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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海压竹枝低复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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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早上开盘,东鲁股票涨停,他们内部套现的股东亏惨了。”辛甲咔咔嗑瓜子,“据说挺多人跑到东鲁大门口堵姜董。那场面!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太颠瞥了吕公望一眼。
最近项目推行得很顺利,顺利得过了头,吕公望这小子是主要负责人,常与东鲁的曹宗来往,定然藏着掖着不少消息。
吕公望也停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抓了把瓜子:“西岐和东鲁的股价能反弹,太颠应当是第一大功臣。”
“我?”
“你照片拍得好。”辛甲吐掉瓜子皮,“不过姜老板下手够狠的,从咱们这儿回去才几天,任免公告都快刷屏了。”
“何止,网上匿名骂他的全部扒出真实身份,凡是东鲁内部成员,挨个追究责任,一个都没跑。”太颠咋舌。
“咱们是内行看门道,才知道他的厉害。外界三天两头夸他事业有成,好像几年前说他是败家子的。”
辛甲话里有话:“东怒西怨呐。”
太颠有点没听懂。
吕公望上下嘴皮一碰:“说得好。”
东鲁的那个闹脾气,还迁怒于人;西岐的这个……也好不到哪去。
自从在机场分道扬镳,他刻意不去打听关于东鲁的任何事情,却架不住姜文焕搞出的阵仗,分化、内斗、夺权……传闻像鱼苗似的,成群结队地朝他耳朵里钻。
名利场里头,姜文焕的作风是公认的“低调”。然而他回去后大张旗鼓地掀起风波,跌破了许多人的眼镜。
姬发对此毫不意外。
拜“过命交情”所赐,他对姜文焕的了解,远胜大多数人。
清扫干净殷商的势力后,姜文焕留下了跟过他父亲的旧人。无论他们先前是否两面三刀,无论他们如何冒犯、大捞油水,他都视若无睹。
所有人都以为,姜文焕待他们一如往常那般宽厚。
只有姬发。
只有他,从姜文焕的一举一动中,推测出山雨欲来,预知了东鲁即将发生的“大风暴”。
第一位高层锒铛入狱时,他心想,果不其然。
但他闹得也太大了。
他有二十分钟没能处理掉任何邮件,时间都用来揣测姜文焕这一步在铺垫什么。他要杀鸡儆猴?要收缩布局?或是,有人触碰到他的逆鳞?
他故意回避了另一个缘故。那就是,姜文焕在“撒气”。
他乐观地认为,姜文焕不是这么幼稚的人,不会在公事上意气用事。
但跟了姜文焕多年的曹宗显然不这么想。
“别闹了行不行?”曹宗唉声叹气,“不管你在西岐受了什么刺激,人家不愿意,你捅破天也没用呀!”
曹宗也不生气了,他才看明白,姜文焕闹这么一出,是振作起来清理门户;可他要只是为了清理门户,何须搞出一通浩浩荡荡的声势?
还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么!
拜那几张“偷拍”的照片所赐,全网都知道东鲁和西岐两家的老板是亲密无间的“好同学”,免不了有好事者拿姜文焕的事同姬发说道,姜文焕也算刷了一波存在感。
曹宗虽然打定主意不掺和,心里也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这算什么?牛不喝水强按头?
“跟他没关系,你不用管,”姜文焕签掉一份流程变更的文件,“东鲁我说了算。”
自打殷寿死了,姜文焕彻底放飞自我,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凡是他决定了的事,皆不容他人置喙。曹宗早先还怕他那与人为善的性子会吃亏,回头再看,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他一面老怀甚慰,一面暗生忧虑。
水至清则无鱼,姜文焕再这么“打扫”下去,东鲁怕是无人可用了。
难道真要请西岐的董事长来治治他吗?
“还有事吗?”姜文焕头也不抬,落笔如飞。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曹宗见好就收,不再打扰他清静。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他丝毫不觉得轻松多少。公关危机虽然解除,洗牌也洗得利索,但……后头或许还有更多麻烦事等着他们。
办公室安静了。姜文焕沉浸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全是他跑去西岐那几日累积的活。
他的心却压根不在这建筑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即便如此,他也唯有寄情于公务一个选择,工作能麻木他的神经,好暂时忘却在岐山品尝到的挫败感。很遗憾,机场的分别令他尝到山穷水尽的苦楚,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他懊恼极了。他不愿轻言放弃,一时却找不到出路,彷徨无措。
机场里,他和姬发面对面站着,他们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渴望。然而姬发只是短暂地动摇了片刻,随即推开了唾手可得的幸福。想到这儿,姜文焕捏着笔的手爆出青筋。
他眉头紧蹙,落在外人眼里,也只会猜测他是因工作而烦躁。
请来也不成,再去也不是。到底该如何迈出下一步?
在他心情不爽的节骨眼上,彭祖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董事长近来难掩烦闷,东鲁上下皆噤若寒蝉。彭祖寿大喇喇的,权当不知道。他行李箱都没放,火速回到总部加班。
他碰见几个同事,跟他们打招呼,被人调侃他的工作狂属性。他当众自豪宣布,他要为自己即将组成的小家庭攒下第一桶金。
一片惊呼中,情场失意的董事长气压更低了。
快成家的人,看事情的角度到底和打光棍时不同。也许是他邂逅的爱人吹了枕头风,他竟也不太在乎姜文焕的事、更不为此发脾气了。
——甚至主动给姜文焕指了条路。
“朝歌要办企业大会,这两天到处发邀请函,听说西岐的姬老板也去。”他汇报完工作,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您平时最讨厌这种场合了,直接推了也……”
话音未落,助理就被叫进来了。
“给我安排去朝歌的行程。”姜文焕说,“越快越好。”
彭祖寿闭了嘴。他现在有家有室,眼光一变,越发欣赏自家老板强悍的行动力。
这才是男人!
