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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西园文学会(2) ...

  •   建安十六年的春天,是场绮丽难忘的梦。

      相府西园,卉木争荣,百兽竞舞。

      桑榆遍栽,古槐密植,菌草成茵。不时有衔枝筑巢的黄雀,从低矮的灌木丛中翻飞,直蹿上云霄。沿着碎石小路向前,隔几十步,便见种满菱角、芡实的方塘。而泥塘沙岸,一只麂子,在杜英树下正睡得恬适,在不远的漆树田里,还有两只玄鹤,在开屏的绿翎孔雀前打架。

      通往宴亭的桃林小蹊,纷纷扬扬,满地落英堆积,冰凉的石板上,还残存着前夜的清露。小曹叡欢快地跳跑在前头,悠哉悠哉地在指尖玩转着弹弓,另一只手,却将竹哨紧握在拳头。那条静谧的小路,和曹植一同牵手走过,崔缨只觉得——

      真的走了好久,好久。

      桃花业已凋谢,犹有残苞挂枝。春风拂过,吹皱柳荫一池碧波。

      层层柳荫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场地开阔,环建连廊、花阁;是铺筵置酒,呈送漆盘的侍女飘然如水;是当世青衣俊杰,齐聚魏梁,持笔端墨,各展风骨:

      属吏西向侍。

      司马孚站姿伟岸,手持书卷,浑身浸染墨香,与座中执长勺的刘桢辩言,侃侃长谈,后者早已发冠微乱,笑得面赪耳丹。同座的应玚,号称“白面郎君”,可此时未饮先醉,容色如春日朝花,只挥舞着宽大的袍袖,露出皙白的双臂,努劲给他俩鼓掌叫好。

      三人并坐,身后有苏林、刘廙、徐幹、吴质、朱铄等。

      其中最起眼的,莫过于身着绿绣华裳的吴质。他左杯右盏,东倒西歪,刚给苏林敬完酒水,又俯身笑着揽起朱铄那细瘦的胳膊。全座就数徐幹衣衫简朴,是姗姗来迟的那个,落座不久,见侧座之人是吴质,刚欲起身,又面不改色,重新拂袖端坐。面对满亭喧嚣,他只静静抚膺,拈笔观望。

      朝臣北向坐。

      陈群、繁钦、路粹、王粲、阮瑀、陈琳六人一排,皆是长髯长者辈,除了观赏舞姬们的水袖舞,便是抿酒小酌。二陈偶聊朝政,略显拘束,路粹附在繁钦耳旁密语,王粲则落落大方地跟阮瑀聊起荆襄旧事。次座四人可不同了,杨修、司马懿、丁仪、丁廙都是年轻后生。

      于是崔缨遥遥便望见,衣冠楚楚的杨修,似与司马懿拍掌赌约,他手按腰间环佩,朗声大笑,踏步从席座而出,将琴师的演奏打断,自信从容,兀自弹冠振袖,露指勾起一曲哀绵动人的《箜篌引》来。司马懿微笑,遥敬了杨修一杯,目含赞许之色,惬意扶额,陶醉于乐声之中。

      丁仪、丁廙兄弟二人,连连抚掌称善。一边啖食盘中炙肉,一边不忘握紧手中的错金铁书刀,忙着修改简牍上刚题写的墨字。

      再次座,则是辛毗、卫臻、卢毓、常林、郭淮、赵戬等人。当中数人,执勤方至,尚未卸甲者有之。

      宗室南面。

      曹真拉着曹休,与夏侯楙、夏侯霸、夏侯称三人满杯灌肚,互拍肩胛,漫聊往昔军旅之事,夏侯楙是曹操长女婿,可看得出来,他并不擅酒盏交际,只在一旁面露腼腆窘迫之态。可十八岁的夏侯称,年纪虽小,却与曹真切磋起战阵演练之事,毫不怯场。

      次排还有六人,分别是卞兰、荀闳、荀恽、郭奕、典满、许仪。他们年纪尚幼,正与曹彪、何晏几个曹家公子打成一片,围坐在一起玩耍促织。何晏新得了块十六面的错金银镶嵌铜骰子,在众少年的簇拥中,把手举得很高很高……

      公子东向立。

      曹丕。

      作为宴会的主人,他挺立在庭央,头系飘逸玄色巾,足蹑轻履靴,着束身修腰紫衣,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拎着玉耳杯,另一只手却在指间夹着翎羽箭,正兴致盎然地投壶作戏。七步开外,每发必中。

