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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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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耽搁,回到医庐已是深夜。
出乎意料的是,奔波了一天一夜,谢枕月非但没加重病情,反倒因为心中有了期盼,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不用送了,就这么几步路,我自己进去就是。”她已经看到屋里透出微弱的光亮,猜想玉娘一定还在等她。
萧凌风看着她笑:“看你进去我再走。”
谢枕月知道拗不过他,一边回头挥手示意,一边转身朝小院走去。刚跨进院门,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小小的院子里,多了几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守在门口的玉娘一见到她,长长松了口气:“姑娘,您……怎么这时才回来?”
孟东余光扫过她,径直走向院外:“凌风公子请留步。”
谢枕月看见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果然,抬头就见萧淮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不知在此等了她多久。
“五叔,您怎么会在此处?”她缓步上前,低着头没敢跟他对视。
萧淮默然。
不知道又要怎么罚她,这次怕是要连累萧凌风。不过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这里,萧淮是喜是怒,都不重要了。
眼下装装可怜蒙混过关就是。
“是我执意要去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话音未落,她仿佛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刚才还好端端的人,此刻突然虚弱地晃了晃,十指按上太阳穴,秀眉蹙起。整个人软软地倚向一旁,连站姿都变得摇摇欲坠,声音更是细若游丝:“我……我只是……”说着就开始哽咽,演技这方面她已经炉火纯青。
“不关她的事。”萧凌风刚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他怎么也没想到萧淮会候在这里等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谢枕月身边站定。
忍不住偷偷朝她看去,谢枕月也正好向他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萧凌风侧身替她挡了挡,并给了她一个万事有我,你只管安心的眼神。
这才开口道:“是我考虑不周,不忍见她伤心难过,就擅作主张带她回了趟陵园。您要怪就怪我吧。”
萧淮与两人隔着几道台阶,他居高临下的望向并肩而立的两人。
这如出一辙的话,这份无声的回护与默契,他忽然觉得自己与他们隔了道看不见的墙。他们是一边的,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自己,是让他们同仇敌忾,战战兢兢的根源。
她的病已经无碍了,她想去陵园,凌风替她了了心愿,他能责怪他们什么?
怪他们行事冲动,不计后果?还是怪谢枕月没听他的劝告?
这番装模作样的姿态,那双闪躲的眼睛,明明又恢复了往日风采。
他大约是老了,突然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
“回来就好。”
萧淮从阴影里缓步走出,径直出了院门,再没看他们一眼。
院子里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孟东和九川对视一眼,立马跟了上去。
“五叔定是担心咱们的安危。”萧凌风冲她眨了眨眼,笑道,“好在有惊无险,今日太晚了,快去休息吧,明日见。”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谢枕月一头雾水:阴着脸等到大半夜,就这样?
不过总归是好事,她懒得去想,吩咐玉娘去张罗吃食,这么久没吃东西,又奔波了一天,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萧凌风回去后兴奋得彻夜难眠,接连起来看了三次天色,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
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没到饭点就跑了,兴奋的回去翻箱倒柜收拾行囊。外衫路上能买,但贴身衣物他穿惯了特制的,一时肯定买不到合身的,必须带上几身。
常备的药丸随手塞了几瓶进包袱。惯用的香料,是他费了许多功夫,收集调制的,外头没的卖,也得带上。
还有随身的短刀,佩剑……对了,脚上的鞋袜也是量身定制的……
就这些已经像小山一样堆成了一堆,这……怕是要弄辆马车来拉,才能把这些通通都装下。
他正对着着堆东西发愁,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
谢枕月何尝不是度日如年,平常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今天早早就没了睡意。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实在按捺不住前去寻人,又被师兄弟们告知萧凌风已经回去休息了。
同在医庐后方,这是谢枕月第一次踏进萧凌风的住处。
他的院子与太子居所只一墙之隔,她踩着满地的银杏叶进门,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随处四散的各式衣物,堆满桌案的瓶瓶罐罐,还有那个愁眉不展的人。
她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才象征性地叩了叩木门,忍不住轻笑出声:“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东西?”他们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私奔啊!