三天后,姜文焕远赴朝歌。他一走,东鲁终于放了晴。
曹宗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同时不无悲哀地想:一群人,风风雨雨走到今天,只剩他一个硕果仅存的智者。其他人全都自杀式跳进爱河,个个脑子进水,泡成僵尸都嫌难吃的恋爱脑。
曹宗没有千里眼,只知道老板堕落成恋爱脑,看不见他没法心想事成的苦。
远在朝歌的姜文焕木然端坐着,生无可恋。
为什么?因为主办方太明事理——明过头了。
他、姬发,以及许久不见的殷郊,三人的座席被安排在核心的一排。从主办方的角度看,殷郊是姜文焕的表弟,姜文焕与姬发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姬发又主动为殷商挽回了些许损失,是人品贵重的友商。他们三人肯定要坐一起的。
次序上,殷商是大会的幕后金主,它的接班人殷郊,必须在核心位置。其余两人,最好安排在一左一右的位置,也能彰显三家企业的地位和交情。
姬发左手边是殷郊,殷郊左手边是姜文焕。殷郊在中间,姜文焕和姬发分隔两边。
最终的座次安排变得这么神奇,皆是主办方的苦心孤诣使然。
姜文焕为这份“贴心”咬碎了牙。
偏偏殷郊的位置最是万众瞩目,他甚至不能提出和表弟换个座位。
姬发面色如常,入座时还向他和殷郊两人颔首致意。有人向他搭话,他便转过身,与人寒暄起来。
看都不看他。
这家伙怎么能这样。
殷郊注意到表哥青黑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姬发还在和人说话,此刻却微微偏过头,耳朵朝向这边。
是担心他身体不适吗?
姜文焕的心情忽然不那么差了。
大会结束,守在场地外的记者们一窝蜂地涌进来,提出许多刁钻的问题。东鲁近日不安生,姜文焕也逃不过这一劫,被记者们团团围住。
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东鲁与西岐的“不和”传闻。
“之前没听说过二位有着密切关系,为什么您从不提起?难道有什么隐情吗?”记者咄咄逼人,“您亲自前往岐山与姬董会面,是否有刻意作秀之嫌?”
闪光灯未免太晃眼了。
姜文焕有十几秒没出声,他正在脑子里飞快组织恰当的说辞。
“你在这儿呀?”平地响起一声明快的招呼。
众人纷纷向后望去。
姬发面带笑容,站在姜文焕斜后方。
“我到处找你,想和你打声招呼……”姬发走近几步,手臂自然揽住姜文焕的肩,“哟,姜董在接受采访,我来得不巧啊。”
咔嚓。
这张照片无疑是意外收获。照片中的这一幕,彻底粉碎了西岐与东鲁的“不和”传言。
对于姜文焕而言,此行的收获,有且只有这一张照片。
大庭广众之下,姬发应付着玩笑了几句,逗得记者姑娘们花枝乱颤,替他解了围后,迅速抽身离去。
深藏功与名。
记者围得水泄不通,他一分神,人就不见了。
姜文焕处理完公务已是深夜,他一合计,家里冷锅冷灶冷床板,回不回去都一个样,实在没有意思。索性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对付一晚。
天气转凉,他只盖着一条黄色的毯子。这物什到底有了些年头,线绣的小麦花纹毛糙得很。
是几年前,姬发从车窗里丢给他的那一条。
他不小心在姬家睡着了,盖的就是它;他要驱车回东鲁,姬发扔进来的是它。此后,在办公室凑活的许多个夜晚,陪着他的总是它。
无论姜文焕如何爱惜,它也抵不过时间的磨损,渐渐失去了保暖的基本作用。
深秋,一条薄毯。
他还忘了开空调。
于是半夜被生生冻醒了。
他打了个寒战,感官渐次归位。他忽然意识到手机好像亮着,嗡嗡振动。
凌晨四点的来电,是姬发。
他掀了毯子,翻身坐起,接通电话。
电话里充斥杂乱的声响,小孩尖锐的哭声、仪器的滴滴声、急切的交流声……此起彼伏,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约是焦急过度的缘故,姬发的声音变了调:“姜文焕!这么晚打扰你了……对、对不……小虞……小虞他不太好,问……”
姜文焕站起来:“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他的沉着似乎有种魔力,由信号传导至话筒那头。
姬发喉头反复吞咽,努力平复情绪。他尽可能平稳地开口:“医生说你们东地有权威专家,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多少钱都可以!我……”
姜文焕拧开灯:“好,没事的。你先告诉我,什么病,哪家医院,哪位专家。”
那头的人说了几个名字,姬虞病得急,病名闻所未闻,姜文焕是用拼音拼写记录的名称。
他打开免提,套上外套:“我去联系,你们抓紧过来。你不要自己上高速,找个人开车,保持电话畅通,有事随时联系,下高速不要乱走,我去接你们。”
姬发没回应,另一头有人接过电话,和他一条条敲定细节。
是辛甲。
他放心了些,姬发现在一定六神无主,有辛甲跟着,才不至于出事。
交代清楚,辛甲把电话还给了姬发,姜文焕听到他自言自语:“是我不好,我不该放他玩水,他半夜发烧,肚子疼、浑身都疼,我以为他是着凉……”
姜文焕说道:“姬发……姬发你听我说。不会有事的,你别着急,好不好?”
