮球。”
      “我看你像篮球。能这么说你爸吗?”
      姬诵问:“爸爸,你是不是在难过?”
      “谁难过了?”他弹了姬虞脑门一下,“小不点。我们仨快快乐乐地生活,哪有难过的地方?”
      “可是你看上去好难过,”姬虞指着他的脸。
      姬诵又问:“爸爸,你是不是想父亲了?”
      他从小话不多,每每出言,总是一针见血。
      “我觉得,如果父亲看到你这样,也不会好受的。”
      姬发这次没有心情给他们现编寓言故事,晚上吃了饺子,他担心小孩积食,赶小羊羔一般赶着两个孩子在大客厅转圈。阿姨熬了热枣茶,说今天是大寒,要好好暖暖身子。
      原来是大寒,他想,怪不得这么冷。
      等到这酷烈的冬天过去,姬虞重返校园,姜文焕的痕迹也消失在姬家人的生活圈子中。
      模型也拼好了,只是腕关节有一个很难拼接的部分,姬发和孩子们一起研究说明书都弄不好,只好就那么放着。
      姬诵的完美主义在此等小事中初现端倪。
      他把模型的手掰到背后,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到残缺的部分。
      “看了难受。”他说。
      姬虞返校第一天,认认真真写完了所有作业。他被老师表扬了,但他一点都不高兴。
      他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写了自己总不回家的父亲,用爸爸讲给他的故事去解释原因。他在作文里写,父亲保护着他们,是天上的一颗星星。老师夸他作文流畅、比喻用得巧妙,但又说他很适合编故事。
      他没在编故事,听了这样的夸奖,他根本开心不起来。
      要是姜叔叔,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把父亲比作星星,他就可以大谈特谈父亲是多么的好。
      他失去了一个大朋友,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还是没法习惯。
      姬发也只是看上去习惯。
      项目快到尾声,他必须亲自出面控制收尾的过程,任何成交数据、销售总额和成本流水都需要他严密把关。这是和东鲁合作的项目,这段时间,东鲁的出现频率略高于往常。
      他发现,哪怕只是看到“东鲁”两个字,都会让他莫名的心悸。
      他永远不会告诉姜文焕的是,他已经是插进自己心口的一把刀,他缺乏拔掉它的勇气,只能随它搅动。每每想起分别前他的神情,就能轻易让他心碎。
      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死。亲情、爱情,他欠下的,能有还清的一天吗?
      如他所愿,他们一家的日子很安定,能挑起姬发情绪波动的,唯有西岐的股价和一年两次的家长会。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是拿到孩子们的满分卷子,最不幸的时刻是老师给他打电话,说姬诵揍了欺负弟弟的小孩,需要家长出面调解。
      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就挺好。天气、季节、美食、游乐园,都干扰不了他的决断。姬诵和姬虞已经不再需要他讲故事哄睡了,脱离了童话赋予的含义,他越来越觉得,太阳和月亮无非是两颗星辰而已。阴晴圆缺、有云无云,影响不了它们日复一日照耀人们赖以生存的这颗星球。
      与殷商、东鲁的合作完美结束,原定在朝歌开三方庆功宴,姬发找了个借口,让手底下的人去温泉酒店放松放松。
      他四个多月没主动搜寻东鲁的消息了,逃不掉的部分,由吕公望和太颠决定是否有告诉他的必要。这笔生意做完,姜文焕和他的表弟都有了资历和人望,万事踏入正轨,不再举步维艰。
      他也不可能知道,姜文焕都干了些什么。
      “安阳分部?”辛甲险些捏碎手里的高脚杯。
      “是的,我和叔祖父都赞成这个决定。”殷郊举起酒杯,向身侧的姜文焕致意,“东鲁在安阳建立分部,也有助于我们的长远发展。”
      “月底召开发布会,各位多捧场。”姜文焕向显贵们致意。
      太颠惊悚地和吕公望对视一眼。
      他该不是奔着老大去的吧……
      辛甲放下杯子,他们是代表西岐来的,在会场失手不妥。
      最开始,他只觉得姜文焕这个人可靠,现在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这不是可靠,这是可怕。
      为了达到一个目的,他不会吝惜任何手段。
      这样的意志力,的确少有。不如说,也正是这样的意志力,才是他卧薪尝胆、一朝翻身的最佳解答。
      朝歌的夜还是那么昏暗,雾气漫卷,像当空飘散开乌灰的纱。即使出太阳,也难以穿透这层雾。
      日出不代表光明,这世上的人们,何时能迎来真正的破晓?
