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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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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香钱砸进箱底的清脆响声将我从神游中唤回现实。
我坐在樱花树下,视线从头顶光秃秃的树枝下移,掠过神庙的头顶,最终聚焦到祭台前黄发的少女身上。还是初春季节,气温尚未完全转暖,冬天的余温——或许该说是余凉——流淌在她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围巾上。头顶的巨铃被摇响,她拍了拍掌,随后双手合十,闭目默念她的心愿。末了,她回头望向我,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
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直到目送她离开神社,庭院回归无人的寂静,我才重新闭上眼,放松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已经是第三次了。从我注意到她开始。
这座神社供奉的神仙和其它神社大不相同,从香钱箱后端坐着的狐面神像就能看出来。原先住在这里的狐神据说是嫌弃着被众人供奉的生活过于无趣,趁着浓浓夜色,捞了把许愿池里的硬币就浪迹天涯去了。但神社不能没有供奉的对象,就只好随便抓了我这个路过的孤魂野鬼来接替,还没来得及过问我的意见,便匆匆离开去逮捕逍遥法外的狐神。为了防止狐神的传奇事迹再度重演,神社四角早已被撒上了盐封得严严实实,学着狐神的样捞一把硬币就跑路这种念头便很快打消——这是我在抱着一捧硬币冲出神社大门,准备拥抱自由的空气,结果被自由撞了个结结实实后得出的结论。
——好吧,起码神社里供奉的橘子挺甜的。
即使是这样,也过于清闲了。我所处的或许是个不太出名的小神社,每天都有零零星星的人光顾,但也没有那么热闹。橘子吃太多很快就腻了,我就每天坐在这棵树下闭目养神,等待着新的摇铃声将我唤醒,又看着他们带着满足的神情离开。有些人只见过一面就再也没有来过,有些人则是过于频繁地前来,已经成了熟悉的面孔。家人、工作、学业、钱财……什么样的愿望我都听到过,但我确实不具备给人带来好运的能力,也未曾知晓他们最终是否如愿——原来我还活着时,破费丢下一枚硬币、虔诚许愿第二天自己就会中大奖,在那些真正存在于神社中的神明眼中是这副模样。不过直到自己也被供上了台,也没能如愿发财,或许真正的神明早就成了凡间的自由神,被供奉在神社中的只有像我一样的倒霉鬼。
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正从祭台上摸出一个橘子。听见身后脚步声逐渐靠近,带着莫名的不安,即便知道常人无法看到幽灵的存在,我仍条件反射地窜到旁边高大的柱子后。按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如果我还有的话——在我露出半个眼睛的窥视范围内,她只是同过去我见过的任何人一样,完成了一系列参拜流程,随后便转身离去。只是临走前,她似是无意间朝我躲藏的方向瞟看了一眼。哦,可能只是橘子滚落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之后也常常能够见到她,有时隔上几星期,有时隔上几个月。大多数时间她一个人来,经常和她同行的有两个人,偶尔三个人会一起。我从她随行的朋友口中知晓了她的名字,“虹夏”,”伊地知虹夏”,而我也终于从零星的交谈中捕捉到了勾起我兴趣的字眼。乐队。
乐队。摇滚乐队。三到五个人聚在一起使用不同的乐器相互配合,就能演奏出风格各异的乐曲。主唱、吉他、鼓手、钢琴、贝斯……对,贝斯。是贝斯。我依稀记得我生前也曾怀抱过这种乐器。
这个字眼于脑中浮现的一瞬间,拨片划过贝斯弦的触感和震动的低鸣隐隐约约在潜意识中回响。而在记忆的更深处,有几幅模糊的画面如同梦的碎片一般划过了我的脑海,或是我站在台下仰望着台上的洒脱自在,或是我站上了我曾仰望之人的位置,色彩鲜艳的色块在眼前涌动,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欢呼的浪潮。
可惜更多的记忆再怎么搜索也是大海捞针,海是一片空白,针还不知道存不存在。但也不是不能原谅,自从死后我就丢掉了大片的记忆,差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个一干二净。我遗憾地咂嘴,假装自己手里有一把空气贝斯。
常来神社的人本就不多,这么频繁几次后我也渐渐熟悉了虹夏的来访,后来甚至开始期待她的到来。这种期待就像是小孩每周末眼巴巴看着父母从架子最高处的罐子里掏出的几颗被透明包装纸包裹的糖果,给我的无趣生活平添了一抹明黄色。
她大多时候都没有别的什么目的,我也只是四仰八叉坐在那棵樱花树下远远看着她。每每她离开之前朝向我的一瞥总让我有些不安,好像自己与人间的隔膜被打破,她能够知晓我的存在一般。但碍于我是已死之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设定,我也没有更在意,面对她的视线光明正大地盯了回去。
直到某天她结束了参拜,正要一如既往扭过头来,却突然猛地打了个喷嚏。我抬头看向树顶,枝杈顶端绽开的粉白色花朵已经盖住了视线所及的天空。
“啊,说的也是,樱花开了啊。”我念叨着,莫名心安下来,阖眼微微靠住树干,却因为一团笼在身上的阴影又瞬间瞪大了眼。我仰头看去,对上面前人的双眼。无数次远远眺望的那个人此刻就站在我眼前不足两米的地方,她微微俯下上半身,阳光将她的发梢抹成毛绒绒的暖色,好像朝阳下一棵蒲公英细软的绒毛。
待在这里时我总喜欢仰头看太阳,盯着那一团悬挂在高空中的光球目不转睛,直到我的眼前逐渐模糊,除了灼热的光晕再看不见其它。我头一次觉得有什么人能比太阳还要耀眼。
“凉,终于又能听到你说话了。”与我的惊愕形成强烈反差,她对着我露出一抹笑容。除了灿烂以外的成分还没来得及深究,我储存空间本就小得可怜的大脑就瞬间被问号挤满,逃路被身后的树干挡住,对于过载的信息处理失败的结果是中央处理器选择死机。起码有那么五六秒我都处于半张着嘴呆坐的状态。
和我共度着这五六秒的沉默,她的笑容仍然停在脸上。时间静止了。尚且存活的思考能力驱使我做出回应:“你好,虹……夏?”