这大概是他毕生以来用过最轻柔的语气。
不记得电话是怎么挂断的了,只隐约记得姜文焕安慰了他几句,然后……然后就去联系东地的医院了。
平心而论,姬发很不想打扰姜文焕。之前他满以为是自己太没有分寸,才让姜文焕沾上了麻烦事,因此他狠下心,把一些话说到了绝处。
结果今夜,他又觍着脸来托人家帮忙。他都想问问自己,你伤害了人家,又怎么好意思找上人家的?
如果生病的是他,他就是病死,也不会让姜文焕知道。然造化弄人,病的是孩子,他四处寻医问药,却不得章法,走投无路。
他坐在车上,姬虞安静地伏在他怀里。
小孩面色苍白,嘴唇和两颊却是鲜红,口腔、舌面布满溃疡,四肢和躯干布满大大小小的红斑,十指肿胀蜕皮,触目惊心。这病怪得很,发病时,孩子浑身疼痛难忍,衣服都穿不成,只能拿绒毯轻轻包裹住。
姬发时不时探探小儿子额头的温度,再探鼻息和脉搏。姬虞发着高烧,烫得像刚煮熟的鸡蛋。
小儿惊厥的兵荒马乱过去,他手脚都是软的,但孩子还在怀里,他得撑住。
看到孩子,姬发很容易联想起自己的童年。他从小就是要强的人,万事非要亲力亲为。他喜欢自己解决难题,厌恶麻烦任何人,尤其热爱挑战极限,蹦极、冲浪之类的运动都嫌不够刺激。
孩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例外。
作为姬发这个“人”,他可以飞扬跋扈,张扬高调。
作为父亲,他和世间绝大多数父亲没两样。
只要孩子能好好的,他可以抛却脸皮和尊严,低声下气地去求所有能求到的人。
只要能给孩子换一条活路。
他头脑发蒙,独留一个念头——治这个病的最好的医生在东地,去东地,姬虞就有救了。
他又惦记起留在岐山的大儿子。太颠和吕公望在家照看姬诵,姬虞半夜发病,吓到了当老大的。他抱着姬虞出门前,大儿子还趴在窗台上看,不肯撒手。
辛甲豁出去半条老命,往死里轰油门,车程硬生生被他缩短了十来个小时。
他们是半夜下的高速。
出口处,有辆白色的车打着双闪。
一定是姜文焕。
辛甲看了眼后视镜,姬发一天一夜没睡,干瞪着眼,孩子抱在臂弯里,没松开过。
“姜老板来接咱们了,到医院就好,放宽心吧。”
姬发应了一句,声儿飘忽得像要成仙。辛甲打赌这人根本没听进去。
天色正黑,路灯又太亮,刺眼得心慌。辛甲有几次因公来过东地,只是不曾在如此深夜行驶过这里的街道。他很眼熟途经的道路和店面,明明没变,但深夜里没有人、没活气,也就越发感到陌生。
他们跟在姜文焕车后头,直奔东地的儿童医院。
姜文焕动用了些关系,上下打点妥当。进了医院,他先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就有穿白大褂的值班医生接他们去病房。
到了病房,要把孩子放在病床上。姬发抱孩子抱了一路,手已经没了知觉,弯腰时一个不慎,孩子差点滑出去。
姜文焕眼疾手快地扶了一下。
“谢谢。”姬发低声说。
姜文焕收回手:“不用客气。”
“谁是孩子家长?”医生问。
“我。”姬发上前一步。
登记过患儿信息,抽过血、打上针,勉强才算安顿好了。
“明早专家会诊,你在旁边的病床上歇一晚吧,我看着。”姜文焕说。
姬发摇摇头。
辛甲最会来事,劝道:“老大,你一天没合眼了,明天肯定有要你签字确认的东西,大夫也要跟你交代治疗细节,你这样可不行啊!”
两人一唱一和下,姬发终于肯安生睡一觉。
姜文焕安顿辛甲去医院门口的招待所,自己一个人守夜。
姬发虽睡了,却睡得不踏实,好几次惊醒,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冲到孩子病床前。
“不会有事的,”姜文焕抽了张湿巾,让他擦擦汗,“我在呢。”
额头汗珠密布,一颗滑下来,砸在睫毛上。姬发接过湿巾,胡乱擦了两把。
他深深体悟到命运的荒唐之处。
姬家拢共只剩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生过病。病急的两回,都被姜文焕撞见。
也是姜文焕陪他捱过去。
病字悬头,他的情绪豁开一道缺口,心中某座无形的壁垒,也在狠狠动摇着。
“去睡吧,”姜文焕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初秋的一片树叶,“我会叫醒你的。”
他说到做到。
会诊前一个小时,他叫醒姬发。病房里有一张小桌子,堆着两三个饭盒。
“我买了早餐,你先吃。”
姬发头痛欲裂,根本没胃口。
“多少吃一点,”姜文焕耐心劝他,“今天一整天都要做检查,不吃不行的。”
姬发安静了一下,随即坐到小桌板跟前,吃了早饭。
病房外,辛甲暗暗对姜文焕竖起大拇指。
姜文焕很有先见之明,会诊、抽血、影像检查、基础治疗……姬发跟着病床跑了一天,有姜文焕搭把手,他还能抽空喝口水。一天结束,姜文焕又提出要留下守夜,姬发不同意,只好换了辛甲来。辛甲守上半夜,姬发守下半夜。
这一天算是平安无事,第二天,姬虞又开始烧。
隔日,检查结果出来,明确了诊断。
是不明原因的血管炎。
起病急,症状不典型,治疗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眼下勉强用激素吊住,后续紧密观察,不断尝试其他疗法。
问诊的经过一遍遍在姬发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
“有过类似情况的家族史吗?”
