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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西园文学会(1) ...

  •   曹丕推门进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崔缨正蹲在地上,翻篓倒案,寻找先前书写的手稿。

      “二哥,晚上好啊!”

      崔缨回忆起前夜在草稿上对付某某的算计,不觉心虚,只得即刻站起,笑着精神抖擞地打招呼。

      曹丕点点头。

      崔缨见他神情黯淡,也不言语,便坐立难安,只好飘忽着眼神,假装收拾书案。她眼珠一转,从夹缝里取出一张没被女婢收走的草稿残页,是讲曹植可以军功镀金那张,鼓起勇气走到曹丕眼前,晃悠了两下。

      “二哥,可识得小妹这文稿书体么?”

      曹丕淡淡地摇了摇头。

      崔缨这才松了口气,垂下臂膀,把残页收进袖口里。暗想,许是下人拾掇了她这乱糟糟的屋室,扔柴房烧了,那没事了。

      她坐回席上,不再与曹丕搭话,只兀自托着脸,玩弄烛火。

      其实,她只是很反感曹丕会指摘她与曹植的亲密行止。

      可曹丕没有。

      他只是一声不吭,慢慢在房中踱步,观察着崔缨屋内陈设。

      两人就这么僵僵地独处一室。

      任何一方,都似乎没有兴致提出闲聊的话题。

      什么兄妹之名?也许只是过期了的朋友罢了。

      交情?又能从建安多少年算起。

      崔缨忘了。

      敌意和恐惧,是她如今对曹丕仅剩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曹植又提起了跟曹操申请调她去平原侯府的事。崔缨怕遭到曹丕报复,便没有回应。

      纱窗外,春虫夜鸣,一阵凉风吹来,吹得临窗而立的曹丕的袖口鼓鼓的。那留给崔缨的背影,茕茕孤寂,萧瑟清瘦,很是伤情。

      曹丕掩袖替她关窗,又拾起木架上那把杨夙留下的佩刀,摩挲把玩着刀柄上烁烁的玉石,曹丕落寞地垂下了眼眸。

      崔缨此刻,却盯向他关节分明、细长冷狭的手指,推算那双大手,过去将来,应提笔书写多少温婉乐府?又应持刀冷酷了结多少条人命?

      那是一晚,春风吹不度的,漫漫星汉愁夜。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曹丕背对着她,忽然“铛”的一声收刀入鞘,开口问道:

      “在将府,住了也有些时日了,二哥还未曾问过你,饮食可还习惯?每夜梦觉几个时辰?”

      崔缨微笑,随口敷衍道:“都挺好。”

      曹丕放下佩刀,转身凝望她。

      “在来曹府之前,子嘤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多年飘零,可有要好的友朋相伴?可曾遇着什么世外奇人?”

      “世外奇人?”崔缨不解曹丕用意。

      “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崔缨心咯噔一声,咬紧下唇,许久不敢吱声。

      “譬如,那种李代桃僵,自甘代将死之人受过的;又或者,那种受命在身,经过地方豪强或士族专门培教的——”

      曹丕淡漠冷峻的目光,直直地扫来。

      “子嘤从何而来,将往何去?”

      轻飘飘的声音,却让崔缨五内震怖,但多年来,她早已学会面对身份质疑时保持冷静。

      “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她很快化用李代桃僵的乐府诗典故,继续回应曹丕道: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二哥兄弟姊妹众多,不像我,来去都只一人,并无受命牵挂。而草木尚有情,同朝为官,兄弟同袍同泽,二哥可不能忘了身为长兄的使命啊。”

      曹丕眼神倏忽骤冷。

      过了半晌,他才以留人性命似的口吻说道:

      “我与子建,自是手足情深,外姓之人,何须多言。”

      崔缨沉默,连连点首,冷漠地摆手表示什么都没做。

      两人又是僵持了半晌,已经连喘口气都费劲了。

      仍旧是曹丕先伤感。

      他闭眼叹息。

      “那天,你二嫂离开相府的时候,可曾留下什么物件?”

      崔缨利索站起,走进内阁端出一只漆匣,摆在曹丕面前。

      “喏,确是她送的,可我戴着难受,并不想被这个世界活活缢死,也便许久不戴了。”

      曹丕跪坐在席前,将那串熟悉的战国水晶项链绕在指尖,捧持在油灯下,身躯微颤,究竟不知,是水晶冷,是手冷,还是心冷。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她既留此物给你……子嘤……定可承玉石之福祚,可成女中俊杰。”

      曹丕将水晶链放回了漆匣中,竟默然垂下清泪一滴。

      崔缨不禁改容。

      如此伤情的模样,上一次,还是在蓬庐小院,他身负重伤时。

      临别,他又拂袖掸净了崔缨书案上的灰尘,阖门叮嘱道:

      “早些歇息,明日西园宴会,会很热闹,有不少外宾要来,带好叡儿,也照顾好节儿,别让他们乱跑。”

      “好。”

      随着门掩声响,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融进墨墨夜色里。过了很久,崔缨才从困倦意中回过神来。伸着麻痹的手腕,往脸上抹去,也是湿漉漉的。

      除了敌意与恐惧,也许,还有无法释怀的惭怍罢?