花费了一些时间解释,我大概理解了现在的状况。伊地知虹夏,此刻正坐在我身旁的人,包括先前见过和她同行的朋友,后藤一里,喜多郁代,是曾经与我共同站在台上的同伴。由于未知的原因,伊地知,且只有伊地知一个人,能够看到处于幽灵状态的我。今年是我在社会意义上成功逃离这个世界的第二年,是结束乐队失去贝斯手的第二年。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凉……先前还以为是思念过度出幻觉了呢,不过真的是凉的话就太好了!”那还真是太巧了。她偷偷背过身抹眼泪的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再次转过身来,她已然恢复了先前的笑容。
我剥好一颗橘子,橘子皮均匀地向四周摊开,托在橘瓣下方,就像一朵盛开的橘子花。我将那一整颗橘子连带底座一起送进虹夏手里,她掰下一瓣放入口中咀嚼,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事情。
“对了,凉现在能离开这个地方吗?”她抬起头看我。
我摊手,表示我的人身自由被食用性调味佐料囚禁。
于是山田见面会临时改成了拯救山田凉大行动。虽然我也想上前帮忙,但无奈以现在的身躯,要帮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我就只好趴在许愿池旁伸手在池子里撩起水花,有一搭没一搭地喊着加油,看着虹夏一边大声吐槽我疑似摸鱼划水的行为,一边将掉进砖缝的盐粒都抠了干净。
又一次站在神社门口,我恍然间有一种即将面对新世界的紧张感。虹夏就站在门外,用一种鼓励而期待的神情看着我,好像看着婴儿学步时张开双手迎接的母亲。脚尖踏出第一步,毫无阻力。很好,接着是另一只脚,再之后是整个身子。
全程也不过两三秒,等到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双脚站定在神社之外。回头看看,神社大门矗立在我身后,再把头扭回来,面前的母亲感动得快要落泪。早春的风将我的碎发吹起,我深深吸气,依稀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肺中,明明同过去呼吸过的也并无差别,但畅快的心情仍然腾生而起。这就是我日夜盼望的门外的世界,虽然它看上去如此普通而平凡。
看上去刚刚下过一场初雪,绵白的糖堆挂在枝头,被新生的樱花盛了满满一杯。这条道今天还没人走过,我和虹夏并排走在雪白的长毯上,每走一步脚下就会踩出吱吱的响声。回头看我们来时的路,路上只有一串脚印深色的印痕。
“凉对于……生前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听上去像是踌躇了一路的措辞。
“基本上什么都不记得了。虹夏应该认识我很久了吧,但对于我来说和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区别。”我将视线聚焦于面前人来人往的街道,大概我生前也常常像此刻一般漫步于此,但留在我脑海中的只剩下违和的熟悉感。
从我身旁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我回头看去,只看见她朝我伸过来的一只手和上扬的嘴角:“没有关系!就当作是第一次见面好了,凉,请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啊。”我配合地伸出手去,然而我们的指尖在空中相碰、重叠、交错,从相遇走向了分别。我们不约而同地愣住了。我默默收回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见背后一团团粉色的云朵。
“虹夏,我要吃那个。”我伸手一指。
她回头,看见插在小棍上的一朵朵棉花糖站成排,又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我,嘟囔着“幽灵真的需要吃东西吗”,仍然掏出钱包买下了两只。“但是……这个要怎么给你?”两朵粉色的云将她的脸夹在中间,形成粉黄粉的夹心饼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触碰不到神社以外的物体。
十分钟后我们回到神社。伊地知虹夏面带虔诚而决绝双手合十,那朵棉花糖直愣愣地插在祭台上用橘子搭成的底座里,我站在一旁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笑:“这可真是……噗……”
“可恶这不都是为了你吗!”她的脸染上了一层英勇赴死的悲壮。
我伸手去抓祭台上的棉花糖。切实地触碰到棉花糖实体的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拔出了石中剑的勇者,高举的棉花糖在阳光下反射出剑刃一般的光辉:“唔噢,太好了虹夏。我现在就还你钱,许愿池的硬币请随便捞吧,不用客气。”
“我才不要!会遭报应的!”