“没有。”
姬发犹疑许久,咬了下舌头,逼自己说出实情。
“孩子父母是……我们是近亲。”
医生诧异的眼光令他无地自容。
辛甲去交钱,姬发独自靠在病床跟前,一件件捋清这几日发生的事。
最要命的时刻算过去了,他手脚脱力,只眼珠间或一轮。小小的孩子无知无觉地躺着,额头上敷着冰袋,身上戴满监护仪器,汤圆大的小拳头上用胶布贴着留置针。
不知不觉,他脑袋里全被孩子填满了。
他什么时候能好?
他这么小,不能留下后遗症。
姬诵会和他弟弟生一样的病吗?
等他们都长大,自己也老了,兄弟俩还能一力同心吗?
他们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会怪他这个父亲吗?
正胡乱想着,一阵饭香扑面而来。
姜文焕提着保温桶出现在病房。动作很轻,没有吵醒小孩。
他一转头,就看到姜文焕做口型:过,来,吃。
姬发喝了碗汤,手脚终于恢复些力气。姜文焕替他看孩子,他剥了个鸡蛋塞进嘴里,一屁股坐在姜文焕旁边的凳子上。
监护仪发出平稳的“滴滴”声,回响在整个病房里。
“我后悔了。”凝视着小儿子的病容,姬发轻声说道。
没有前因后果,没说因何而后悔,姜文焕却默默地懂了。
后悔一意孤行带这孩子来到世上,后悔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丧亲的痛苦,后悔他……承担了大人们一时脑热的后果。
如果这场病不是结束,而是开头呢?
“别后悔。”
姜文焕拿棉签蘸上盐水,细细润湿姬虞干裂的嘴唇。
“没什么好后悔的,”他重复,“他们都是好孩子,这就够了。”
姬发看看姜文焕,看看孩子,再看看姜文焕。
他还是想不通,姜文焕怎么就看中了他?
这下好了,经此一遭,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姜文焕了。
姜文焕像是没注意到他探寻的目光,润湿完孩子的嘴唇,又去给小孩量体温。
这人啊……
姬发微微叹息。
他依旧认为,姜文焕吃了太多苦,值得一个最好的人,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与他同舟共济、白头偕老。
谁都可以。
唯独不能是自己——这个心里被父母、兄长、孩子们牢牢占据着的人,执迷不悟的人。
他亲手抠挖出肺腑深处的恨意,殷寿死后,他心里仍腾不出空来。原先填满恨意的地方,如今成了一片空洞,震荡着坍塌掉了。
甚至没有他自己的容身之处。
他全部的爱随着哥哥死去了,幸免的根系由孩子们抓着,又怎么好夸下海口、能给予姜文焕想要的东西?
“我在电梯口碰见辛甲了,他说已经定好了治疗方案,你们得在这住一个月。”姜文焕放下棉签,又拿毛巾擦去冰袋上的水滴,“给你们安排好住处了,就在医院门口。有什么需要的再和我讲。”
“没有了。我、我真的……对不住,我……”
“休息去吧。”姜文焕不许他说完,“你都累得语无伦次了。”
姬发捏了捏鼻梁。
他搓了把脸,问:“确实还有事麻烦你。你……能借我台电脑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文焕首先感到一丝不可置信。
诸多尖锐的言辞在他喉咙里急刹车。
接着,他迅速从姬发的神情中认识到,这不是他不借给姬发就能解决的事。如果他不借,姬发会偷偷出去买一台电脑,还会遮遮掩掩地用,不让他或辛甲知道。为了瞒着他们,说不定会趁夜深人静时通宵达旦。
“你睡一觉吧,辛甲等下就回病房,”姜文焕和他谈条件,“我去东鲁拿台笔记本,来回一个多小时,你干等着也没意思。”
“睡不着。”姬发摊手,“要等小崽子退烧。”
姜文焕暗下决心,他迟早有天要拉着姬发到曹宗面前,让他瞧好,全世界最倔的人到底是谁。
他妥协一步:“那先吃饭。你光喝了汤,还没吃东西。”
姬发同意了。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姜文焕显然摸到了与姬发沟通的诀窍,苦口婆心地劝导是没用的,要么摆足与他共苦的架势,要么向他挑明利益,要么和他提条件,你无法逼他做任何事。
殷寿以前就没拿捏准姬发的脾气,最后丢了身家性命。比起殷老板,姜文焕自诩对姬发了解得更深刻,从这个角度出发,他认为自己其实有挺大的赢面。
不仅是殷寿,跟了姬发多年的老下属辛甲也棋差一着。
某一日,他撞见姬发不眠不休地处理工作,当即破口大骂,骂他傻缺、骂他是不是疯了,宽敞日子不过,就爱糟践自己。
姬发没反驳,之后依然我行我素。
辛甲没问设备是谁提供的。他就多余问。
还能是谁?入院不到一周,姜文焕便干脆地打起了明牌,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他的迁就是为了什么,管床医生和护士都对这份体贴见怪不怪。他憋屈得在心里骂娘,发誓要写大字报控诉这二位狼狈为奸的恶行。
但他想不通,最在乎姬发的姜文焕为何一句不多言,反倒对姬发近乎自虐的作息置若罔闻。
辛甲当然不会知道。
姬发想什么,姜文焕都明白;无论他做什么,姜文焕也会站在他背后。他出生在海边的城市,连他自己也像一片静谧的海——海纳百川。
唯独潮汐,它来去有数,难掩汹涌。
姬发不太愿意承认,眼下的处境中,姜文焕的存在支撑着他,稳稳当当。
人不是铁打的,姬发也常有挺不住睡着的时候。再醒来,身上就多了些什么。有时是一件外套,有时是……一条毯子。
很眼熟的毯子。姬发花了些时间辨认它。它的来历能追溯到好些年前,殷寿还在兴风作浪的时候,姜文焕偷偷摸摸到岐山找他,又偷偷摸摸回去。它原本是姬家的东西,姬发把它扔进姜文焕的车里,它就成了姜文焕的东西。
他居然还留着。
打眼一瞧,毯子上的小麦花纹都磨出了毛边。
姜文焕专程带一条旧毯子到医院,有他自己的意图。姬发不清楚,也不愿深究。
他把毯子叠好、还回去,姜文焕偏不遂他意,主动和他谈论起一些过去。
“谢谢你送我这条毯子。”他接过毯子,再次道谢。
“都旧了。回去送你条新的。”
“不是这个意思,”姜文焕给病床上的小孩掖了掖被角,“我是说,它让我受益良多。”
姬发没明白。一条毯子而已,能有什么用?