      “咻——”

      蟠夔纹铜矢壶中,突然多出一支精准投入的柳枝。

      曹丕微惊,抬眸间,他那小四岁的兄弟曹植,携手小儿曹叡,已翩然而至。

      曹丕哂笑,颔了颔首,大方递给曹植三支羽箭,示意他再来跟自己比试投壶。

      ……

      犹在阶前花树下驻足的崔缨,此时此刻,莫名心安,觉得十分快然自在。

      好奇尚新的公子,博延众贤,荟聚名倡,熟食遍列,肴馔叠叠,歌舞升平。满庭皆是邺下风流名士,他们指点江山,慷慨陈辞,环珮琅琅,如柳如松,峻拔鹰扬。在汉末乱世,这样的场景如梦似幻,很多年以后,崔缨都无法忘记。

      她闭眼遐想,仿佛此刻,站在北风凛冽的邙山之上,而她望见了,千年前的忧愁与挣扎。

      是孔文举——凤凰啼血后的昆山玉碎;

      是应德琏——腐柯烂叶下的荆石温润;

      是王仲宣——清凉仲夏的璨然夜星;

      是徐伟长——暮春凋谢的朝露白薇;

      是阮元瑜——荒冢斜阳边的焚草枯杨;

      是刘公幹——深秋肃杀的真骨凌霜;

      是陈孔璋——冷冬时节,寂寞消融的寒冰利刃。

      建安文学,于斯为盛。

      ……

      崔缨张眸,满怀欢欣,提裙褰裳,目光坚定地朝前迈步走去,侍坐公子席侧。

      群宾毕至,相和歌起。曹丕扬手,水袖舞姬退场,新一批粉妆曲裾的丽人徐徐登台。她们赤足趋步,每人携着一只盘鼓,在庭央摆好各式姿样。侧廊有竽、筝、笛、笙、箫、琴、瑟、筑等各种乐器,执节者歌,丝竹相和,清角、变徵、清羽、变宫,轮番交换。

      随着掌乐艺人们齐奏,佳人们蹁跹起舞,足踏盘鼓,罗衣从风,流转于筵席之间,长袖高抛,纵横交错,腰肢婀娜,曼妙无双。或轻盈似飞燕,或敏迅若惊鸿,或娉婷如白鹤,娴缓柔媚,一俯一仰,竦颈倾躯。鼙鼓叩音,叮当作响,其间雍容之姿,惆怅之韵,令崔缨沉醉忘神,不知时间流逝。

      “此乃《激楚》之舞,先秦楚地《结风》《阳阿》旧曲。”曹植回首,悄声笑着跟崔缨解说道。

      崔缨正抚脸听得入神,白了他一眼:“嘁,傅毅的《舞赋》,谁没读过呢。跟杨德祖喝你的酒去罢。”

      一舞终了,曹丕拍掌,两支自带刚武之气的舞队,约莫二十人,取代盘鼓踏舞入场,来为宴饮助兴。前排舞者持玉具剑,后排舞者持盾与戈对舞,似在模拟战场格斗,尽显尚武之气。

      崔缨正聚神忖思着,见曹植又回过头来,兴致勃勃地讲解道:“这是剑舞与干舞,名为《公莫》,你且瞧他们那舞姿,可曾猜到是哪个典故?”

      崔缨瞄了眼看得津津有味的曹丕,窃笑着,不假思索道:“这难不倒我,可不就是鸿门宴项庄舞剑的故事嘛!好看极了,还得你这中郎将的哥哥,很有品味。”

      曹植哼声道:“这算什么,我还会跳呢,本侯,可是当年在单于宴会上跳过胡舞的,你忘了?”

      “是是是,没忘没忘。”崔缨掩袖藏笑,推了一把他后背。“今日到场不少大人物,在下一身男装,还得干录笔的活儿,不能让人发现,你可莫要转头了。”

      过了不一会儿,剑盾舞散去,曹丕见场上迟迟没有续舞,便问曹植道:

      “子建,这第三场舞,是你所点,怎不见一名舞姬踪影。”

      曹植笑道:“兄长莫急,浓妆需两个时辰,稍后便至。”

      曹丕奇道:“这便怪了,什么乐舞,要化如此久的妆容?”