      酒店长廊里,太颠问吕公望,要不要把分部的事告诉姬发。
      吕公望否决:“分部不是和我们做生意,没这个必要。”
      太颠啧啧道:“你变了。”
      “嗯?”
      “你现在会巧立名目了。”太颠痛心疾首,“我那老实肯干的好兄弟啊——”
      吕公望捂住他的嘴:“那你决定,说还是不说?”
      太颠被捂着的嘴里发出一串奇怪的调调。
      “什么?”吕公望松开手。
      “谁说谁傻逼。”太颠摇头晃脑,“公关部那小子说了,私事统统以糊弄学论处。”
      姜文焕确是个闷声干大事的,悄无声息地就建起了分部、划定了业务范围,悄无声息地与小孩们暗度陈仓。
      比如新年时的祝福电话。
      姬虞的病控制得不错,复查间隔从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但他不太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从姜叔叔那收到小礼物的数量大大下降。马上要过年了,爸爸允许他们给好朋友打电话拜年,他第一个打给了姜叔叔。
      之前,他们一聊起姜叔叔,爸爸的脸就会晴转多云。爸爸正在厨房忙活,姬诵谨慎地带弟弟进书房打电话。
      不是他不在乎爸爸,只是模型手腕上的缺口太让他难受了……
      姬虞的问候依旧很淳朴:“叔叔新年好!”
      然后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姬虞先是回答“爸爸也很想父亲”,又跟那头讲:“爸爸很想你呀。”
      厨房里,忙着和面的姬发浑然不知自己被儿子们揭露了个底儿掉。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姜文焕那头似乎有客人。姬虞已很懂事,正要挂断,姬诵拦住他。
      他接过话筒,说:“谢谢你,姜叔叔。”
      “不客气,”听声音,他应该是笑了,“新年好,小诵。”
      姬诵问:“您还会再来吗?”
      那头安静了一下。
      他说:“你留下,爸爸会开心,阿姨会开心,我们都会开心……父亲也会开心。”
      他通过了跳级考试,明年八月,他就要进入初中部念书。
      姬发本来不同意,但大儿子实在有超出同龄人的心智和天分——强行压抑他的才能绝非好事。
      姬发最后听了劝,同意为他办理跳级手续。
      此刻,他再次发挥了这个年龄的小孩罕有的成熟。
      “他和爷爷最想看到的,就是爸爸能幸福。”
      “我觉得你能做到。”姬诵说。
      姜文焕沉默了一下。
      “我在做准备。”
      “准备什么?”姬虞插嘴问。
      “准备去见你们。”姜文焕说。
      电话挂了,姬诵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找到人来解决那个模型的问题了,他很高兴。

      晃眼就是六月,姬虞又要去儿童医院。小崽子恢复得很好,有望减药,再坚持一段时间,复查间隔就能延长到一年。
      姬发留在岐山,他操劳于大儿子跳级的事,错过了很多重要信息。
      当他看到东鲁的安阳分部正式投入运行的报道时,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安阳到他这儿,车程最快只要半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姬发不愿以恶意揣度姜文焕的想法,但他信不过殷商。姜文焕扩张东鲁的规模不是坏事,或许是出于表兄弟之间的利益交换,殷商答应得很痛快。
      下一步呢?
      姜文焕的表弟长年在国外,姬发和他交情不深,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倘若殷商坐大,会不会重演帝乙乃至殷寿的过去?
      这件事的性质太重要了,重要到姬发无法徇私,无法从感情层面上圆融。
      他立马给姜文焕通电话。
      姜文焕摁掉,没接。
      姬发猛地起身,绕着办公室来回踱步。
      他不想用情分去牵制姜文焕,那就只能硬碰硬。
      闻仲一定是站在殷商一头的,毋庸置疑,否则东鲁分部不会选址在安阳。他查过,这件事得到了比干的首肯,他在殷商德高望重,说话很有分量。
      要么,就从黄飞虎那儿入手?
      黄飞虎碍于情面,才同意了殷郊接过殷商这一大摊子,其人是殷商新秀们的代表,并非没有野心。姬发确信,有自己暗中扶持,黄飞虎就有足够的本钱与其他元老抗衡。只要从内消磨,可保西岐无虞。
      他秉承“先礼后兵”的原则,给姜文焕传了条讯息。他用极其官方的口吻告知姜文焕,如果他不能对此事作出解释,他将采取激进手段维护西岐利益。
      不排除玉石俱焚。
      傍晚,姜文焕回信,让他等两天。
      姬发一口气没上来。
      再等两天?黄花菜都凉了!