姜文焕坐下来,面朝向他。
“每次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就把它找出来。”姜文焕一字一句道,“它能警醒我。”
姬发鬼使神差地追问:“警醒什么?”
姜文焕拧开一瓶水,递给姬发。
“警醒我……我到底想要什么。以及,不要犹豫。”
他的话匣子也被拧开了:“可能你不了解,我以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事情临到面前常常犹豫不决。我也因此失去了很多,甚至很多本该可以拥有的东西,我都与它们生生错过了。”
姬发好一阵没出声。
姜文焕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喝点水吧,嘴都裂口子了。”
姬发下意识舔了下唇,苦的,还有血味。
姜文焕不阻拦姬发自虐式的劳累行为,是因为他清楚姬发在做什么。
孩子的病,他帮不上太多忙。只能看着小小的身体承受抽血、扎针、吊水、检查这一系列过度的痛苦。他无计可施,唯有工作,工作能减轻他的负罪感,让他知道,自己偶尔还有那么一丁点用。
他还有另外的责任——他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担负的是手下千万人乃至他们家庭的生活。两份职责摆在他面前,要两全,就得先忘记自己。
在这方面,若是要寻一位知己,怕也只有姜文焕了。
姜文焕理解他,更重要的是,姜文焕体谅这些不得已,不勉强他。他感激不尽。
同病相怜。他咀嚼着这个词的意味。
这时,护士进来了,叫家长去谈话。
姬发起身,姜文焕也站起来。姬发赶忙道:“不用,我自己去。”
辛甲也进来了,姬发让他俩帮忙看好孩子,自己去接受治疗前谈话。
为姬虞治疗的大夫就是岐山的医生推荐给他的专家,一号难求,他这两天刻意打听了一下,姜文焕把老姜董在时的旧关系都翻腾出来,就为了拜托他。
老专家白发苍苍,神态温和,眼神锐利。姬发的心思仿佛无所遁形。
谈话很顺利,大夫说一句,姬发嗯一声、点一下头。姬虞的情况不太明朗,但目前的治疗是有效的。
“鉴于你们的家庭情况,不排除有潜在后遗症的可能。”
医生说得很委婉,姬发听得懂。他还是简简单单地回个“嗯”,他不想辩解什么。二十岁的年轻人是自以为能将世界踩在脚下的,“后果自负”更像一道激将法。
他在谈话室待了将近四十分钟,趁此空当,辛甲私下同姜文焕聊了些男人间的话题。
他暗示姜文焕,他们到底是外人,有些话说了没分量。姜文焕不一样,他的劝告,姬发会听。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聊到最后,他诚恳地请姜文焕帮帮忙,多开解开解姬发,让他少怪罪自己。
姜文焕正要回答,姬发回来了,脸色苍白。
“明天会换一种特效药,”姬发简短地总结,“如果有用,可以缩短治疗周期,但副作用很大。”
他直视姜文焕:“没你帮忙,可能要耽误治疗时机,谢谢。”
他向姜文焕鞠躬致谢,姜文焕拦住他:“孩子没事就好。”
辛甲赶紧道:“姜董也累了一天,这儿有我呢,你要不先……?”
姜文焕会意,同二人道别:“我明天再来。”
姬发微微侧身,给他让开出去的路。但病房有些狭窄,姜文焕的右肩擦过他,带着他的肩膀微微往后。
姬发转过身,对辛甲说:“我好像一直在做错事。”
只是以前有父兄兜底,错误看上去不过是有趣的插曲。
辛甲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姬发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你休整两天回岐山去吧,我找个护工帮忙。”
“啥?”辛甲感觉自己的血压又不稳定了,“老大,你看仔细了,我是个人,不是你的日抛。”
“你当然不是,你是西岐的承重梁。”姬发平静地解释,“岐山的仓库有点问题,这个季度的维修费用比去年同季度多了百分之三,你去看下怎么回事。”
辛甲不想听他的鬼话:“让太颠去,他吓唬人在行。”
“你去,就你去。岐山的仓库牵涉方方面面,太颠搞不定。细节我发你了,去之前看看。”
老板亲自发话,辛甲还能说什么?
他边收拾东西,边在信息里拜托姜文焕,请他务必好好改造姬发的坏毛病。
收到消息时,姜文焕在他的办公室里挑灯夜读财报,曹宗端着杯咖啡进来,发现姜文焕在笑……还那样笑!笑得那么瘆人!