      崔缨在一旁,抿酒轻笑,似猜到接下来的好戏,直拉着跑动的小叡儿坐下。

      “喏,他们来了!”曹植招手笑着,命乐队更换轻快的曲子。

      只见,柳荫丛里踅行来一班俳优,吸引了众人目光,约十余个,个个身姿奇异,高矮胖瘦有之,或奇装异服,或戴獠牙面具,脸涂浓墨重彩,动作诙谐,边走边即兴说唱。最前头有个侏儒,与曹叡身高不差,踩着高跷跳上台来,挥舞长袖,咿呀怪语,逗得满座宾客纷纷大笑。

      曹植点的俳倡戏,富含巴蜀异域风情,使庄重肃穆的宴饮氛围,瞬间活络起来。

      “也就趁父亲不在,你敢这般放肆。”曹丕笑着连连摇头,指着曹植说不出话来。

      曹植再次回首,冲着崔缨但笑不语,脸上尽显得意炫耀之色。

      崔缨扶额长笑,逗他道:“喂,我看那王仲宣现在看你的目光,很是慈祥啊。你既有胆,在士族前安排这出滑稽戏,可有胆亲自上台跳百戏?”

      曹植挑眉:“有何不敢?”说着便要起身,被崔缨忙得一把拉住。

      “哎哎,玩笑呢,你怎么当真!我的平原侯啊,您可消停些吧,这里不比从前,陈群那样厉害的相府纪检委员都在,千万别让人看轻了你去。”

      “什么纪检?”

      崔缨笑而不答,转头环顾座席,又问:“子桓哥呀,可是请了不少朝中重臣,怎么你府中家丞邢先生不在呢?前日,我不是叮嘱了要请他么。”

      “哼,可别提了,上回听了你和公幹的话,都给那老货赔过礼了,还没给我好脸色瞧呢。请了也不来。”

      “没事儿,做好自己就行了。”

      ……

      歌舞毕,曹丕摇手,命优伶退下,旋即便有府婢,给到场的每名宾客呈上文房四宝。崔缨知道,真正的西园文宴会,现在才正式开始,于是端坐正色,清耳恭听。

      只见曹丕举起白玉杯,兀自离座,踱步行至席央,四周笑语声渐渐隐去。

      “京兆韦诞,善制墨汁,当世习书人,称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为‘三绝’。另,虢州澄泥砚,享誉天下,一砚难求,此乃当地官匠所刻三足盘虬石砚。本公子何其有幸,年初时,恰巧集齐了这‘四宝’。

      “今日良辰,春声歇而夏气生,园柳成荫,凉风送爽,真乃吟诵风雅,手著华章之佳时也,晚生特备薄礼,献与诸位大人先生,且尽杯觞,搦翰各抒畅怀!丕——先干为敬!”

      一番漂亮话,配上漆盘里精致摆放的书具,众宾齐齐起身,举樽还礼。

      “谨从公子宣命——”

      将侯府文学掾属们,纷纷开始铺纸研磨,凝思誊写。这可让陈群、司马懿等人犯了难。

      “中郎将,臣素来不擅诗赋,这……实在不知,当吟咏何物。”陈群拱手,略显窘迫。

      曹丕摆手笑道:“无妨,长文兄,这满园春色未央,一景一物,皆可咏叹以兴其志也。”

      几位文士听了曹丕的话,若有所思,即兴起笔。崔缨瞟了眼曹植,却见这家伙,不慌不忙,正与邻座王粲等人谈笑风生,对着陈群不饰尊仪,又是跑到杨修处借口“请教”,又跟荀恽厮混在一块,嬉皮笑脸拉扯着纸稿。司马孚望见他,叹了口气,只能掩袖扶额。刘桢看着自家这位少侯爷,虽也十分尴尬,但脸上仍旧是乐呵呵,充满关切的。

      崔缨再把目光投向曹丕处,只见卞兰和吴质凑到曹丕跟前,交流起诗赋托义技巧。卞兰是卞夫人弟弟卞秉之子,和曹家公子是表兄弟关系,崔缨早在相府时,就听过此人少有才学的声名。只是今日,卞兰与吴质都是一副急切的奉承态,让崔缨在心底不禁多了几分鄙夷。

      与司马懿同座的丁仪,神情就更有意思了。他比司马懿要更早入朝为官,自己的西曹掾也远压他的相府文学掾一筹,可丁仪却敏锐地觉察出,曹操很是看重这个河内司马氏。于是,当看出司马懿并不擅文章辞赋时,丁仪抖抖眉,右手拈着细长的胡须,左手攥着张芝笔,轻狂自得地在纸上写起赋来,且故意把字写得很大很大。崔缨远远瞥见几笔,便知丁仪落笔不俗,书法了得。