      他说走就要走,吕公望却拦住他,不叫他去找黄飞虎。
      “小虞还在东地,后天才能回。”
      他没明说,但意思很清楚。
      姬发硬生生忍了两天,忍到姬虞回岐山。他亲自去高速入口接小儿子,却看到一辆眼熟的车。
      他心里咯噔一下。
      对面车门开了,姬虞跳下来,小炮弹似的冲向他:“爸爸!爸爸!”
      “哎哟!你胖了姬小虞……怀里抱的啥?”
      “花!”姬虞坐在爸爸臂弯上,歪着小脑袋,“嗬……嗬……”
      姬发瞥一眼欲放不放的清丽花苞:“荷花。”
      “对!”姬虞用柔软的花苞戳爸爸的脸,“有人卖!姜叔叔买的,送给你!”
      “不是白送的。”姜文焕的声音响起,姬发看过去,他不知何时下了车,倚在车门旁。
      姜文焕眺望远处,正值芒种,是小麦收成的好时节。岐山的麦田融化了,熔作金色的海——丰收的海。
      “我想换西岐的一株新麦。”他说。
      姬发掂了掂手里的小崽儿。
      “先回,”他拉开车门,连小孩带花塞进车里,“晚点再谈。”
      姬诵最近待在家里,他正在补习初中的课程,作业堆得山高。刚温习完笔记,他爸抱着弟弟进了家门,跟他说:“陪你弟玩会儿,明天给你请假。”
      姬诵疑惑地看向弟弟。
      姬虞跟他做了个口型。
      哦,姜叔叔来了。他平淡地向爸爸挥挥手:“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姬虞捏着荷花左右晃晃,权作挥手。微微张开的花瓣颤巍巍的,却□□着不落下。
      他爸风也似的跨出家门。
      “分部定在安阳,是因为那儿离你近。我确实争取了殷商的支持,请你相信,我没有恶意。”
      “说得倒轻巧。”姬发质问他,“你能保证殷商始终和你一条心吗?”
      “不能,”姜文焕回答,“我听说,西岐有意建立海外粮仓,但苦于地理位置不佳,始终进展不顺利?”
      “……”
      “你可以把西岐分部建在东鲁旁边,”姜文焕精打细算,“夷方我收拾妥了,过几年就要启动收购。只要你想,随时可以进驻东地,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包括监视我。”
      “……”
      他好像很期待被西岐监视。
      姬发的手指绕着杯柄:“夷方腾出地方,西岐再进去,你们东鲁能同意让利?”
      姜文焕不以为意:“同不同意,我说了算。”
      “分成多少?”
      “友情价三七分,亲情价你说了算。”
      “你狮子大开口。我警告你,我是做正经生意,不是卖身。”
      “我买的是你们家的入场券。”
      两人间的空气一瞬凝滞。
      许久,姬发重重吐出一句话:“……我有孩子,两个。”
      “嗯。我很喜欢孩子们,他们也不讨厌我。”
      姬发不作声。
      姜文焕步步紧逼:“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我想说,不论你有多少顾虑,我都可以解决。”
      姬发节节败退。
      他咬牙道:“可我不喜欢你,你自作多情。”
      “那你看着我,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讨厌我,受不了我,烦到一眼都不想看见我,看到我就恶心,我立刻就走。”
      “……”
      说这种话,那他良心是被狗吃了。
      “姬发,”姜文焕收起笑意,“死缠烂打是不对,但有些事不是你回避,就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太阳向西斜过一个微小的弧度。
      姬发说:“我不可能忘了我哥。”
      “你见过我哥吗?他特别好,我是他带大的,西岐在他手里做大做强。我发现了殷寿的真面目,离开了朝歌,他要报复我,所以他找上了我哥。死的不该是他,应该是我?你明白吗?可我还活着!他明明可以杀了我!”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这是动摇的征兆,姜文焕不会错过。
      “你尽可以去怀念他,就像我也会怀念离我而去的人们。”
      姬发哑口无言。
      “我来是想再征求一次你的意见。”姜文焕勾了勾嘴角,“如果你依然不愿意,我就回到东地,不再打扰你……和孩子们。事先说清楚,就算我不成家,跟你也没关系,你不用在这上头费心思。”
      不再打扰——
      听到这儿,姬发心里蓦地升起一丝恐慌。
      “在你做出选择之前,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的想法。”姜文焕继续说下去,“十多年前我就错过了一次,如果这次不说,也许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机会。你不用费心去想怎么委婉地拒绝我,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心思。无论你同意与否,我告诉你的这些想法都不会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天鹅绒盒子,打开。