他挑了挑眉。
“有话就说。”姜文焕接过咖啡。
“文焕,我是真心想问你,你真的觉得值吗?”曹宗的问题发自真心。
他比姜文焕多吃十来年的饭,自觉爱恨情仇皆如过眼云烟。这样的付出是否真的能得到回报……仍是未知数。
姜文焕是个务实的人,不喜欢云里雾里的结果。曹宗格外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他?
姜文焕反问道:“为什么不值?我救了一个孩子,救了一个家,这还不值得吗?”
跳脱出情情爱爱的框架,没有比挽救一条生命更值得的事。
“你确定?”
“确定。就算是路边有陌生小孩得了一样的病,我也会找关系帮他治病,再找一个领养的家庭。”姜文焕笑了一下,“没爸没妈的感觉可不好受。”
的确如此。曹宗点点头:“是我狭隘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姜文焕神情温软,“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
一颗灵魂,播种在□□中,吸收着千千万万颗萌发的灵魂散播的感情,破壳后,被现实剥开,生根发芽。它盛放开来,以更充沛的情感回馈所接受的一切。这漫长的生长究竟是好是坏,大约只得在生命的尽头有所领悟。而亲眼见证一个孩子摆脱病魔的纠缠时,姜文焕更加确信,这在旁人看来并不“划算”的付出,是再值当不过的收获。
姬发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在某个谁也睡不着的夜里,他们守在病床前聊天。姬虞发病时疼痛难忍,他的药里有一定量的镇痛成分,所以睡得很熟。
快要入冬,东地风大。姬虞不能再着凉,姬发弄了条电热毯,又多备了一床被子。小孩身上的出血点消了不少,溃疡逐渐愈合,手指的脱皮情况也有所好转。姬发的心落回到肚子里,偶尔还能开几句玩笑。
趁儿子睡着,姬发把棉签蘸上盐水和药剂,认认真真地擦拭姬虞的口腔。他又用镊子和剪刀修剪他手指上的死皮,给他涂抹润肤露。这些事很琐碎,但姬发尽力做到最好,他总要尽己所能去减轻孩子的痛苦。
看他做完这些,姜文焕郑重地告诉他:“我想一直照顾你,还有孩子们。”
姬发不假思索地回绝了他。
他的表述比曹宗更诚恳,也更尖锐:“是我耽误你了,你不应该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姜文焕有些失望,但被拒绝倒也在意料之中。姜文焕早已练就一副百毒不侵的体质:“不浪费在你身上,也不可能浪费在别人身上,不如浪费在你身上。”
“不,你不应该有这样的……这样的想法。”他脑子很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怎么会对我……你不可能……你跟我……”
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试过这么说服自己。”姜文焕说。
他试过泯灭感情的苗头。显而易见,他一败涂地。
“是你没想清楚,你回去、回去好好想想,可能是我们这段时间走得太近了,让你产生了一些错觉。你用不着……”
“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姜文焕打断他,“你过得不好,我放心不下,这还不够吗?”
他扳过姬发的肩膀,让他直视自己:“如果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竭尽我的所有……可能我比不上伯邑考那么完美,但我会努力做好一个爱人……一个父亲。”
“你没必要和我哥比较,我有且只有一个哥哥。同样的,世上有且只有一个姜文焕。”姬发话音轻颤,“你很好,特别好。你救过我,现在又救了我的孩子,我会结草衔环以报。但我不能答应你,这对你太不公平。”
“对你呢?”
姬发怔忡片刻:“什么?”
姜文焕一针见血:“你用感情赎罪,这对你公平吗?”
直到姬虞快要出院,他都答不出这个问题。
父子俩在东地停留足足一月,姬虞长得可爱、嘴又甜,难受不哭闹,扎针也不躲,只包着一汪泪,小声喊痛。医生和护士们都喜欢他,待他很上心。吕公望来东地前,姬发特意叫他多带些岐山的珍稀特产,都分送给了医护人员。
吕公望带着公务来,顺路接顶头上司回去。
西岐和东鲁的项目推进到下个阶段,大批货物要走海运。这事要办得好,吕公望和太颠就有了在西岐真正立足的资本,他可以放心换掉那些倚老卖老的高层们。辛甲也能喘口气,不必单打独斗了。
姬发只线上旁听了会议,其余一概不问,凭他们放手去干。
离开东地前一天,姬发请护工照料一下儿子,他去东鲁还电脑。姜文焕不巧在忙,他便把东西交给前台。
姜文焕让前台转告他稍等,他便等了。等得无聊时,他发现东鲁门口一盆发财树半黄不枯,便要了瓶水,润了润花盆里干裂的土。
他现在见不得一切生命垂危、行将凋败的生命。用老一辈的话来讲,不吉利。
吕公望和姜文焕同时从总部出来,曹宗有其他事,是彭祖寿招待的他们。
一行人停在姬发边上,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他。
姬发抬起头,一脸迷茫。
吕公望朝天叹气。
他想给太颠去个电话,叫他快去联系公关部,他们务必小心明天的头版头条。他不想看见一篇题目可能是“西岐董事长惊现东鲁并浇死友商发财树”的爆炸新闻。
姬发从他们的目光里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惊,手一抖,水洒到衣服上:“我看这盆栽快枯死了,所以就……呃……我没对它做什么。”
姜文焕淡淡一笑:“不打紧,你想怎么着都行。不尽兴的话,楼上还有十几盆,随便浇。”
连彭祖寿都不忍卒闻,默默捂住脸。
他宛如又观摩了一次《烽火戏诸侯》的败家故事。
姬虞的病需要特别注意饮食,姜文焕请他们吃饭,特意关照饭店,给小孩单做了一套菜式。
前后一个月过去,姜文焕已经毫不掩饰他的“处心积虑”。
吕公望以前见过这种人。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某次大姬董出席商业晚宴,招来只狂蜂浪蝶,疯狂制造两人的“偶遇”。
姜董的所作所为,跟那只狂蜂浪蝶如出一辙。
他对东鲁董事长的行径颇感惊讶,但曹宗和彭祖寿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倒显得他有些缺乏城府。
包间开着暖风,姬虞吃饱喝足,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姬发请服务员帮忙烫条毛巾。毛巾拿来了,姜文焕抢先姬发一步接过,将小孩照顾得妥妥帖帖。
太像了,吕公望心道,简直一模一样。
那些年,西岐遇上过不少铆足劲要登堂入室的外来者,他们都是用这般温暖人心的大度来宣示“主母”地位的。
姜文焕从善如流,姬发却连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小儿子浑然不知亲爹的难处,亲昵地拉着姜文焕的手,“姜叔叔”长,“姜叔叔”短。
“姜叔叔,我好舍不得你呀。”东地的白菜肉卷和茄汁鸡脯太香了,家里可吃不到。
姜文焕逗他:“那你留下来,当我家的小孩。”
姬虞唉声叹气:“不行,哥哥会打我屁股的。”
“那你带着你爸爸、你哥哥,你们一起留下。”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瞄了眼姬发。
姬发顶着张波澜不惊的扑克脸。
“好呀!”姬虞咯咯笑,“姜叔叔,你也来岐山好不好,一直留在我们家!”
