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将尽但劝不必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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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该喝药了。”
谢辞盈端着刚在药罐里熬好的汤药，掀起破了洞的门帘钻进黑漆漆的里屋。
药碗放置于床头，谢辞盈点然床边木桌上将要燃尽的蜡烛，烛光将田素秋苍白的面庞映成暖色。
谢辞盈心下一颤，声音都抖了几分：“外婆？”
田素秋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眼眸灰黑一片，没有光泽。
谢辞盈稍稍松了口气，弯腰扶起田素秋的身子，在她颈下又垫了一个枕头，好让她躺得高一些。她重新端起药碗：“喝药了，外婆。”
“今日的天怎么样？”田素秋借着烛光望着她。
谢辞盈笑得露出一对小酒窝：“很好呢，出日头了，喝完药我背您出去晒晒日头吧。”
田素秋喝了口药，这药极苦，只是喝了三年，再苦的药都习惯了。她摇了摇头：“不去了。”又看着谢辞盈问，“今早供桌上香了吗？”
“上了的，我一直记着呢，外婆不用日日都问的。”谢辞盈吹着勺中的药汤，递到田素秋嘴边。
田素秋道：“这是大事，你一定要记得。”
“知道了。”面对外婆的唠叨，谢辞盈一向很有耐心，她望着田素秋，借着烛光细细看着，须臾，她问：“外婆，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田素秋闭眼轻轻摇头：“老毛病了。”
“腰疼吗？”谢辞盈顷刻蹙了眉，“我午后带您去付郎中那里瞧一瞧吧，也到日子该扎针灸了。”
田素秋道：“村里忙着秋收，不要麻烦人家，不去了，瘫了这么多年，治不好的。”
“一直疼着也不是事儿，不麻烦人家，我借个推车，自己带您去。”谢辞盈道，“前两日卖菜的钱余下不少，足够看病抓药了。我午后去收庄稼，明日一早就去城里卖菜，钱的事外婆就不用担心了。”
“辛苦你了，孩子。”
谢辞盈放下空了的药碗，握住田素秋颤颤巍巍伸过来的那只苍老的手，凑过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道：“不辛苦的，外婆。”
田素秋轻轻摩挲着她的面庞，轻叹道：“外婆一把老骨头，不中用，老了，瘫了，连累你这么多年。”
“您看您，”谢辞盈道，“总是说这样的话，要没有外婆，我还长不了这么大呢。”
田素秋道：“是啊，盈盈都长这么大了，外婆没本事，也没法替你寻个好人家。”
谢辞盈撇撇嘴：“我一点都不想嫁人，我就想一直陪在外婆身边。”
田素秋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不愿嫁就不嫁，若是个好人家也就罢了，若不好啊，受苦受难呐。”
“嗯。”谢辞盈点点头。
田素秋又道：“地里的庄稼要快些收了，万一下雨，就要烂在地里了。”
谢辞盈道：“地里没剩多少了，午后我先带您去付郎中那里，回来就去地里收庄稼。”
田素秋道：“听话孩子，咱不去了，午后啊你就去收庄稼。”
“来得及的。”谢辞盈劝她。
“你弄不动我的。”
“弄得动，我力气可大了，真的，不麻烦别人，就借个推车，我推着您去。”
田素秋却重复着：“你弄不动我的，受罪呀，孩子。”
“好好好，”谢辞盈妥协，“那我就去抓几副止痛的药。”
田素秋道：“要收庄稼。”
“好，先收庄稼。”
谢辞盈做了饭，先喂田素秋吃完，自己才扒了几口。洗了碗，进屋拿了草帽。里屋的烛火一直都未熄灭，谢辞盈不禁好奇，走到田素秋的床边，见她睁着眼目不转睛看着自己，轻轻笑了笑，露出一对酒窝：“外婆，今日这蜡烛怎地舍得燃这么久了？”
田素秋也扯了扯唇角，轻声道：“点着它，才能看清你呀。你要走了？”
谢辞盈扬了扬手中的草帽：“是啊，我去收庄稼啦，免得您总操心。”