      是一块手表。
      表盘是深蓝色,看上去是某种宝石打磨的,金属表带有一圈纹路,看上去华贵非常。
      姬发眯着眼睛瞧,发现那是蟠螭纹路。做工精细,甚至能看得到细密的鳞片。
      “你有一个戒指了,不需要第二个,所以……我定了块表。如果你愿意接受它,以后它走过的时间,就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听上去有点像推销,但我不是……我只是、我是……算了。”
      他的额头渗出一层汗。
      “我十几岁的时候不爱说话,我爸就赶我去市场部,让我干销售的活,简直要折磨死我。可你看,我现在就像在跟你兜售什么似的……其实我现在有点感谢我爸,不然我现在可能什么都说不出来。”
      姜文焕破天荒说了一大堆话,姬发怀疑他来之前给嘴开过光。
      “我知道你会做饭,不过仅限于包子、饺子和面条这些面食。”姜文焕嘴上打了个磕绊,“我跟阿姨聊过,我恰好会做一些……你不会做、她也不会做的菜。我是说……我其实挺会做饭的,可以给你们的餐桌上加点新菜色。”
      姬发苦笑道:“孩子们挺挑食的,而且做四个人的饭太累了。”
      “不会,那很简单。”姜文焕说。
      姬发看着那块表,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来,”姬发低声道,“像你说的那样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我总是忍不住推演当时的每一件事,如果我那天不出门、如果我早点摆脱跟踪的人、如果我……这都是我的错。”
      “我也这么想。”
      姬发微微瞪大了眼。
      姜文焕重复道:“我也这么想。”
      他说:“我也在想,如果我那天早点下班、如果我下班打车……如果我扔了刀,跟殷寿同归于尽,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事发生。所以你看,我们总有一天要原谅自己。”
      姬发有些微的失神,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问:“我……我不确定,我究竟值不值得你……”
      “你总有一天会看清自己。”姜文焕说,“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人,人永远会选最值当的。”
      姬发抬起脸,眼圈微微发红:“你就这么相信我们吗?你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更适合你的……”
      “选择没有更好的,只有唯一正确的那一个。”姜文焕走近了些。他欣慰地感受到姬发没有躲开的意思。
      姬发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的欲言又止如此明显,姜文焕明白,他心中还留存着许多顾虑。然而,当破晓时分真正来临,乌云与雾霭便也就无足轻重了。
      他说:“我要考虑几天。”
      姜文焕同意了。
      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小孩有小孩的任务。姬诵这周要去做一个跳级测验,要整整一天。姬虞原本下周一才上学,现下落了单,只能先送他过去。
      姬发打算早上送完姬诵,再顺道送姬虞到校。姬虞在学校午休,姬诵中午要回家、下午再去测验,所以他中午得从西岐总部兜一个圈,傍晚再去接两个孩子。
      姜文焕得知此事,要帮忙送。
      姬发有些犹豫。
      “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就一天而已,不要紧。”姜文焕说。
      姬诵也添了把火:“爸,我出来还得饿着肚子等你……”
      姬发剜他一眼,勉强同意了。
      他十分过意不去,跟姜文焕说:“中午在家里休息吧,客房都是收拾好的。”
      姜文焕说好。
      当天一早,姬发怕让姜文焕多等,提早叫醒了孩子们,让他们抓紧洗漱吃早饭。正吃着,园区保安处忽然打电话找他。
      姬发接起来,对面说:“姬先生,有陌生车辆在你家附近停了一晚,你认识车主吗?”
      停了一晚?
      他慌忙擦干净手:“发我看看。”
      保安处给他发了张照片,紧接着叮嘱他,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告知他们。
      姬发回了句谢谢。
      他不需要帮助。
      监控截图里的车他认识,驾驶座的人,他也认识。
      姬发忽然想起,当初姬虞发病,他们在东地那一个月,姜文焕很多次出现得很及时。
      他不是没有心生疑窦,姜文焕跟他解释,说路况好、离得近。
      骗子。
      超级无敌宇宙第一大骗子。
      “爸爸,”姬诵的小手在他眼前晃啊晃,“该走了。你不给姜叔叔打电话吗?”