      短时间能即兴赋诗,确实不是一般人,难怪曹植喜欢跟丁氏兄弟亲近。崔缨把毛笔夹在上唇与鼻尖之间,百无聊赖地又托起脸来,暗想道:连膝边的小曹叡,此刻都化身古风小生,飞扬地作起小赋来,她这个冒昧降临三国的异人,尽管学习了多年,怎的还是无法跟本地土著打个平手呢。难道今天,参与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西园宴游,她就真只得当个“历史录音笔”,给曹二公子打零工,负责抄录诸子们的文章么?

      还没等崔缨发完呆,一炷香时间已过,众宾朋已陆续投笔。于是依次登台念诗诵赋。

      明悟曹丕开场话中语,速以杨柳为题材,巧思成篇的,有三人:陈琳、应玚、繁钦。

      在陈琳笔下,杨柳“绿条缥叶,杂遝纤丽”,可他用词不俗,竟形象描述成“龙鳞凤翼,绮错交施”,更拔到“伟姿逸态,英艳妙奇”的思想高度。这如何单只是赞柳?分明将当今名士,譬喻成国之桢幹。后一句“救斯民之绝命,挤山岳之陨颠”,从“葳蕤之翠盖”想象出“干戈戚扬”的兵战场面,则述职报效之心志更明显了。崔缨明白,在瘦弱弱的陈琳心中,一直藏着一位伟丈夫的光明形象,心胸似碧柳般稠密,左右逢源,千臂万枝。

      “孔璋之辞,雄健气盛,磊落不平,多存汉音之响,受中赏——”曹丕斜坐在席上,吐飞了蜜桃核,拂袖笑道。

      写文章还能挣得珠宝赏赐,众文臣一听,有些人欣喜若狂,有些人却露出些许不屑。

      次之登场的,是应玚。

      “三春倏其奄过,景日赫其垂光。振鸿条而远帱,回云盖于中唐。”

      应玚还如从前那般温润如玉,衣着打扮,举止投足之间,免不了比陈琳多几分贵气。

      对于曹植这个密友兼侯府庶子,也曾在相府文昌阁同事过,崔缨还算比较有好感,但尚不及对刘桢那样。常听曹植说起,在邺城出游,必与他携手同去。

      应玚出身于书香门第,族中多含才学之士。祖父著有《后序》,伯父是汉末赫赫有名、著有《风俗通》的应劭。而应玚的父亲应珣,也因其才学知名,任司空掾官职。应玚的弟弟应璩,字休琏,也在此次宴会偏席之列。目染墨香,应玚却至今只是曹氏御用文人。这样的家庭出身,写的文章也理应更为自信,可他却在温和中少了几分壮怀激烈。

      “辞采斐然,宛转深至,赏——”曹丕继续点评道。

      应瑒叩谢赏金,但长辈陈琳珠玉在前,被压了一头,到底有些不自在,且形于色。

      崔缨暗笑,道这应公子,合着也做对了平原侯府庶子,真与曹植性情相似。可她转念一想,少年心气未脱,确实妩媚可爱,但有相府公子在高台落座,掂量不清轻重,便容易惹人憎恶了。

      接着念辞的,是繁钦。

      这是个狠人,不仅押中了命题,还自创了超纲题——《砚颂》和《砚赞》。

      崔缨还来不及握笔记下,他那几句赋柳的“纷冉冉以陆离”“曜华采之猗猗”,就见繁钦举着虬石砚站起,叽里咕噜念了一堆形容砚台的美辞,口齿伶俐,语速迅捷,快得只让崔缨记下最末一句“浸渍甘液,吸受流光”。

      啊,流光——崔缨握笔遐思,她喜欢极了这个“流光”这个词,繁钦这句意思是:砚台饱受芬香墨汁浸染,将遗留给后世无尽的词章绝唱。流光溢彩,那是玛瑙琉璃的色泽,化静为动,生动想象出毛笔运转起来时,蘸墨横竖撇捺,飘逸挥舞的场景。仿佛锦绣华章的铸就,在宣纸上缀满的,尽是夜空中流转万仞的银河星辰——

      繁钦跟陈琳同辈,与陈群同为颍川郡人。能一气呵成,连作两首,才如泉涌,确有才气。宾客们纷纷赞叹,赞的除了繁钦才学,更赞他睿而不媚:以曹丕精心准备的澄泥砚为题材,歌颂功德,点到为止,称得上是高明了。

      “休伯善为咏物之作,瑰丽其词,《蕙诗》《生茨》皆为佳作,伤世界道剥衰,贤愚隐情,受上赏——”

      席间褒誉繁钦巧思,曹植却与崔缨压低声,说起悄悄话来:

      “告诉你,这老货,圆滑周际,跟德琏有怨呢。”

      “哦?应玚先生待人谦和,怎会和他结怨?”