      崔缨想道。

      ……

      翌日初晨,风和日丽。

      板门“吱呀”响起,崔缨正懒洋洋地躺在竹席上拉扯薄衾,却被一身女装的小人儿摇醒。扭头去瞧,果不出所料,是早早洗漱打扮好的小曹叡。

      “姑姑,姑姑,不可赖床啦!西园的戏台早都搭好啦,快起来吧!”

      崔缨抚额长笑:“哎呀呀,叡儿,你怎又趁你阿母不在,胡玩那些胭脂膏子,把自己扮成这样滑稽的样子呢?”

      “这是戏服,姑姑!”小曹叡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用手指比划着眼妆,他凑近崔缨耳畔道,“是四叔告诉我的,今日有跟叡儿一样高的‘小人儿’上台表演呢。”

      “是巴蜀来的俳优侏儒么?”

      崔缨赤足走下地板,披衣沐脸,走到哪儿小曹叡就跟到哪儿。她将双手浸在瓷盆里揉搓,温柔笑道:

      “倒像是你四叔能干出的事儿。”

      小曹叡乖巧听话地为崔缨提来靴子,他踮起脚尖,扒拉妆台,也要挤着往铜镜前照,努嘴哼声的神气模样,令崔缨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少年时,另一个天天清晨唤她“崔姊姊”的小男孩来。

      料想曹操见到自己孙儿时,也应有相似错觉罢?那么给孙儿的怜爱之意,可会匀给其父些许?

      “该出门啦——”

      小曹叡拽着崔缨直往门外跑,不给她瞎想的时间。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铜雀园里一派盎然绿意。

      叡儿在前头吹着竹哨跳着走,崔缨在后头端手蹑步走,虽是满目青葱,她仍是谨慎快步。许久未着男装,况又是户外,想着又有外宾,她很不自在。

      没走多久,就远远望见清溪木梁上,有两个倩丽的背影。走近后,但见紫粉两色罗裙的少女,正是曹姝和曹贞,她们褰裳踯躅,往来渠梁两端,目光徘徊,似在寻找什么。

      “二位妹妹,如何停留在这里?”崔缨上前问道。

      曹姝见了崔缨,扶着一旁面露忧郁的曹贞道:“阿姊,是贞儿的画作丢了。”

      “掉河里了吗?”

      “兴许是的。适才我们抱着画轴途经这里时,倚着栏杆歇了会儿,恰巧踢到碎石坠河,听见咕咚的响声,再放地上清点时,便发现少了一帙。”

      “那是幅什么样的画,很重要?”

      “是《七女复仇图》,”曹贞抹泪答道,“是花了三日之工,要在宴会献给阿翁的,子建哥哥还替我在上面题了赋呢。那样湍急的河流,许是早冲到下游去了,纵使寻回,墨画也当毁污尽了……”小姑娘说着便呜呜地哭出声来。

      崔缨知道,曹贞是曹冲的亲姐姐,在环夫人的教养下,一直很淑雅懂事,极重孝道。于是拿出帕子替她拭泪,安慰她道:

      “贞儿画艺了绝,在相府是出了名的,好作不怕打磨,换个角度想想看,一切也许都是最好的安排,冥冥中是有神明觉得啊,咱们贞儿还可以画得更好呢!这才替妹妹保管了那幅次作。”

      “真是这样么……”曹贞噙着泪,“那阿翁的宴礼怎么办?”

      “不打紧,我陪妹妹去大夫人那里,贞儿平日不是画了许多给夫人贺寿么?可借一幅来用,母亲向来慈爱,会替你保密的。”

      曹贞破涕为笑,羞怯地点点头,在长袖里拢着崔缨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这边卞夫人庭院处,曹操姬妾们晨安毕,已陆续返回,卞夫人正同甄妤和曹颖母女说话间,忽见崔缨一行人领着小曹叡过来。

      卞夫人顿时拉下脸,拍案斥道:

      “缨儿,你怎可将叡儿打扮成这种模样,还不叫外人看了笑话!”

      崔缨正要解释,甄妤忙道:

      “母亲息怒,那是颖儿的新衣,叡儿穿着玩的,妾身这便带他去换了。”

      看着甄妤得体行止,卞夫人愠气渐消,转而又将目光落在崔缨的男装上,仍旧不喜道:

      “二十来岁的姑娘,这样不守规矩,成何体统。”

      崔缨本心下黯然,想起昨日曹植的面庞,便释然恢复笑意,不紧不慢地答道:

      “回夫人,稍后宴席,子嘤将奉中郎将之令,侍笔云屏左右,录记今日文士诗赋文章。这身装束,不为一时,乃当多年。”

      卞夫人紧握案角:“莫非你要永不婚嫁,只做尽这男人的活计么?”

