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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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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日记本上写着这句话:
思想挣脱我们,泉涌而出,并反过来影响我们。
——《发现还是毁灭——孔莉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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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年,人类成功移居系外行星300周年。
在完成生态调查作业的返航途中,我们遭遇了未知星辰团的乱流,紧急迫降在附近的一颗灰星。
“按照星际遇险求生手册,我们应该检查应急能源和发动机情况,第九十二条,在迫降到未知星球时......”我们没有检测到附近任何生命迹象,进行大气成分分析显示有多种刺激性气体和微小悬浮物,“那么按照手册第二百三十一条,我们应该待在飞行器内等待救援。”
一切都如此有条不紊,按照惯例进行。
“但是,但是你们不想出去看看吗?”我听见说这句话的声音很熟悉,周围很安静,没有人说话,然后我发现是我说的。
我张开嘴,声音以我没有想过的方式滚出来,“我们要自救,如果没有人发现,这样下去只能等死。”
难以置信,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的队友们眨眨眼,“请遵守手册指示。”他们挨个纠正我。
“请遵守手册指示。”
“请遵守手册指示。”
“请遵守手册指示。”
“请遵守手册指示。”
...
“不,”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应该让几个人去周边探索,寻找能源和修补飞船的材料,剩下的人清点存货,抢修飞船,在补给耗尽前自救。”噢,快停下来,别胡言乱语了,我心跳的飞快,鬼使神差的,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惯例,一向如此。”
我发现他们的神态变了,面孔舒展开,“这是惯例?”
“...一向如此?”
“...”
“这是惯例,一向如此!”
我突然感到一阵悚然,但是外出探索的心占了上风。于是我们按照惯例派出一个小队,穿好防护用具出了舱。好像是有些奇怪的,不过我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我,小k,小c踏上这个星球的地表,地面坚硬而不光滑,某种灰黑色的尘秽不均匀的凝结在地表,像伤口形成的血痂,深深浅浅的盘踞。这里能见度很低,迫降进入大气层前瞥见的那颗年轻有力的恒星,在这里却不能展示它的威严。
很快,我们发现了一个小的液态水聚集群——或许是水,我不确定——里面涌动着一些稍粘稠的浊液。此时天色已晚,我们采集了少许便返回营地,顺便折了些疑似植物残躯的东西当柴烧。
留守的小m站在开辟好的小块平地前等我们,另外两名男士还在飞船舱里忙碌。我让小m把他们叫出来,大家围着不明无火堆喝营养液。
“我们的营养液只够六天份量,不过能源储存还有备用。”小s告诉我,他他是我们中唯一一个会机械维修的,“机体受损面积不大,但是没有办法定位,不知道是不是从这里磁场影响,我们没有办法发出求救信号。”
“没关系的,明天再调试一下看。”我现在好像对惯例比他们更熟悉,于是这些面孔都望向我,在明灭闪烁间倾听,“小m分析一下样品成分,小s和小a继续修飞船,我和小k小c一起探索,今天我们......”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久很久,不想在陌生的地上合眼,但终于强迫自己都睡下了。
第二天我睡眠舱,小k和小c已经站在门口等了,眼下还带着青黑色。省去对睡眠质量的寒暄,顺便省去早饭,出发吧。
沿着昨天见过的水走,小t叫住我:“莉莉,你看那是什么?”没等我反应,她越过我踩进水里,捞出一团发丝状物。
“小心!”来不及反应,话脱口而出,可这是谁?
....这是...啊,是小t,今天我们三个一起出来的,我和......我和小k,小c,小t一起,我们四个。
“快来看,这是这里的生物吗?它们长得好怪。”没等我们制止小t的轻举妄动,便都看见她举起来的东西,确实,长的很奇怪,因为和我们太像了。
那张薄薄的小方卡片上有一个胸像,露出的肤表光滑纯色,没有我们身上的星纹。但除此之外,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卡片背后写着字。见鬼!真的是字,我们的通用语——联合研究所。
一种巨大的荒诞穿透我们,在未知星上发现了类人生活的活动,可是它们用的是我们的语言,通用语,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在分享了足够长的难熬的沉默后,小k像要打破什么似的喊了出来,“没有惯例,啊啊,我不知道啊!”
这个时候,小t,她已经垂下举着卡和发丝的手,靠近表情错乱的小k,“有的,你记得吗?”他用一种安心的,恨不得把胃和肠子全都掏出来给她的音调,“在书上我们学过的,”“唔...学过...书上...?”