      “你有所不知,这繁钦跟那路粹一样,是个心术不正的。别看他辞藻写的华丽,背地里是个极其好色的家伙。”

      崔缨乐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子建,哪能因为人家文章写得好,就对人家有好色的偏见呢?你这跟古人讥讽宋玉‘体貌闲丽而必天性好色’,没有区别呀。”

      “不,你听我说,前些日子我在二哥书房,偷看见他写给二哥的书信,嘲弄了德琏昔年的一件旧事……”

      “何事?”

      “德琏那首《报赵淑丽诗》,你还记得吗?赵姑娘乃酒肆主人家养女,是德琏在富波时相识的,那姑娘体态丰腴,面颊红润,似有鲜卑血统,两人相悦,私会通情,那么多年,德琏一直留她在身侧,还在酒后跟繁钦等人透露过这件事。可繁钦却将此等夜奔的风流韵事,当作一件笑话讲给二哥听。这实在不是君子之行。”

      崔缨哭笑不得:“我倒觉得不然。那繁钦是汝颍知名的才辩之士,有篇《定情诗》写得极好,跟吴季重还是有区别的。好色又何妨,况审美因人而异,繁钦喜欢纤瘦肤白的女子,这并无不妥。我倒是听说,他曾与同郡的杜袭、赵俨避乱荆州,三人交情甚好,且刘表一度想笼络他们。人家是相府的主簿大人,曹子建,你不能只同应玚交好,就不多接触别的人了。”

      曹植不喜:“咋?你还要来插手管我怎么交友么?我就是看不上那家伙炫卖文采的样子。”接着他又冲着崔缨勾唇一笑:“至少,不准在本公子面前卖弄——”

      崔缨努嘴,鼻哼一气,不再说话了。

      紧跟着的,是台上一出又一出好戏。

      只见丁仪趾高气昂地掸尘起身,颇有深意地看了对座的曹操女婿夏侯楙一眼。一只手背着腰,一只手持着卷稿,迈着四方碎步,缓缓行至宴席中央。他素来对曹丕、夏侯楙有夺妻之恨,如今相府西园文宴,他心想定要借此机会,在什么河内司马氏、谯沛夏侯氏面前,抢到这风头。

      于是丁仪精思著作的,乃是一篇语言锤炼的《励志赋》。

      丁仪此人,会有什么志呢?跟陈琳应瑒一样报国效心?

      崔缨用笔头抵了抵额角,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嘉《法言》之令扬,悼《说难》之丧韩。鉴登险之败绩,顾清道以自闲。瞻亢龙而惧进,退广志于伐檀。”丁仪是狂热的名法信徒,自任西曹掾以来,雷厉风行,手段阴狠,是曹操手中的一把快刀。丁仪向往的,一直是李悝之变法,韩非之才识,李斯之高位。为此,他交结朝中军功派系二代,与夏侯惇一支关系不睦,他便极力交好夏侯渊族子,加上同乡姻亲的关系,丁仪与夏侯尚、夏侯霸等人相处甚好。

      “嗟世俗之参差,将未审乎好恶。咸随情而与议,固真伪以纷错”“疾青蝇之染白,悲小弁之靡托”——听到这几句,崔缨将握着毛笔的手指,都要嵌进手心的肉里了,想闭眼缓解下颈背冷汗,却害怕幻想出崔琰下狱枉死的画面。

      历史上,丁仪丁廙兄弟二人是曹植嫡争党羽,可崔琰露板直言维护曹丕的世子之位,遭到他们的忌恨。便趁曹操将崔琰下狱之际,落井下石,谗杀崔琰等忠良。而曹植与丁氏兄弟关系很好,有不少书信诗作往来。

      这件事,在崔缨心里,一直是个心结。只要一涉及清河崔氏的家毁人亡,她就有些喘不上气,不知道怎么面对曹家人。

      “子嘤,你怎么了?”