姜文焕像被春日里新抽的柳树枝挠了一下。
“真的吗?”
姬发没有尝试打断姬虞的童言童语。
他完全放空大脑,任凭姜文焕如何再三诱导、反复暗示,任凭众人如何目光如炬,他自不动如山。
姬虞还没被高热烧坏脑子,他从大人们的眼神交汇中读出自家老爸的不对劲,说话声也越来越小。
到最后,没人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在等姬发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姬发像一无所知。
他专心致志地消灭盘子里的美食。啊,三鲜春卷太好吃了。
包厢里回荡着他咬春卷的咔咔声。
姜文焕看着他。
姬发咽下春卷,喝了口水。
姜文焕还在看着他。
姬发嘹亮地叫好:“这可太香了!服务员,再来份这个春卷,打包带走。”
所有人的期待一脚踩空。
吕公望看不出,姜文焕是否也有同样的失落感。可能是他与姜文焕交情不深,从他的角度看去,姜文焕一切如常。
吃完饭,他们便要离开东地,东鲁和西岐的两拨人在路口道别。姬虞扒在车窗上观察大人们的社交行为,就像观察一只乏味的生物缸。
礼数尽完,他们便要上车。吕公望绕车半圈,坐进驾驶座。姬发拉开身后的车门,背后有人说:“下次见。”
姬发一时没有动作,也没应声。
他微微回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又放弃了,坐进车里。
车开走了,不用看也知道,姜文焕还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姬发很感谢姜文焕所做的一切,他会倾其所有报答姜文焕,但他真的不想再有下一次见面了。
下一次——无数个“下一次”累积在一起,足以使大厦将倾。他不确定,下一次他还能否坚定自己独善其身的信念。这一次装傻充愣耗干了他的心神,下一次很可能有变数。
车子拐过路口,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曹宗按住姜文焕的肩:“回吧,别难过了。”
姜文焕收回目光,莫名其妙道:“哪里看出我难过了?”
这下轮到曹宗闹糊涂了:“他都……那样了,你不难过?”
“不难过啊,”姜文焕语气轻快,“他那么舍不得我,你没看出来吗?”
曹宗满脸问号。
姜文焕摇摇头:“你还是不了解他。”
曹宗闭上嘴,心道:你了解、你最了解,你俩天造地设,一对魑魅魍魉。那句网络箴言怎么说来着?锁死,尊重,祝福。
然而董事长心情真的很好。为了年终奖,曹宗昧着良心道:“哇,真的吗?太好啦,这是天大的喜事!”
同样在大老板手下做事,比起曹宗,此刻兼职起司机的吕公望,心态受到了更严峻的挑战。
姬虞趴在爸爸的膝头睡着了。姬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小儿子的背,望着车窗外急速倒退的风景发呆。
姬虞还要继续吃药、定期到东地复检。他得好好捋捋头绪,不能再这么被动。
姜文焕不是头一个表达此类意愿的人,之前的人都被他轰走了。在感情问题上,他用厚厚的茧将自己包裹起来,那茧由风刀霜剑磨出来,让他的心越来越硬。这没有什么,世上没有不硬起心肠就能办成的难事。然而这也意味着,如果他要放任一个人走进他心里,就要先刮掉外边那层硬壳子,完全地暴露湿润的、红嫩的内里。
疼。火辣辣的疼。
他自诩是不怕疼的,只是它要一刻不停地磋磨这层茧,让它找不到脱落的机会。他天天对着那张全家福,回想过去温暖的日子,回忆哥哥的死状。十多年的时间,他用哥哥的死扒了自己的皮,硬生生磨出这层茧,代价是十年孑然一身的光阴。过去的都死了,结束的都停下了,他不后悔。
但他禁不住思考一个问题:倘若他接受姜文焕的提议,两人却扛不过风风雨雨、走到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他该如何自处?