萧凌风闻言回头,一见是她,立即放下手中比划的短刀迎上来。
“快进来,”话到一半瞬间发懵,屋里什么时候被他翻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个……你稍等。”他手忙脚乱地将那一堆衣物拢到床榻上,好不容易清出一张椅子,小心的挪到她身侧,“先将就一下,坐这吧。”
谢枕月转身轻轻掩上门,轻撩了下裙摆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下,双手交叠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
“你……怎么了?”萧凌风被她这番姿态吓了一跳。
谢枕月抬眸,直直望进他眼里:“未免夜长梦多,我们今晚就走吧。”
“今晚?”萧凌风神色微僵,他原本计划今晚偷偷做些龙吟丸去卖,此物最是畅销,来钱最快。若是今晚就走,怎么来得及?可是这种事情,他又不能对她明言。
他轻咳了声,垂眸避开她的视线:“你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吗?”
“早就好了。”谢枕月的目光扫过房里堆叠的一应物件,头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萧凌风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不像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根本用不着收拾行李。“缺什么路上再添就是,我不怕吃苦。”
“你的病才刚好,路途颠簸……”
“已经不碍事了。”她病的是心,不是身体。
借口全被堵死,萧凌风再找不到借口推脱。
“今晚就今晚,”钱的事他再想想别的办法,“今晚子时过后,我去寻你。”
……
月上中天,医庐渐渐沉寂下来,只有前头间或传来几声模糊的人语。
谢枕月猫着腰,贴着墙角的草木阴影,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
刚出院子没多久,就见树丛后有道黑影鬼鬼祟祟的冲她招手。谢枕月一眼认出那是萧凌风,她加快脚步。
“不是约好在外头汇合?”
“你怎么扮作这副样子?”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笑了起来。
只见她不知道从何处寻来一身灰扑扑的衣衫,连头脸都用灰布包裹的严严实实。
萧凌风忍俊不禁地接过她手上的包袱,一提之下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低头一看,那包袱竟是扁扁的。“就……这点?”
他犹豫再三,还是收拾了满满一大包,这些要是路上买,都要钱。他们要省着点花。
“不是要私奔吗,当然不能让人认出来。”城门口那些守卫被下了严令,他们要是不能蒙混过关,那就要硬闯。最快明天开始,他们便要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不过若是运气好能顺利出城,跑的越远,萧嵘能追上他们的概率也就越小。
她这脸太招摇了,要是让人看见,绝对印象深刻。她舍不得毁去,只能如此了。
“我们快走吧。”谢枕月一刻也等不了了,“我先出医庐,你过一会再跟上来。”说着便弓起肩背,在夜色的掩饰下,俨然成了一位体态佝偻的老妇,步履蹒跚的往外挪去。
萧凌风见她这样更想笑了:“你先走就是,”他指了指高高的院墙,“我可以从这里走。”
医庐里断手断脚,奇奇怪怪的的病患随处可见,她这模样,反倒没惹来路人看她半眼。
沿着院墙的阴影走出一段路,萧凌风已经等在拐角处。
“快走。”出了医庐,谢枕月迫不及待的抓起萧凌风的手,一路狂奔。
按先前约定,萧凌风提前把追风,拴在湖心木屋附近的竹林里。那处自从上次被她一把火烧过后,虽已修葺完毕,但一直空置着。
此时灯火隐去,黑黢黢的湖面上,摇曳盛开着数不清的荷花。不知名的虫鸟在暗处唧唧鸣叫,此起彼伏的蛙叫声,一声赛过一声。
两人赶到时,缰绳还系在竹竿上,追风正悠闲的低头吃草。
“东西都备妥了吗?”上次吃过路引的亏,这次明知道萧凌风已备好文书,谢枕月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放心,不止这个,银钱也带足了,”他伸手探入衣襟,摸出一封书信。怎么把这个忘记了,“枕月,怕是要再多等我片刻。”
“怎么了?”谢枕月立马紧张起来,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草木皆兵。
“怪我糊涂,”萧凌风取出书信扬了扬,“收拾的时候忙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个留下。”
他又翻身下马,望向四周黑漆漆的竹林,面露难色,“我将这信放下就走,独留你一人在此我不放心,不如我们一起去?”