      曹丕拍了拍崔缨揪紧下裳的手,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

      崔缨扭头再看曹植,却见他正顾着给丁仪拍掌叫好。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

      “子建——”

      “哎?”

      “你觉得丁仪这赋,真的写的好么?”

      “还行,比起孔璋的,我更喜欢正礼这种引据古典的,太漂亮的辞藻啦!”曹植沉浸在文章盛宴中,已醉七分。

      崔缨小声道:“可我不喜此人,以后,你能离他远些吗?”

      曹植欢呼着没听清她说话。于是崔缨又重复了一遍。

      曹植便开始迷惑不解了。

      “我说缨妹妹,你今日,怎么如此怪诞?好好地,又好为人师做什么?”

      崔缨被气噎到了,索性赌气起身,坐在曹丕左侧,离曹植远远的。

      在友人与恋人之间,子建,将来你会如何抉择?我知你很难辨识忠奸,可那崔琰不是别人,是我叔父啊。

      说话间,丁仪已吟咏完。陈群、司马懿等人都默默给他鼓起了掌。可曹丕这边——却迟迟没有品评的声响。

      “以瑚琏、骐骥自比么?”曹丕冷笑道,“子桓相信,丁曹掾确为军国重器,既然在赋中,您羡慕首阳山隐士留下的美名,憎恶那些追逐千乘财富而留下讥讽的小人。那便祝先生前程似锦,切勿触碰鼎角而自生祸端。来人,有赏——”

      丁仪飞快接上话,拱手谢礼道:“二公子良言,仪自当谨记!也祝二公子德厚福绵,万寿无疆!”

      崔缨此刻,心情平复不少。丁仪确实虚伪,但确有才干,还有几分胆量,敢跟曹丕对着干。反观夏侯楙,却是个文武不通、性情怯懦的草包,自从曹操长女曹银嫁给他之后,惧内的声名便传得邺城公府无人不知。此时此刻光顾着吃喝了,哪里像丁仪一样,文质彬彬地作了长达两页的辞赋,引得众宾赞许有加。

      丁仪退下,又有两人一同上台,正是卞兰和吴质。

      卞兰是曹丕亲舅舅的嫡长子,年纪与曹彪相当,他倒是规矩本分,只像在学堂完成习作一样,献上规劝箴谏的文辞,以博求曹丕青睐。但卞兰似乎很胆小,畏畏缩缩,连直视曹丕都不敢。也是卞夫人的缘故,曹丕还算比较赏识他的文学,便敷衍夸赞了几句,赏金表示了一下,喜得卞兰连连磕头。

      吴质就不同了,颇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意味,是个刺头和毒舌。比之丁仪的自信,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人都清楚,寒门出身的吴质能侍奉曹丕左右,那是他善于谄媚换来的。可曹丕就喜欢吴质那股傲气,即便身份低微,也自信诗词歌赋能流芳千古。在文学理论方面,他们二人是情投意合的知音。

      于是吴质投其所好,把献给曹丕的《投壶赋》诵读于众时,一半的宾客都面面相觑,偏曹丕兴致盎然,连声叫好。

      观察宾客脸上神情和细微动作,远比吴质作品本身有意思,崔缨忍俊不禁,一时忘了抄录。不过也没什么,在中郎将府,曹真与吴质素来不怎么待见她。

      “兄长,此赋,赞述之辞为滥,言过其实了吧。”曹植随意倒了杯酒,漫不经心道。

      曹丕敛起笑意,轻抚短须,思量片刻,正色曰:“的确。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也,故作者不虚其辞,受者必当其实。季重赋中的我,言过其实矣。但昔日吾丘寿王被召入汉宫下棋,何武等人歌颂他,犹受金帛之赐。念在赋中真情,赐吴季重,中赏——”

      听到这样的评价和赏金,崔缨十分不服气,一连几个,都是什么乌合之众,宠奖亲信,曹丕任性起来,也是很多疏漏不检点的行为啊。可转念,细细地品起曹丕关于赋作的理论来,崔缨这才反应过来,曹丕话里藏针,夹带着讽刺了,丁仪那篇虚假美饰自我的《励志赋》。

      崔缨爽到了,提笔记下曹丕这段文学批评的经典术语。

      “……丈夫要雄戟,更来宿紫庭。今者宅四海,谁复有不并!”

      突然一阵豪迈的诵读声,给崔缨惊得一激灵,抬头看去时,只见应玚胞弟应璩,不知何时出现在台上,念起了颇具乐府民歌风格的五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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