      “打,这就打。”姬发呵呵道。
      姬虞感到爸爸有点可怕,他悄悄跟哥哥咬耳朵:“爸爸要变身了?”
      “可能吧,”姬诵老成道,“他一定是会喷火的那种。”
      这一天过去了,一切都很顺利。
      姜文焕送姬诵和姬虞回家,姬诵考试状态不错,和弟弟有来有回地打打闹闹。一进门,姬发在客厅,在沙发上等着。
      “饭好了,你们俩,去洗手。”姬发用下巴点点姜文焕,“你,留下。”
      两个小崽儿机灵地跑走了。
      姜文焕乖乖坐下:“怎么了?”
      “坐那么远,我是妖怪吗?”姬发眼神不善,“坐过来,坐我旁边。”
      姜文焕乖乖挪过去,细心地留了一指宽的缝。
      姬发叹了口气,伸出手。
      姜文焕不解。
      “表呢?”
      姜文焕一僵。
      过了几秒,他触电般动弹一下,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藏蓝色的小盒子,递到姬发面前。
      “给我戴上。”姬发命令。
      姬发的手腕很白,看着看着,姜文焕就露了怯:“要不……你自己戴?”
      姬发翻了个白眼,打开盒子,取出手表,往姜文焕面前一掼:“你来,给我戴上。”
      姜文焕只好给他戴上。他的手很抖,好几次让表带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姬发垂眸,看他笨拙地给自己戴上表。
      姜文焕暗中稳了稳心绪,手没那么抖了。不过,不出意外,表还是戴歪了。他悄悄伸手,调整了一下位置。
      指尖擦过姬发皮肤下青紫相间的腕脉,烫得他一激灵。
      蟠螭纹伏在姬发腕上,紧紧缠绕一圈。
      “我给曹宗打电话了。”姬发又说。
      “什么?”骤然得偿所愿,姜文焕脑袋还蒙着。
      “他让我时刻规劝你,少翘班,多挣钱。”姬发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姜文焕立刻决定扣光曹宗的奖金。
      “回去等两周,我要和内部确定开分部的细节和选址,曹宗建议了几个方向,都挺不错。”姬发一扬下巴,“两周后我去东鲁,和你们详谈。”
      姜文焕撤销上一条决定,他回去一定要给曹宗涨工资。
      姬发瞥了眼卫生间。
      小崽们洗手还没出来,估计又在玩水。以他对孩子们的了解,可能还要磨蹭好几分钟。
      阿姨在厨房,抽油烟机声音很大,应该听不见客厅的动静。
      他朝姜文焕张开手。
      “抱一下?”他说。
      姜文焕抱住他。
      他的下巴垫在姬发肩上,闻到阳光晒过的皂角味,消融了他心中沉着的一块冰,水汽漂浮向上,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涌出。
      “欢迎你正式加入这个家。”姬发状似无意地擦过眼角,“按你说的,以后做饭的任务,就光荣交给我们姜董了。”
      这一晚,姜文焕留宿在姬家的客房。有些事还要慢慢商量,不过他都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
      姬发一觉睡过去,一缕阳光照在脸上。他睁开眼,拉开窗帘,高阳入室。
      他看看昨晚忘记摘下的表,这是清晨六点的太阳,这是破晓。
      他醒了。

      入秋以后,西岐选好了分部的地址,一条一条地磨合同细则。姜文焕也将自己的办公地点常驻在安阳,正式搬进了姬家。
      “那海滨别墅住着挺好的,以后小孩放暑假,我们都去你那儿住。”姬发掰着指头数,“过几年他俩去外面上学,咱们就在那多住些日子。”
      “都行。”姜文焕说。
      他还装好了模型上那片怎么也安不好的战甲,满足了姬诵的完美主义。
      更要命的是,姜文焕其实和姬发说过很多谎,但在厨艺方面,他的确没有吹牛。
      姬发既欣慰又心酸——虽然万事太平,可这两个小没良心的,收了点好处,就忘了含辛茹苦的亲爹,天天围着刚进家门的叔叔转。
      等等,还剩一个待处理的小问题。
      “你那发财树,我赔你一盆吧。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要是影响东鲁的财运……”
      “不用啊。”
      “不行,必须得赔,”姬发正色道,“咱俩都这关系了,你我财运息息相关。”
      姜文焕因他话里的“这关系”而高兴得更明显,但仍坚持说不用。姬发起了疑窦,偷偷让吕公望去找东鲁的人套话。
      门口那发财树压根没死,在董事长的关照下,俨然成为东鲁总部的吉祥物,众多高层皆对它礼遇有加。它活得枝繁叶茂,日日迎风招展。
      可恨的是,姜文焕其人还不以为耻。
      “骗来的合同也是合同。”他说,“接受调解吗?”
