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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晚餐 ...


  •   今夜我们不谈论离去,只谈论爱。

      /

      我在订好的晚餐位置上等了很久,他没有来。我发现自己联系不上他了。

      一切在顷刻间尘埃落定,我已经明白,他选择了离开我。可是为什么?

      所以人都对他在我旁边深信不疑,我们如此合拍,像优雅的双人舞者呈上表演。可现在舞伴的缺失,事实上没有什么不好的,我是说,我没有感到痛苦。

      旁边几位桌上的女士也在独自等待,她们好像也没有等到人。其中一个调整了坐姿看向我们,率先打开话匣。

      我只是倾听。

      /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离开。]

      说话的小姐眼中还有未熄灭的激情闪动,她打扮的很年轻,面上不自觉带着笑意,像年轻的恒星。此刻看向我们。

      我觉得她像火焰或者热量本身。

      我们是在活动中认识的,在一个摊位前,我伸出手去,碰到他的。我看见了他,是真实在面前的呼吸着的存在。

      我们整日游逛,从白天到夜深,如此鲜活。那份甜饼被分做两半,吹糖人的细丝拉到很长很长,咿咿呀呀的折子戏听了整天。黑暗的屋居中他和我紧紧交握着,指尖冰凉,掌心温热,我们在人群中窃喜自成一片天地。

      我爱他。

      小姐如此笃定的咬字,像一年仅此一次写下YHWH的时候一样。我告诉他我爱他,悄悄从紧闭的双唇倾吐蜜语。

      他被烫伤了,他缩回手,半蛞蝓努力缩回它不能遮盖自己的小壳一样可怜。这是穿心毒药,是不能承受的赤潮,他会被烧成灰烬的。

      她紧紧抓住他,贴近他的呼吸,撬开他的心壁,她要温暖他,融化他,重塑他。

      不,不要。他松开我的手,移开视线不与我相撞。他后退着,微凉从指尖到躯干,但哪怕是海也无法熄灭一颗年轻的恒星。

      [那个时候我不应该太用力的攥住他] 小姐遗憾的总结,[是热情让他离开了我。]

      /

      [不,别那么说。]

      接话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女性,她凌乱的碎发剪到齐耳长短,穿着冲锋衣和登山裤,并不像是赴宴的装扮。眼下她开始讲话,面部线条依然没有多少柔和意味。

      我喜欢旅行。

      从塔尔寺后面步行去天葬台,细窄的土路上凌乱的停留着风马,它们从某个白塔边起飞,想去理塘,却一步也走不出这草之山。

      我很想说是阴雨迷离的天气,好让这一切显得忧郁深沉。可那日的天穹是通透到恐怖的蓝,暴烈的阳光骄盛夺目,让我想到理塘。

      仓央嘉措的诗很有名,理塘的白色街道,在无孔不入的针刺光芒下,一直延伸到雪山。

      一个浅浅的土坑里躺着一副骨架,烟熏的黑渍附着在惨白上面。乌鸦异常巨大,黑色的阴影投掷在地面,逡巡不前,小小的眼珠觑着我。和旁边的他。

      他也是一个人来徒步。

      在一种莫名的惊异驱使下,我小小的对着骸骨倒退了一步,在心里鞠了躬,给乌鸦,也给藏红袍包围的黑色皱纹的脸。而当我转身准备离去时,他也脚步轻巧与我同行。我看见他的眼睛,我理解了他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不用开口询问,不用做约定,我们敞开了自己的王国。

      我读荒原上西比拉的诉求,我告诉他热舍和悉他那,长生天女与于阗一同呼吸,我说撒尔马罕的夕阳照着他们如此近的恨和如此远的爱。

      卡哈马卡,他讲,如此绝伦而易碎。他给我写信,相对唯顷刻,流年相尽摧。在罗马的许愿池,我们在夜幕下翩翩起舞,粼粼水波泛起,像融化的银池,没有音乐,我们在心里自己打着节拍。

      [我们天生一对,默契无与伦比。] 她说,[我们互相理解,再也不会孤独,像第二头52赫兹的鲸鱼。]