“嗯,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找到研究所进去看看,所以...”
“我们应该进去。”小c接话。小k的面部肌肉群换了一种发力方式:“没错,按照惯例。”她流露出和小t一样的安详。
惯例,是应该如此,可是有哪里不对劲,从刚才开始,我的直觉就在抽搐,“我觉得...”要再考虑一下,小t这时候突然看过来,用漂亮的眼睛贴了我一下:“莉莉怎么看?”别去——“那就行动吧”——别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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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在等待我们,它对持卡人举手投降,门户大开。
他们所有的能源应该是书上所提到的电能,一种低级有害的能量,但不知为何能够持续工作这么久。
我们穿过银白的通道,穿过已经失效的重重安保,穿过机器的金属色森林,排气扇苟延残喘,在头顶呜呜出声。
在最下方的一层,我们看见了培养仓,就是最眼熟的,用来养生物实验体的那种。成百上千的的培养仓,或者更多,封着幽绿色的营养液,被拘在天花板下安静地死去。
我很想用各种冗余的话形容周围的一切——我们内心的震动,或者更多别的——好拖延面对缸中浸泡的东西,因为我担心是自己精神错乱,在异星受到了刺激,我是在做梦。但是液体里和我们相似的生物隔着玻璃漂浮着。
后面的一切连最荒诞不经的梦都没有人敢做,这本我们都不是主角的恐怖小说,毫不掩饰的摊开在面前。
缸里的东西仿佛记录了某个物种的演化史,从光洁无痕到皮肤开裂,裂纹增多,颜色改变,越来越接近我们。他们现在都好像在盯着我。
语言模块罢工了,我们三个人沉默着探索,哪怕心里抗拒,可是惯例如此。
小k刚才捡到的卡权限很高,我们的搜查顺利到不可思议。在其中一个办公室,我们找到了一个保存完好的软抄本,专门等待我们发现。
没错,专门。
4月23日 晴
实验快成功了,意识体抽离稳定,很快,很快,我们会改变世界!
5月1日 晴
今天视频的时候,女儿说想我。已经半年没有出过研究所了,被抽离了意识的实验体身上出现了奇怪纹路,又得加班了。
5月15日 雨
我可能在做梦,刘医生让我把看到的写下来,但是太奇怪了,他们都不会信的,没有人会信我,只是幻觉。
今天例行检查剩余躯体,有一具对我笑了一下,真的!它靠在玻璃上,看着我走过来,给我打了一个手势,大拇指和无名指捏在一起,双手相合,我看的清清楚楚,然后那一排目之所至,到处都是,全都...太累了,没事我只是需要休息啊,这些都是幻觉,全是幻觉,大家都看不见。
我们看到这里都有些发寒了,但是有个念头在催着我们,看下去,看下去。
后面的字迹愈发潦草了,有种极力镇定的错乱感,断断续续的,也没有再写日期。
???
为什么,为什么都看不见!他们真的在动啊,已经在开口说话了!我很正常,我不能被辞退,不行,我没有幻觉,这是真的,我要想办法。
不是我的错觉,有问题的是他们!我今天和老张一起去看培养仓,他们又做了一样的手势,老张也看见了,出来我和他说,他居然否认了,我知道我能感受到他在仓前面的时候是真的看到了的!有问题的是他们,他们受了影响,我没有问题,我得记下来,我没有问题!
该死的,他什么意思?他怎么对我也做那个鬼手势?为什么他身上有裂痕?
