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南舍北皆春水》江湖倦客

6、雪玉糕

　　小姑姑的丈夫是个很浪漫很艺术的人——他是个有名的画家，经营着一家画廊。
　　留着及肩的微卷黑发，冷白皮肤，深邃五官，至于衣服——很小姑姑。

　　云浔始终觉得这个姑父不像是小姑姑自己选的，但经由季青沅多次强调这个是自由恋爱谈来的老公，不是包办婚姻，云浔勉强相信了。

　　这几天云浔的审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先是小姑姑那异于常人的眼光，再是小姑父那欣赏不来的画风——云浔总算知道为什么季元罗女士可以对小姑姑进行全方位打击了。

　　槽点太多，竟然无处下口。

　　但抛开这些，小姑姑和小姑父对她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买的衣服都很……一言难尽，但是为她专门准备的房间非常用心，虽然画风很小姑姑，走的是梦幻童话风。

　　云浔总算知道云雯为什么不肯来了，甚至在目送她的时候还少见地露出了怜悯的意味。
　　这的确不是云雯能接受的审美。

　　满衣柜的浮夸公主裙，梳妆台上满满当当足以闪瞎云浔钛合金狗眼的王冠发卡，在小姑姑把她按在椅子上装扮她的时候，云浔难得地抽了抽嘴角。

　　并且这位堪称奇人的长辈还存了一颗上进的心，每天都要进一次厨房，力求能做出一顿好吃的饭。
　　每当这时，小姑父看云浔的目光就会格外和蔼，那是一种同道中人的看好和恳求。

　　于是云浔逼着自己吃了几口，幸好小姑姑还有点理智，饭桌上不是只有她做的菜。

　　至于面不改色地把整盘菜都吃完，还能不动声色地夸赞这菜好吃的小姑父更是荣升云浔心中最钦佩的人之一。
　　这可太了不起了。

　　他们的邻居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云浔在院子里堆雪人，裹着红色白领大衣的少女从二楼的阳台探出头来，对着云浔喊：“那个小姐姐，能搭个伴吗？我也想堆。”
　　云浔笑着颔首，向她招呼：“你来啊。”

　　于是那个明媚可爱的姑娘就抱着自己的颜料盘和画笔跑下来了，有了这位艺术天才的加入，云浔堆的雪人瞬间高级，颜值攀升了好几个度。

　　这个长了一张可爱娃娃脸，眼睛圆溜溜的女生叫林慧，她只用了几分钟就把云浔堆得惨不忍睹的雪人改成了一个又一个动画片里的形象——哪吒、熊猫、喜羊羊。

　　“真了不起”——云浔这样真诚地夸赞。
　　林慧笑眯了眼，很乐意地和云浔交了朋友。

　　云浔是在除夕前一天被小姑姑送回家的。

　　是的，虽然这位长辈还祸害侄女祸害得不过瘾，但碍于自己亲姐姐的威势下只好依依不舍地把云浔送回去了，走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再去做客。

　　云浔面上的笑意差点没绷住，梗着脖子答应了，心中流下来苦痛的泪水。
　　最后季青沅还是不敢进去面对亲姐姐的目光攻击和言语攻击，在小区门口就把云浔放下来，自己和丈夫逃之夭夭了。

　　云浔在小区门口站了两分钟，确定自己脱离苦海了，正想转身回家，然后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对上了从后面走过来的高岭之花的目光。

　　云浔脸上遭逢大幸的表情赶紧一收，再次挂上了浅淡的笑意和淡漠的眼神，得体地打了招呼：“好巧啊，越沛然。”

　　越沛然看了看她，想起来越循然之前在家里说的云浔被季家的小姑姑接过去住了几天，看样子现在是被送回来了。

　　越沛然冲她点了点头，破天荒地微微勾起了唇：“好巧，……云浔。”

　　他其实迟疑了一会儿，但这时间太短，云浔即便察觉到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打过招呼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云浔回家，越沛然做自己的事情去。

　　云天齐和季元罗知道今天女儿要回来，于是提前结束了工作，早早在家里等着。
　　云浔推开家门的时候就看见季元罗女士坐在沙发上看书，云天齐先生手臂搭在她肩上搂着她。

　　一种温馨和谐的氛围在他们之间缠绕，云浔忽然很高兴，于是说话的声音都有点俏皮：“爸爸妈妈，你们的宝贝女儿脱离苦海回来了。”

　　云浔打定主意要调整自己的状态，又在季青沅家里住了几天，玩玩闹闹好一阵子，此时眼角眉梢都是豆蔻年华的娇憨可爱，像一只饱满明亮的橙子，生机与活力充沛不已。
　　云天齐笑看了她一眼，季元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她好几眼，确定没有被自己妹妹祸害得审美出来问题才放下了心。