      然而,然而。

      有一天,他张嘴说着什么,我只能看见他口型,声音却无法穿透。雨丝锁住的空间下,我们在伞里相觑,曾经清透的理解,现在只能看见眼睛的表面。
      我们突然丧失语言。

      巴别塔,通天不成。

      我们并肩前行,永远隔着不急不缓的一段距离,如此礼貌,进退有度,如此疏离。

      我不能理解他在电影院里的落泪,那是一部俗套乏味的家庭片,惨白的幕布,面无表情,泪流满面。他说他不懂,那本书浅显而敷衍,我何至于反复翻阅,颤抖失神。

      好吧,我说。好吧,我们说。

      理解只是暂时交汇的波段,我们继续潜游在无光之海,独自一人。

      我们不再交谈了,不再约定旅行,没有书的分享。

      是孤独的漫游让我遇见他,是孤独让他离开我,或者说,我们离开彼此。

      我们努力的想显得不一样,拿冷酷的话装深沉,在边缘之外的边缘游离,可是离群索居者,不是神明,便是野兽。我们做不了神明,我们只能做两头不会言语的兽。

      我们碰面,交互,然后径直向前走自己的路。

      [我们不可能并肩前行的。] 她轻轻的说,[雨好大,我该启程了。孤独让他离开了我。]

      /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应该想得到什么。]

      第三位女士神色淡淡,眉宇间的倦怠感让她显得波澜不惊。

      一些巧合的事把我们凑到一起,这个时候他闪闪发亮,像是我集邮册里下一个空位应该的样子。

      于是我说出真心的话语,好让他陷入这场拉锯。

      他总想着他可以得到更多,他能赢的这场恋爱战争,所以他矜持的守住自己,要占据高地,要占据我,而他可以清醒的在席上围观这场戏剧。

      我知道他想让我投降,说我爱他比他爱我更多,拜倒在他的神像下,然后走下来解救我,告诉我他原本站在朋友的立场。

      模棱两可的话语,飘忽不定的行为,他想告诉我,他不在乎。也许我应该更多乞求他关注,更多为他改变,他这么期待着。

      [我从来都是说真话,拿真心换真心。神明都不能指责我欺骗。]

      他在我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满足,所以他抛下更多给我。那些香甜的饵料掺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真心。而我欣然下咽。

      有些东西太过珍贵,而不能用金钱衡量,少有东西太过珍贵,而不能用心跳衡量。

      那天我们去废弃的工厂探险,登上混凝土浇筑的巨兽,踏过失去意义的警示标语,一派荒凉衰败杂草丛生。夕阳庄严地为这寂静的乐园谢幕。

      在高塔上,我们不经意对视。他说:“这个角度下,你的眼睛是纯正璀璨的金。”

      他为什么一直不移开视线?

      他看见我眼中的他,就在那一刻。他曾设想那是一张演出的油彩面具,夸张荒诞,摘下来里面还是纯白,他纯白的胜利。可他没有发觉那张面具已经半融化,油彩在他脸上生长,我看见的一直是他真正的面孔。

      他不想付出代价妄图得到一切,却早已经投身这场演出,心荡神摇,直到此刻才发觉。

      他想逃离,重新抽身事外,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纯白。可他没法移开视线,他注视着我看着他的眼,这镜面没有波澜,是他自己翻起波澜。

      刚才他犹豫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他没有转身而伸出手想拉住的是什么?他写下来给我:

      [你是不可复制的奇迹。]

      她讲到这里,稍稍停顿,露出些甘味。

      我爱他,我真心爱他,现在还是,可他伸向我的手落空了。因为我不能,你们懂吧,他已经在邮集里了。

      来时我们两手空空,离开时还是两手空空,他心里也是空洞吗?