再历经一遭离别,恐怕他要到两鬓斑白,才能再次炼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聚了总要散,散了凄清。
吕公望看一眼后视镜,孩子睡得很熟。于是他试探着开口:“姜老板他……”
姬发将脸转了回来。
吕公望欲言又止。
姬发知道姜文焕想要什么,那东西有很多称呼。比翼双飞,相濡以沫,长相厮守……爱。爱之于他,更似一口钟楼上高高挂起的钟,他赋予它的存在一种至高的意义,自己只可远远瞻望,决计不能去敲响。
“姜总……人不错。”
一句废话。
吕公望变了个道,重起了个话头:“前几天曹宗请我吃饭,说了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姬发一掀眼皮。
“你去安阳那时候,姜老板不知道内情,觉得你凶多吉少。他去安阳前,跟曹宗他们说,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替你照顾好两个孩子。”
他从后视镜里观察到姬发的表情,鼓起勇气说下去:“他还说……要是你没了,他就带着你那份撑下去。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也要弄死殷寿,给所有人报仇。”
姬发沉默了很久。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吕公望嗫嚅道:“孩子们还小,多个人照顾他们……也是好事。”
出乎他的意料,姬发没有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表情都没变一分。过了一会,他看见姬发的瞳孔中凝聚起一丝寒霜。
吕公望呼吸一滞。
自己也许不该开这个口。
要是别人说这话,姬发定然不会与他客气。
但说话的是吕公望。
从前他自朝歌逃亡,遭遇殷寿派人阻截,吕公望豁出去半条命,嗓子被烟爎了,至今仍没恢复。
姬发不忍心说重话,面上冷着,嘴上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再说这种话,我就扣你年底分红。”
吕公望不再言语。
姬发下意识摸摸左胸,那颗跳动着的器官,疼痛发作没有之前那般频繁了。
他不会再犯心绞痛,是因为他接受哥哥的死了吗?
不。他还是无法接受。
姬发反省自己——他一门心思地认为,哥哥在家里,就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只是看不见,摸不着。似雨露,如春风。
他做了一个假设:如果接受了姜文焕,他会怎么样?
首先,他必须面对现实——哥哥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再也不会有人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叫醒自己,监督他认认真真吃一顿早饭。
过往犹存,点滴不散。回忆历历在目,他对哥哥的离开仍无太大实感,而殷寿用电源制造的失火事件已成过眼云烟。事实上,殷寿自焚不过两年,而哥哥的离开比之更早,算来竟要快十年。
小崽们不再等待父亲回家,“父亲”两个字,演化成他们心中一个慈爱的符号。
他自己呢?
姬发闭上眼。
闭上眼,什么都没变。
一回到家,他就能看到哥哥贴在冰箱上的留言条,说是去买菜,要花点时间,冰箱里有切好的水果,饿了可以先垫垫肚子。他追到超市找,超市人头攒动,他跑遍每一排货架都找不到。一天过去了。
太阳落下,又升起。哥哥仿佛又留了字条,说清晨天气好,他去河边散步。他追到河边,四处寻找,路人又告诉他,哥哥回老家看收成了。
近在咫尺。
他又记起自己走火入魔时做的几次招魂法事。他能感受到,哥哥无时无刻不在他左右,他坚信可以借几场玄之又玄的法事与之重逢。
但什么都没发生。
母亲走了,哥哥走了,父亲走了,走得风一样,走去他追赶不及的远方。
生死当头,无人不悔。地上地下挤满了他挂念的人。而他却难以得知,这触手可及的人世间,可曾有爱他的人?会否有他能坦然领受的情?
唯一的变数是姜文焕。
他错估了对方的固执,很显然,姬发没有意识到,姜文焕不会再给他更多踌躇的时间。
一个月后,姬虞该去儿童医院复查,他本想让辛甲带孩子去东地,自己好彻底躲开姜文焕,但姜文焕像是能未卜先知,风风火火地飞来了岐山。
“你、你怎么来了?”
“追偿。”
“……啊?”
“总部门口的发财树死了,你浇过水的那株。”
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
浇死发财树固然可能导致友商的信任危机,但姜文焕随便碰瓷的行为更加能够破坏营商环境。如果无语的程度以十分制评估,那姜文焕绝对能带给他一百分的离谱成绩。
“……我赔你盆新的。多少钱?”
“那是我爸传下来的。”
意思就是无价。
合着他怎么都有错。
姬发哭笑不得:“你要这么说,我把西岐卖了都赔不起。”
“可以分期,分到七老八十,也就差不多了。”
姬发闭上嘴。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干脆挑破对面的意图:“你想要的赔偿,我给不了。”
姜文焕没吭声。
姬发一语双关:“换个别的吧。换个更好的,成吗?”
姜文焕没有采纳他的提议。
“提醒你一句,姬发,我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人。”
他来见姬发,穿了一件群青的衬衫,那颜色比海面的蓝更深邃、也更锐利,一如姜文焕在他心中刻下的印象。除了公事场合,他不常在姬发面前穿着正装。不能说姬发讨厌这种极为正式的穿衣风格,非要他评价的话,姜文焕穿这样挺括的面料,是很气宇轩昂的。只是姬发和姜文焕私下接触太多,有些不习惯于姜文焕的“冷硬”了。
他的预感没有错,姜文焕一出招,就是要阻绝他后退的余地。
一切像回到了姜文焕第一次来到西岐大厦的那天。他们面对面坐着,相互试探,据理力争,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姜文焕用无穷无尽的耐心与他周旋,为东鲁博得了足够的筹码,姬发头一次认识到,他找到了一个难缠又颇有实力的同伴。他虽然因让利而烦躁,但姜文焕加固了他对扳倒殷寿这件事的信心。
那时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眼光,却未曾预见到,自己会被姜文焕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短短几年而已。
回头再看,姬虞在睡前故事后提出的问题,现下无疑是一颗射中他眉心的子弹。
——他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帮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