　　“你姐姐的课还有一会儿，等她结束就可以吃饭了。”
　　云浔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父母身边，说起了在小姑姑那边的事情，一时间这间客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是吗？你小姑父看来是真爱了。”季元罗听着女儿描述的厨房杀手和小白鼠，由衷感慨。
　　“已经爱到感天动地了。”云浔笑着补充。
　　云天齐看着妻子和女儿闲聊，于是也加入了聊天群：“他那间画廊怎么样啊？”

　　云浔难得卡了一下，想起那些梦幻童话风的画作，于是昧着良心说话：“很美，很艺术家。”

　　云天齐被女儿迟疑又凝重的表情逗笑，“噗嗤”笑了两声：“行了，他什么德行你爸爸还是清楚的。”
　　云浔于是控诉：“那您还非要叫我说。”
　　云天齐笑着摇了摇头，季元罗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

　　这时云雯结束了课程，送走了老师之后一家人总算坐到了饭桌前。

　　这次吃饭没有之前的那种奇怪氛围了，可能是因为这次说话的不只有云雯，还有云浔。

　　“姑姑喜欢这些，我觉得姑父这些画大概都是为小姑姑画的。”云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季元罗赞许地看了看女儿：“小浔猜得准，你小姑父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画家，现在整个画廊都是那些画，可不就是因为你姑姑。”
　　云雯笑了笑：“还不是因为小姑父喜欢小姑姑。”

　　话到这里，小姑姑的话题暂时停止，云天齐想起什么：“对了，明天就是除夕了，你们想去哪里玩吗？”
　　云家老一辈的长辈都不在了，只有小辈们还彼此往来，之前认亲宴已经聚过一次了，现在除夕自然不想再折腾一次，就商量着今年不聚算了，各自在各自家过。

　　云浔摇了摇头，云雯倒是提了个意见：“循然说今年他们家也不回老宅，只请越姑姑过来聚一下，说是想让咱们家也过去。”

　　云雯这话刚一说完，云天齐的手机就响了，云浔瞥了一眼，是越叔叔打来的。

　　果不其然，电话一挂云天齐就宣布今年的除夕在隔壁过，这件事估计越循然也出了点力。

　　隆冬的夜晚已经很严寒了，但是在屋子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云浔睡前习惯看一会儿书，她下学期就要转去二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学校，提前看看书总是有点好处的。
　　房间门被敲响，云浔一边起身一边问：“谁啊？”
　　敲门声停了下来，门外的人没有说话，云浔已经猜出来了。

　　“你有事吗？”云浔看着门外抱着几本笔记本的云雯。
　　云雯这时还挂着好姐姐的笑容：“妹妹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云浔让开了一点，让她进去。

　　云雯看了看这个房间，目光划过梳妆台和衣帽间，然后坐在了书桌旁放置的沙发。
　　在门被关上的时候，姐妹两个人的脸色都回归了面无表情，现在不用笑，不用表现得姐妹情深。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一个安静到死寂的房间里，她们竟然觉得放松，在彼此知道真面目的情况下。

　　云浔也坐到了沙发上，看了云雯一眼：“你有事吗？”
　　云雯将手里的几本笔记本递过去：“这是我上学期做的笔记，妈妈让我借给你看看。”

　　云雯很优秀，学习上从来都是名列前茅，云天齐从来不操心她在学校里的事情，因此从小请的老师就没有管学科教导的，反而是钢琴舞蹈绘画和金融的一大堆。

　　本来看了云浔的期末成绩是想请一个老师的，但是季元罗觉得女儿才回来就把人关在家里补习不利于身心健康和家庭感情发展，于是这件事情暂时按下不提。

　　但是自从上次在云浔的书桌上看到了下学期要用的课本时，季元罗一瞬间察觉到了女儿的要强和不安，于是让云雯把笔记借给妹妹看。

　　这其实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云浔接过笔记本随意翻看了几眼，云雯做的笔记很漂亮很一针见血，于是她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确实只有一下：“谢谢。”

　　云雯抿了抿唇，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养成的贵气，她直视着云浔，问出的话含着一抹轻蔑：“你喜欢历史？”

　　云浔：“…………”
　　自己说的话再怎么也得认：“还好。”

　　云浔又补了一句：“反正不喜欢金融。”言下之意就是无意与你争什么继承人。

　　其实就算她不是继承人，难道爸爸妈妈就不会给她留财产了吗？当然会，所以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云雯嘴角含着笑，眼眸弯得恰到好处的甜美，但说出的话却远不是这么个意味：“你知道循然为什么要让你去认识那个私生子吗？”