      姬发斜眼瞪他。
      “晚上吃葱烧海参?”
      “海参我也不……海参啊。”
      “这两天牛肉不错,再做个红焖牛腩?”
      “……”
      姜文焕满脸纯良。
      姬发清清嗓子:“我们老姬家一向家风优良,宽以待人。看你认错态度诚恳,不是不能放你一马。”
      “谢谢,”姜文焕笑眯眯地问,“喝汤吗?”
      “喝!我要喝排骨汤。”
      “放莲藕吗?”
      “放!”
      “那咱们去菜市场。”
      “我去干什么?”
      “路上陪我说说话。”
      “……哦。”
      “不乐意?”
      “不是,我想煲排骨汤得用洪湖莲藕,有点馋。”
      “没到季节,再等一阵吧,我到时候找人拿两斤。”
      “姜文焕。”
      “干吗?”
      “你真是我们家一大宝贝。”
      “……”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人有了精气神,好事便纷至沓来。
      姬家阿姨的女儿有喜事,姬发给她放了假、塞了红包,姜文焕添了自己那一份,还送了不少补品。
      阿姨不敢要,姬发笑着说:“您收下吧,都是一家人。”
      她收了,看着一双年轻人站在一块,心口热烫。她嘴笨,说不出好话,单想着老姬董和大少爷一定很欣慰。
      阿姨不在,他俩得自个儿开伙。姬发只会儿童辅食,姜文焕只给他煮蛋器和电饭锅的操作特权,招安了燃气灶和一众锅碗瓢盆。
      东鲁菜以浓油赤酱广为人知,姬发听着厨房里的动静惴惴不安,最后说服自己,吃一个月自然能习惯,不能打击孩子新爸爸的积极性。
      午饭端出来了,戗面馒头,四菜一汤。四道菜有甜椒肉丝、炒鸡、三鲜水蛋和蜜?山药,汤是奶汤白菜。
      姬发嗦嗦炒鸡的翅尖,口味可以,还能接受。
      戗面馒头比西岐本地的馒头要略硬些,倒也够香,姜文焕速成了油泼辣子技术,成品在桌上冒香气,姬发掰开馒头,涂辣子夹上菜,越吃越满意。
      崽子们抢完了蜜?山药,又抢盘子里水溜溜的鸡蛋,被姬发拿筷子敲了手。最后小孩儿们吃得肚皮滚圆,还喝了半碗汤溜缝。
      做饭的人不洗碗,姬发指使撑得满地跑的崽子们收碗筷放洗碗机,要是愿意擦桌子,还能多给两块钱零花,孩儿们积极响应,擦得桌上能照镜子。
      “给,”姜文焕泡了杯枣茶,“我学着你们的口味泡的。”
      姬发喝一口,咂了咂嘴。
      “好喝,”他又吸溜一口,“东鲁真不考虑进军餐饮业吗?”
      “再说吧。你刚刚发什么呆呢?”
      “想你啊。”姬发云淡风轻道。
      姜文焕被枣茶呛住了,连连咳嗽。姬发给他顺背,笑着揶揄:“还挺纯情。”
      发呆的时候,他想起姜文焕说的话:“你总有一天会看清自己。”
      他曾沉浸于过去而无法自拔,是因为过去太美好,虽然它带给他的痛苦也最深。也是因为过去的欢笑、感动,以及爱,他才得以负重前行。
      姜文焕从杂物间翻出了老爸用过的摇椅,擦干净放在院子里,说晒太阳很舒服。
      他一度无法面对这些老物件,现在他接受它们重新进入生活。与此同时,孤独终于舍得放过他。
      午后,院子里,孩子们爬上这把摇椅,他在旁边守着,阳光融融地烘烤着一家人。
      他重新生出一份勇气,一份敢于相信的勇气:相信未来,相信它是光明的。当它急匆匆赶到这儿时,它露出真实的面貌——与过去一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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