      不待崔缨回应,门外又一阵熙攘人影,“铛铛铛”闯进几个少年童子。原是曹植领着几个曹氏兄弟过来。

      “母亲!母亲!”稚声嫩语瞬间淹没了整间堂屋。

      卞夫人改容欢颐,揽手将曹植招来,为他掸净风尘,笑着嗔怪道:

      “今日有外客要来,又不尽是你侯府的人,怎又褪了外衫,实在无礼,快去里间换新衣罢。”

      曹植只顾着和曹节谈话,同崔缨眉目传笑,冲着曹姝曹贞作揖,一口一个“妹妹好”“妹妹早”,泥鳅似的从卞夫人身侧挣脱开,接过侍婢递来的绿衣裳,往里间溜去。

      “哈哈,母亲莫催,孩儿很快便走。”

      “唉,总是如此儿戏。”卞夫人露出又气又爱又无奈的神色。

      崔缨瞄准时机正要为曹贞画作的事说话,却听屋外又有仆婢来报:

      “荀公子到。”

      说毕,就有一书生装束的青年,翩翩扬袖,揖拜堂下。

      因是荀彧长子的缘故,又与曹植亲善,荀恽,就像是曹家的远房表亲,以异姓公子身份进出相府,素来无所拘束。

      远见着那儒雅青年逆着晨光,姿仪修美,登堂入室。满屋的女眷莫不窃声低语,曹节更是翘首以望,想从他身后望见郭奕的身影。但郭奕本曹丕伴读,自与曹丕走得近些,故而愿想落了空。

      曹植早闻声而出,还未及束紧腰带,踏着玄靴便蹑步快跑而出。

      “奉倩兄!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你!”

      荀恽谦和地礼揖卞夫人毕,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赞不绝口道:

      “子建,此等鸿作,何故今日才现于众人前?真了不得啊!”

      曹植狐疑,崔缨眼疾手快,微一伸臂,便将画轴捞了过来。展开一看,果见是曹贞画迹,帛上赫然画着一座汉式榫卯木桥,三匹玄色的车驾和七个赭红色衣裳的持剑女侠。

      原来,曹贞的画作,当时只是掉在了桥下的兰泽丛里,但被落石声和水流声掩盖了。荀恽后脚步至,在桥上停留了良久,寻芳赏景,他观察仔细,在发现画作后,不顾泽隰潮湿,独自涉水去取,摊开后发现,果真是一幅好画。见有曹植字迹的题赋,荀恽便以为是曹植的手笔。

      冥冥中是神明作媒吧。

      从淑雅端庄的曹贞,到翩翩如玉的荀氏公子,崔缨暗笑,给了曹植一个眼神,暗示他先别说话。崔缨卷画上前,笑眯眯地问荀恽道:

      “奉倩兄,此画,你可是尽览了?”

      “自然。”

      “那我问你,这画究竟好在何处,担得此‘鸿作’大名呢?”

      荀恽一揖,侃侃而谈画技之道:

      “夫画者,存乎德鉴也。留先贤行貌,启后人哲思。或似《周颂》《大韶》庄容,礼乐并具;或似《小雅》《流水》轻和,温婉可人。子建公子所作《七女复仇图》,典出渭河旧事,暗合我朝素来忠孝之义。画工了了,堪登大雅之堂,其线条浓淡得中,衣袂、发冠、鞋履、舆马、刀剑因势象形,情态分明,若当日场景再现。子建公子所赋,又妙合音律,字字珠玑,诵来如鸣佩环。善哉!此一画,真乃赋、画、书、礼、乐五者俱全之奇画也——”

      卞夫人听了,也好奇地命崔缨呈上画作来瞧,看罢,卞夫人只笑道:

      “恽儿,不愧是荀尚书长子,小女一幅拙作,竟也令你说出这般多些的门道。年纪轻轻,见识不凡,难怪丞相常跟我夸赞你和奕儿。”

      荀恽一惊,又有喜色上眉梢,犹如听到无比稀罕事儿,他一脸迷惑地看向曹植。

      曹植朗笑着,一个快步蹿到崔缨等人身侧,优雅微躬,对着曹贞摆着手势介绍道:

      “此画非我所作,而是出自贞儿之手。”

      崔缨也跟着调侃道:“奉倩兄,适才听君所言,汝当拜曹家妹子为师啊。”

      荀恽与曹贞二人对视,皆通红了脸。

      曹贞手握画卷,拈帕轻笑,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更是向荀恽投去感激的目光,她恭敬作了揖礼,以示感谢。荀恽这时,也才将目光在曹贞脸上移去,意识到神态失礼后,忙不迭的回敬作揖。

      荀恽主动上前,彬彬请教曹贞画作技艺,后者也不再拘泥于往日羞怯,只落落大方地与他对答,头上朱钗玉坠摇曳,不失淑雅风仪。

      一对璧人,才貌相当,皆对书画有着莫大兴趣,聊着聊着便忘却时间,氛围无比和洽欢乐。

      卞夫人在台上,同样笑眼眯眯,和曹节私语,谈及婚嫁之事,曹节也羞红了脸,躲到崔缨身后去了。崔缨和曹植相视一笑,曹植小声说道:

      “我的书法,是德祖点拨过的。看来今后,要请奉倩教我作画了。”

      “子建,你怎的忽有了作画兴致呢?”

      “因为我也想在洛水河丢个画卷,说不定,哪天,某个崔氏的姑娘就捡着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西园文学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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