      我们沉默着走的,我品味胜利,他品味陷落。可他体味的所谓陷落只是对等而已。我们都真心实意了。

      如果停在那时候,就不会有后来的后来了。

      我的邮集需要新的限量版,我在收集,精心付出和收获,而下一枚,在他面前被安放妥帖。

      有人告诉我他在心碎,可是,明明打算作壁上观的是他不是吗?我一如既往的对待他,用上狩猎的精力,直到他贬值。

      他的离开是无声的,也许还带着些率先撂下的畅快,可他没法大吼大叫,没法打破围挡,因为那是柔软的,甜蜜的,爱的。

      如同那个社会期望的那样,吵闹着来,沉默着走。

      [怅然若失,是空虚和无力感让他选择离开我。] 她陷入回忆,[我也是如此。新鲜感如此短暂。]

      /

      [我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但我依然会这么做。我天性如此。]

      靠窗坐女士打扮的很优雅,天鹅绒的贴身裙,长发精致的挽起。她交握着双手,漂亮的指甲做成尖锐的形状。

      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了,他知道我将关注投在何处,我也知道他的行进路线一如我所掌握。

      我很有占有欲,是那种会关注他跟谁坐在一起进餐,他和谁多说了话,他近期喜欢什么,关注什么的在意。

      他在我的范围内生活,会自觉靠近我,像是被万有引力束缚的小行星,无法抗拒的屈从于我,被拖拽在身边。

      他跟我闲聊时,旁人都心领神会,不去与他产生交集。人们提起他,必然想到我,我们捆绑在一起,太紧太紧,近得可以感受到心跳。

      他会告诉我他的生活,连同我缺席的部分。他说,他只有我了。

      我感到安心,他也是。

      我们已经习惯以这种方式生存。我用我的不安牵住他,他甚至不会多动,以防我的线滑落。

      在拥挤的人流中,他紧紧伸出手攥住我,或者说他伸手给我牵住,周围涌动着被嘈杂乐声鼓动的灯光,谈天说地入耳即逝。我们没有交流,但此刻他属于我,他知道,我知道。

      他让渡主权给我,平复我莫名的不安,我只能靠一次次逼近和侵吞,让自己不要太喘不过气。

      可是我的不安像森蚺环环缠绕,他在被绞杀,他说,有一天他无法忍受了。

      [为什么!]她神经质的扣着鲜艳的指甲,失去了刚才的从容优雅,[他怎么能逃走?我们如此般配。]

      他能拥有别的朋友,他可以离开我的视线,他不跟我一起也在活着,我不容许这样。

      我们两个,已经足够。已经足够了。

      可是,可是
      他不能呼吸了吗?因为我的紧握?

      可他也是胆小鬼在小心翼翼的探头,精打细算的衡量着交付的分分秒秒,他只是不能相信我可以接受他更多让渡,无底线的让渡,连带着活下去的责任。

      他需要交出自己的一角才能安然生存,我抓住别人才能获得安心。我们天造地设。

      讲话的女士最后深深喘了口气,突然露出些茫然。

      [是束缚,束缚让他离开了我。这个胆小鬼...我真的已经失去他了?]

      /

      [那么你呢,你的故事是什么?]
      她们现在都看向我了。
      [他为什么离开你?]

      我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小姐:“是热情。我试图融化他,温暖他,可是他心里有着冻原。那些白雪化成水流走,他害怕他不再是他。”

      那位小姐点头回应我,她有共鸣。而这时,我已经看向了下一位,我挨个与她们对视。

      “是孤独,是空虚,是束缚,都是他离开的原因。我和他在升温的舞池共同回转腾挪,明明是假面舞会,他却忘了带面具。”

      “我也摘下面具。我们两个异类,旋转,不停旋转。”
      “直到这一曲终了。”

      “他回到旁侧,我接过下一个舞伴的手。”

      你们就是我。

      “置于叶上之白露,宿于水中之新月...”第三位说话的女士悠悠念道,“无常之风呐...”

      最后那位女士已经收敛了茫然,她重新优雅的斜靠在座上,指尖一轮轮敲在桌面,“走吧,我们已经吃完了。”

      是的,我们该走了。
      /毛茛,杨柳枝,荨麻
      我起身走出这片空间。
      /童真,抛弃,后悔

      “所以我选杉树花。”我做了结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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