　　私生子……多么轻蔑又不尊重的称呼啊。
　　云浔蓦地生出一股火气，强压着脾气沉声说话：“他叫越沛然。”

　　“呵，爸爸妈妈才告诫过你离他远点，你就这么上赶着维护他？”云雯冷哼一声。

　　“因为在循然眼里你们是差不多的存在啊。你们一样恶心，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他的出现破坏了循然的家庭，而你的出现破坏了我的家庭。”

　　“云浔，你们真得很讨厌，明明是破坏了别人生活的罪人，怎么反倒好像是我们对不起你们一样。”云雯的脸紧绷着，她的神经也在高度紧绷，今天晚上看到云浔和爸爸妈妈其乐融融的场景刺痛了她，于是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刺痛云浔以寻求快感。

　　云浔听着她控诉，蓦地冷笑出声：“破坏？越沛然出生是他选的吗？我的人生被调换是我选的吗？云雯，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刺激，现在非要来我这里发疯。”

　　云浔的声音渐冷，像是从冰雪里捞出来一样刺骨：“但是我从来不欠你什么，越沛然也不欠越循然什么。为什么别人犯的错，要让我们来承受？”

　　云雯被她说得怔愣，头脑一时发懵，平时的矜贵也不复存在，显露出一个十三岁少女该有的脾气：“可我和循然呢？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循然这些年心里有多难受吗？”

　　云浔淡淡一笑，冰冷至极：“你们何苦折磨我们。”

　　“明明是我们的事，你为什么非要扯上别人？”

　　云雯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痕，弯唇笑得很美：“因为我和循然一样，觉得你和那个私生子很像。”

　　“我忽然很后悔那天拦住了循然。”
　　“云浔，你破坏了我的人生。”

　　云浔听得头痛，说话的语气也很差：“云雯，你又何尝不是破坏了我的人生。”
　　云雯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平复情绪，理性重新占领了脑海，眼中的气愤和痛苦逐渐被压下。

　　“你的脾气发完了？理智回来了吗？可以走了吗？”云浔没好气地问。
　　云雯站起来，径直走出去，临开门时回头看了云浔一眼。
　　“你比那个私生子好一点。”

　　回应她的是云浔的一声冷笑和一双白眼。

　　云雯抿了抿唇，直接离开了。她并不担心云浔会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她们虽然认识不久，但出于种种原因，在这个家里竟然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她们都很乐意粉饰太平，在这个家里上演感天动地姐妹情，只要爸爸妈妈高兴，只要情形总体上对她们来说是有益的。
　　今天是个意外，云雯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有下次。

　　其实她心里明白今天看到的场景应该早有准备，毕竟云浔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他们宠爱她是应当的是顺其自然的，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出现，哪怕是她有意无意地将云浔的缺点放在了爸爸妈妈面前，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怜惜，他们还是很爱云浔。

　　只要云浔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就永远不会被真正地厌弃，这是今天的云雯得出的结论，在看见他们的相处之后。

　　这些云雯再清楚不过了，但在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心痛，即便她在过去十三年以及现在得到的都比云浔多得多。

　　包括她现在重拾的金融课，爸爸妈妈还是将培养重心放在了她的身上，但是她心里也很清楚，只要云浔想，爸爸妈妈也一定会培养她。

　　哪怕她现在说了喜欢历史，爸爸妈妈也不会放弃，他们仍然会着手用另外的方式培养云浔，只是她不知道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事实恐怕云浔自己也是清楚的。所以她为什么说自己喜欢历史呢？不想和自己争吗？

　　想到这里，云雯心里再清楚不过了，爸爸妈妈已经尽力在平衡了，自己想要捍卫的东西云浔也明确无意于此了。那么她为什么还是这么讨厌云浔？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讨厌，究竟是她先入为主，还是因为她们注定不和？

　　云浔推开了阳台的窗户，试图用冬天的寒风让自己冷静，最后还是觉得太冷，没吹两分钟就偃旗息鼓了。
　　但也足够她冷静了。
　　云雯今天的异常她大概猜到了，看见自己被小姑姑青睐，和云天齐季元罗的关系也更进一步了，她心里越来越觉得父母会离她远去，心里惶恐不安，这些云浔都看得很清楚。

　　所以她用那些话来刺痛云浔，甚至提到了隔壁的越沛然。
　　但是云浔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对人的情绪体察堪称绝顶敏锐，她几乎是把云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情绪变化看在了眼里。

　　云雯的无措、纠结、不忍和高傲、不安、恐惧以及那些对云浔展现的种种恶意与背后的颤抖，这些都逃不过云浔的眼睛。

　　云浔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沙发上的笔记捡起来继续看。

　　虽然笔记的主人很讨厌，但是笔记还是要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