田素秋垂下眼，厚重的眼皮遮住了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眸：“人老了，总是爱想东想西。”
谢辞盈笑道：“我就喜欢外婆在我耳边唠叨，不唠叨我还不习惯呢。”
田素秋眨了眨眼，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柔声道：“别太累着自己，干一会儿，就歇一歇。”
谢辞盈点头：“嗯，知道啦。”
田素秋又道：“我那箱子里，有一件衣裳压在箱底，你晚上回来呀，记得找给我。”
谢辞盈的视线落在床尾的那个破旧的木箱子上，听说那是田素秋当年陪嫁的东西，自从她瘫痪在床，那箱子就很少打开了。
“好，等我回来外婆再跟我说一声就是。”她说着，转身道，“那我去收庄稼啦外婆。”
“好，”田素秋应着，又唤道，“盈盈啊。”
谢辞盈驻足回眸看她。
田素秋道：“慢慢收，别太累着自己。”
谢辞盈轻轻笑了笑，应道：“知道了外婆，等我回来。”
田素秋望着她，轻声道：“去吧。”
谢辞盈迈步出了里屋，路过堂屋时脚步微微一顿，视线落在供桌笔架上那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毛笔上。
外婆说那是她从娘胎里带来的，是神物，故而打她记事时起，这支笔就一直和她母亲的牌位一起，被摆在供桌上。它前面的香炉内日日焚香，以前都是田素秋做这件事，田素秋病倒在床后，谢辞盈便接替了她。
田素秋一直都说谢辞盈会受上天眷顾，日后一定是享福的命。
即使这十五年来半点享福的迹象都没有，田素秋却始终坚持，坚持给这支笔上香，坚持在谢辞盈耳边念叨。
幼时不懂事，谢辞盈也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才发现自己大概是连寻常人都算不上的。
别开视线，草帽绳跨过手臂，谢辞盈换上破了个洞的布鞋出了门。
“叩叩叩——”
“王婶，您在家吗？”问这话的时候，谢辞盈已经看见王婶端着碗坐在堂屋门边吃着饭了。
“盈盈来了。”王婶见来人，端着碗往院门处走，“进来吧，吃饭了吗？”
谢辞盈跨了一步迈进院门，微笑回着：“吃了王婶，我来是想借用一下您家的推车，我外婆腰痛又犯了，我想带她去城里找郎中看看。”
王婶扒饭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当家的，两人对了眼神，王婶回过头，咧嘴笑了笑：“盈盈啊，我跟你王叔吃了饭得去把地里的庄稼都弄回来晒着，怕过两日下雨啊，要不你上别家问问？”
闻言，谢辞盈下意识后退一步，出了院门，她依旧扬着笑，点点头：“好，那王婶王叔你们忙，我就先走了。”
“叩叩叩——”
“刘叔，在吃饭呢。您家的推车能借我用用吗？我外婆腰痛又犯了，我想带她去城里找郎中看看。”
“盈盈啊，推车借给赵老二了，不在我这里啊，他这两日用着呢，要不你去问问他？”
“知道了刘叔，打扰了，谢谢啊。”
“叩叩叩——”
“赵叔，打扰了。推车您急着用吗？我外婆腰痛又犯了，我想带她去城里找郎中看看。”
“肯定急啊，用完还要给刘瘸子送去，这几日谁家不急着用推车？”
“......”谢辞盈咬了咬下唇，面上维持着微笑：“知道了赵叔，您忙。”
从赵老二家离开，谢辞盈抬眸看了看天色，脚步一转，往村外跑去。她一步不歇，赶去付郎中那处抓了几副止痛药，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果摊，谢辞盈一眼就看见小摊后面靠着墙壁的推车，她停了下来。
摊贩见她停下，忙招呼道：“姑娘，买点梨？”
谢辞盈摇摇头，询问道：“老板，您这个推车明日用吗？不知道能不能租给我用一下？”
摊贩一听不是买梨的，脸上的笑瞬间收了回去，摆摆手：“不租不租，不买梨就赶紧走。”
“......”谢辞盈好声好气道：“老板，我真的急用。”她扬起手上的药包，“我外婆生了病，我着急带她来看郎中，这是我方才在付郎中那里抓的药。”她伸手指向一侧，“就在那里，离这里不远，您应该知道的。我可以付钱，我是城外梨花村的，离这里不远，我叫谢辞盈，您一打听就知道，我不会跑的。”