第二天清晨,一阵欢歌载舞的动静把我惊醒。不,准确来说欢歌载舞的只有为首的虹夏一个人,至于后面跟着的二位——我花了一些时间去回忆昨天虹夏提到过的名字——则是有些犹疑不决。
“凉前辈……真的在这里?”
“千真万确!看,她就在这!”虹夏朝我的方向一指。我一扬手,就当作是打了个招呼。后藤和喜多不约而同顺着她的手指向这边看来,她们当然什么都看不到,空落落的树杈上只有几朵摇曳的樱花。
二人对视了一眼,好像在确定是自己眼花了还是这里真的没有山田凉。她们的视线在空气中上下游移,像是在搜寻草丛中的蚂蚁,又像是在探寻国王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华丽服装。
我被这样的视线盯得打了个寒颤,干脆从树杈上跳了下来。虹夏一蹦一跳地走近,我才看见她怀中抱着一把贝斯,古典白,浅绿色的挡板,涂料已经有些发黄,能看出来已经被使用过很久了。
“这是?”我低头看那把贝斯。
“这是凉的贝斯!之前一直在我家放着,既然凉回来了,我觉得还是把它还给你比较好。”
三分钟后,三个人齐刷刷地对着祭台上的贝斯双手合十。
“这这这这样真的不会触怒到这里的神明对我们降下神罚之类的吗……”
“没、没关系!只要这样能帮到凉前辈……!”
我走上前取下贝斯,被手上沉甸甸的质感一惊,但更多的惊讶来源于……心安感。我怀抱着这把贝斯,好像抱着一把易碎的玻璃制品。我凭着潜意识虚摆出几个指法,指尖轻轻划过泛着银光的弦,食指颇有些生疏地拨动几下,振动顺着指尖传遍全身,低沉的音色在我心中回荡。怀中真切感受到的贝斯的重量与记忆的碎片相重合,好似我本就应该抱着这把贝斯不断弹奏直到死去。
然而这样的触感将我带回了更加久远的记忆深处。或许是在我短暂的还活着的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贝斯时,这把乐器因我而发声、为我而发声那一刹那的欣喜。或许是每个放学后插着耳机循环练习着一首曲子的寂静的夜晚,每一个我为之心颤的夜晚。
“贝贝贝贝贝斯飞起来了!亲爱的贝斯之神我无意冒犯……”虹夏和喜多一边一个架住了险些融化成果冻瘫软在地上的后藤。不过,贝斯之神……
“凉不要再抱着贝斯发呆啦,”虹夏两手捏起一个发圈凑过来,而我的大脑暂时还没从与贝斯的珍贵回忆中缓冲完毕,条件反射地伸出一只手,发圈就套在了我手腕上,“锵锵,有了这个,大家就都能看得见凉在哪里啦!”
“再次介绍一下,这是ぼっちちゃん!”
“你好,ぼっち。”我抱着贝斯一鞠躬。
“这是喜多!”
“你好,郁代。”我抱着贝斯二鞠躬。
“不对,不要这么喊人家!”虹夏的手刀朝我头顶劈来,结果从我脑袋中央直直穿过。
状况之外的喜多不知所措:“诶、啊?凉前辈说了什么吗?”
和贝斯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沓纸和笔,虽然不如即时传声来得方便,但起码我能用这种方式和其他人交流了。我们四个人围坐在神社后的草地上,其余三人看着那根笔悬在空中,笔尖一字一字在纸面上落下:“乐队、最近、怎么样了?”
面对这个问题,她们看上去都有些迟疑。喜多最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局面:“自从前辈离开后,我们……很少再办live了。就算会办,也基本上只演奏以前的旧歌,毕竟这里只有凉前辈会作曲嘛。虽然我们也尝试过仿照凉前辈的风格去作曲,但是结果……”
“……超级糟糕……”抱着膝将脸埋在双臂之后的后藤小声补充出她难以说出口的形容词。
我顿了一瞬,接着再次提笔:“我可以、继续。”
看着三个人好像有些意料之外地面面相觑,我又飞速在下一行补充了几个字:“继续作曲。贝斯、也可以弹。”
“但是,凉,你现在……”
我知道虹夏想说什么。
“没关系,山田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山田凉,所以重新开始学就行。”
纸面上的谈话以这句话为收尾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