我有些明白了,这些躯体转化成了另一种生命,他们还会活着,只是和现在方式不同。
是的,我也会成为这些思想的一员。我们都会汇聚在躯体上方,他们将是外套、居所、培养舱。我为前几天的浅薄而悔恨,但是还不要紧,没有思想会抛弃我,我将赶上他们,马上。
要蔑视这一切降临后的虚无,这些穿透躯体留存的思想即是真正意义。我们都获得了天启。超越时间的形态,我的根系将成撑裂我的花盆,上面的裂纹就是我成熟的证明,感谢他们。
我开始读先行者的书了,卡尔·萨根,他让我感到平静,敬佩,没有思想会掉队,我们将投身这一成长。
后面这些字又逐渐工整,像日记本主人逐渐找回神志的过程,然而没有给我们带来半点安慰。那些推论风暴在我头脑中狂掀,我没有办法控制。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一篇摘抄,他写了很多。我的记忆力水平向来大有问题,但唯有那页,我能一字不差的能背下来,直至今日。
「
...回溯几百万年前的时光,我们会看到生命从海潮间的滩涂中挣扎出来,从一种形状挣扎为另一种形状,从一种力量挣扎到另一种力量,从爬行到自信地在陆地上直立行走,一代又一代地挣扎征服高空,又滑落至最黑暗的地底深处。
我们看着它越来越接近我们,向着难以置信的目标,扩展优化自己,直至最终成为我们,在我们的大脑和动脉中搏动…….我有理由相信,过去的所有只是始章的开端,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只是黎明的曙光。可以相信所有已有的人类思想只是觉醒前的短暂梦境。
思想将挣脱我们,泉涌而出,并反过来影响我们。
那一天终将到来。
在无尽的日复一日中的某一天,那些如今潜藏在我们的思想之中,隐藏于我们躯壳中的物种,将会从这个星球上崛起,笑着朝繁星伸出双手
——就好像树的根系要撑裂花盆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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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臂,让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我转过来,正撞上小t的笑:“有思想的感觉不错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看着小t凑过来,脑子像是终于加了机油的装置,磕磕绊绊的跑了起来,一种荒诞油然而生。
小t是谁?我们全无疑问的接受了她的存在,在她的引导下,事情往不可预知的方向一路狂奔,如今,她又揭开伪装让我们发现了这一点。这个星球是什么?我们又是什么?日记本是真实的吗?思想?花盆?
千头万绪沉甸甸的压在我心间,但现在不是放任思绪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开口:“所以你,你们,想要什么?”
可她那张漂亮的脸没有做答就消失了,事情就这样子仓促结尾。她好像只是我们集体臆想,是我们视网膜上留下的一点感光蛋白的触动,很快就什么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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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面的一切仿佛按下加速键,我们浑浑噩噩的回到飞船,经过一番乱七八糟的表达,成功的把焦虑传染给留守的人。而后大家一致决定毁掉这些证物,对经过三缄其口。
很快,我们奇迹般的等到救援,逃离了这颗死星。在学院的档案上只留下了一行意外遇险的记录。这颗死星被所有人忘记了,我们是刻意的,其他人呢?
我们都回归日常生活,彼此刻意淡了交集,谁都不想多看让自己每每想起死星的人。有些人选择退学,有些人转了专业,等平静如长河的日子慢慢治愈一切。
但是我忘不了,那些事摧毁我又重塑我。现在我的内里缺了一块,里面盘踞着贪婪吞咽的黑洞,我只能向内探索。在这种近乎主宰我的强大空虚中央,一切都被拆解。我没有办法忍受周围人的荒诞,他们只需要管理,仿佛活在那一种维度。
有时候我会听见生长的声音,从我身体的内部传来,我知道那是思想。祂在我身上、头脑中生长壮大,就好像花在花盆中生长,我能感受到。
有一天祂会填满我,我的星纹将会被抹平,如同前人。等祂继续孳殖,我就会重新裂开,以放祂自由回归。
我不知道其他几个人现今如何,但我已经不再是我。并非是所谓的成长观念转变,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们——现在我知道如何形容最开始的感觉了——只是死物,是一成不变的东西。
现如今,我们身上停滞的时间又开始流动,领先了周围冰封的躯壳一步;而当走到下一个界碑,我们就会回归封存,继续等待这个过程再次降临。
这个过程不含恐惧,我们满怀欣喜,因为欣喜的乃是思想,此刻他们即是我们。
为此我要传播这种喜悦,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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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离开这个星系之前,所有教科书都一丝不苟的记下了孔莉莉发表那片文章的故事。她是如何深思熟虑,怀着伟大崇高的,启发大众的宏愿,坚定的对抗质疑。采访时如何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够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从过去到未来。
可并不是这样,我没有被采访,而这个伟大的先驱孔莉莉和我也没有相似之处。
推着我走的思想日益成熟,我已经盈满,即将溢出。在再一次碎裂之前,我感觉到思想在他们体内落种,这才是我所做的事。现今我已得到满足,因为我是真正自由的行动。
「Ashes to sand, sand to flower.
这里的思想,赛似荒冢繁花。」
孔莉莉的日记公开以后,这句话为人们津津乐道许久。但是另一句话,凌乱潦草地写在便签纸上,不知道被谁轻轻的拂落于地,无声无息的遗失了。
/我们不是祂们,假的,我错了,这是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