“梨花村？”摊贩眉头一蹙，将人上下打量了几眼，“你不会就是那个没爹没娘，还有外婆瘫在床上的姑娘吧？”
“......”谢辞盈喉间一哽，却是硬着头皮点头：“是的，是我，我真的很急，您要是方便的话，能租我用用吗？我明日晌午前就给您送来。”
摊贩又望了她几眼，编着个麻花辫，一身粗布衣，打了几个补丁，一双黑布鞋还破了个洞，面上灰扑扑一片，不知是沾的锅灰还是什么，不过那一双大眼睛倒是灵动，十分澄澈。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点点头：“行吧，那你给五文钱吧。”
“五文钱？”见其答应，谢辞盈本是松了口气，却在听到价钱时微微一怔，“老板，我手上只剩十七文钱了，还得留一些明日我外婆看病，您看......两文钱行不行？我尽量早些还给您，或者您现在租给我，我天黑前就还给您，不耽误您收摊，您看可以吗？”
谢辞盈右手局促地捏紧左手，眼巴巴地望着摊贩。
摊贩撇开视线摆摆手：“行了行了，那你先拿钱，把车推走吧，我可记得你，天黑前车不把车还回来我就到你家门口赌你。”
“一定一定，”谢辞盈边从衣袖缝着的口袋里抠出两文铜钱，边连声道谢，“谢谢您，谢谢，我天黑前一定把推车还回来，谢谢。”
总算弄到了推车，谢辞盈兴高采烈，推着车一路小跑回村，不知是不是太高兴的缘故，竟一点都没觉得累。
谢辞盈气喘吁吁地将推车费劲挤进有些狭窄的院门，停在堂屋外。
她人尚未迈进堂屋，声音却先传了进去：“外婆，我回来啦！”
“外婆......”谢辞盈的声音在看到土坯地上大片的拖痕时戛然而止。那拖痕从里屋延伸至堂屋，又从堂屋划至里屋，触目惊心。
谢辞盈来不及细想，一边掀开门帘迈进里屋，一边继续唤着：“外婆？”
屋内一片漆黑，糊着厚厚窗户纸的小窗透着微弱的光，摆设一般。
谢辞盈往田素秋的床榻边走去，脚边却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咔”的一声断裂声响起，惊得她稍稍后退一步。她低眸往地上看去，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看见床榻边似躺着一人。
谢辞盈心下一惊，忙赶了上去：“外婆？！”
“外婆？”她蹲下身子，伸手环至田素秋腋下用力将人捞起，她跪坐在地上，将田素秋整个人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右手抚上她的面颊想要将她歪在一侧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却在手心传来冰凉触感的那一瞬猛地一僵。
“......外......婆？”
一股不祥之感瞬间充斥全身，谢辞盈吞咽了一下，鼻腔内充满了难言的气味，似乎是从田素秋身上传来的。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更不可能应声。谢辞盈左手环住她的肩膀，却是摸到了湿漉漉一片，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如同她剧烈颤抖的右手一般，她强撑着，探到了田素秋的鼻下。
顷刻间，谢辞盈的脑中空白一片，她的身子瞬间瘫软，却为了不将田素秋摔在地上，又一把抓紧床沿，努力支着身子。指甲划在木材上刺得生疼，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那个往日总在她回家后第一时间应着她呼唤的人，此刻正毫无生气地倒在她的怀中。
周遭漆黑一片，蜡烛早已燃烧殆尽，一丝光亮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路将尽但劝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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