“这是什么?”谢枕月独坐在马背上,眉头已经深深皱了起来。
“近来血衣楼猖獗,总得让家里知道我们是自己出走的。日后回来也能少些责罚。”萧凌风伸手欲扶她下马。
谢枕月坐着一动不动:“你还打算回来?”
“你要不想回来,我们便在外头多留一些时日。”
谢枕月沉默的盯着他,萧凌风伸出的手僵在原地,狐疑的抬眸看她。
“难道一辈子不回来?”长辈只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而已,要是两人在外头过了几年,他们再怎么不同意也该松口了。“短则几月,长则几年,总是要回来的,再不济,我们已经在别处安家,也总要回来看看吧。”
谢枕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果让你跟我一起逃得远远的,远到一辈子也不回来呢?”
“为什么?”他声音陡然拔高,满是不解。
两道视线在空中相撞。谢枕月忽地扯了扯嘴角,她怎么忘了呢?自己是迫不得已的逃命,对萧凌风而言却不是。那些人是疼他爱他的长辈,他虽有不满,答应跟她一起出逃,但跟她有本质的区别。这里还是他的家,他落叶生根的地方,是他永远的退路。
她要怎么告诉他,那些他眼里至亲至爱的长辈,亲人,是恶魔,是道貌岸然魔鬼,她一日不逃,他们便要日复一日地趴在她身上敲骨吸髓。
气氛一时僵住,萧凌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心里隐隐有些不满,但还是缓声劝道:“就算我们出了城,也很难一下逃到太远的地方去。这处地界自从一百多年前划给萧家先祖,除了金水城的城门,内外共设三道哨卡。伯父一经发现我们失踪,定会传令拦截。我们暂时也只能躲起来,日后再设法蒙混过关。”
他微微仰头,眼中一片赤诚。
谢枕月看着看着,忽就笑出了声来:“原来还有这回事,多谢你告知。”她吸了吸鼻子,仰头朝上,“你说的对,你总要回来的。”
……
萧淮对万事都不怎么上心,哪怕他曾严令禁止不许再给萧凌风钱财,但实际上从上次谢枕月偷盗鲛珠之后,他便不怎么管了。
要是他直接从账上支取银钱,他或许还不会多想,偏偏那两人做贼心虚。萧凌风先是从药铺取走了好些珍稀药材,又让心腹乔装打扮将药材卖到当铺去。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他想不怀疑都难。果然,随便一查,就让他发现了端倪。
此时,两人一马已经远去。
萧淮独自站在窗口,远远看着。这是谢枕月曾经住过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夜风送来阵阵蛙鸣,他此刻充耳不闻,心头满是滞涩与茫然。
自从得知两人的计划,他就站在这里,从日落到天黑,再到深夜。
如果说先前的种种,他可以自欺欺人的当做长辈对晚辈的关切,那么从昨晚开始,从他得知萧凌风连夜带她回去祭拜萧南衣开始,再到他们归来时无声的默契,一切通通乱了套。
城门口那一声“萧淮”。
他记得清清楚楚,不是礼貌客套的“五叔”,而是他的名字。
他本已下定决心再不去看,不去听有关她的消息,她留在王府,他回医庐,就像从前无数个日夜,他们永远不会有交集。
可她为什么又要追来,以那样近乎自虐的方式又闯了进来。
昨晚的火烛那般明亮,他记得自己说了许多话,怎么一个转身就能错认?
如果……如果他当时答应下来,事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混乱的思绪,那些阴暗处不可见人的疯念,折磨的他夜不能寐。直到此刻,他控制不住的跑来此处暗中窥视,终于逼他直视心中那个无法直视的真相。
他对谢枕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淮低头看了眼摊在掌心的素色帕子,是灵堂那晚突如其来的安慰?还是城门脱口而出的话语?又或是不自觉为她备下补血的良药?
他也记不清了。
木门轻合,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他仰面朝上,双手交叠,在她曾经安眠的床榻上阖上了眼睛。明明这屋里的陈设换了个遍,此刻鼻尖却依旧萦绕着独属于她的,若有似无的甜香。
走吧。
走得越远越好。
只要看不见,听不着,那些不该萌动的情愫,那些无法言说的瞬间,都能烟消云散,便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