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月》夏侯先生

98、第四十五章 纠缠（1）

　　命中注定的福分，争或不争就是你的；命中注定的劫数，想躲也躲不掉。
　　出来皇宫，马车上，景玥看着身后的宫门越来越模糊，忽的一阵心慌。她没忘记昨晚发生的事，如果祥庆说的是真的，那么她该怎么做？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欧阳闵。两人相处的所有时光都成了她心中无法剔除的尖刺，时时刻刻刺痛着她、提醒着她。他是手上沾满景家鲜血的刽子手，但也是曾经在她心里占据一方天地的人。仇人？爱人？她必须做出选择，事实上，从孩子消失那刻起，她的抉择已经完成。即便不知道景家的事，她也决定，永远不会原谅他。是仇人！是背着血海深仇的仇人！她要恨他，必须恨他。那么此刻，她为什么还会心慌？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停车！"景玥挑开车帘吩咐道："千雷？你来一下。"
　　千雷，昨晚那名守卫，也正是当日陪在郑伯恩身边那名年轻侍卫。眼下当年的事尘埃落定，他负责监视郑家的任务也顺利结束，新的任务便是跟着景玥。他跳下马，到车边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景玥看了看怀中熟睡的斯微，开口道："你叫潞西上来抱着斯微，让她们坐车先回府，你陪我去城里走走，我想买些东西。"
　　千雷面露迟疑，拒绝道："恐怕不妥。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宵禁，姑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属下，我吩咐他们去买回来。"
　　景玥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敢做主，就现在回宫去向你主子请示。我等着。"说着，抱起斯微要下车。
　　千雷不敢来硬的，只得压着气，抱拳回道："姑娘说去便去，但是属下有言在先，只有一个时辰，若过了时限，属下无论如何也要带姑娘回府。"
　　"好。"景玥干脆的点点头。叫来跟着的宫女潞西接过斯微抱好，又嘱咐一句道："天气热，你们在车上记得把所有帘子掀起来，要四面通风，知道吗？"
　　潞西虽然觉得奇怪，但不敢问，抱着斯微坐好之后，按照景玥说的，把车子前后左右的帘子都升起来。一队守卫领着马车继续前进，景玥站在原地，目送车子越走越远。
　　"姑娘？"千雷直觉事情有古怪，警惕的盯着跟前的景玥问道："咱们不走么？姑娘想去哪儿，属下带路。"
　　"去花子堂。"景玥轻轻一念。
　　不到半个时辰，来到花子堂前。抬眼见门面装饰依旧，大门敞着，显然还在营业。景玥深吸口气，迈步进去。里面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纱帘卷起，红漆条案摆在那儿，两张席子对面而设。一支精致的香炉立在桌案一角，旁边一只巴掌大小的漆盒。她想了想，走过去在外面的席子坐下，轻轻打开香炉的盖子，一丝似有若无的青烟缓缓飘出。旁边站的千雷戒备的往后撤开小半步，一手握紧刀鞘一手下意识掩了下口鼻，直到确认香气无异才靠回景玥身边问道："姑娘要买什么？属下去叫店家来。"
　　"贵客光临，恕小老儿来晚了。"一个苍老的嗓音，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名老者从后堂出来。走到桌案边，不经意打量了千雷一眼，便坐在景玥对面，笑嘻嘻道："姑娘好，不知想在小店选购些什么？"
　　景玥仔细端详对面笑容可掬的老者半晌，发现自己以前确实没见过他，遂试探道："我也是路过这里，想起朋友曾提起，这里的首饰做工精巧用料考究，所以想进来看一看。"
　　老者捋了捋胡子，笑着点头道："这话不错，我们花子堂别的东西不好说，却真是有几件别的店里没有的稀世珍宝。姑娘可有兴趣？"
　　景玥一笑，"既然是稀世珍宝，那定然价格不菲，我并非显贵也不是出自大富之家，买不起的。时辰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再见。"说着起身要走。
　　谁知老者并不放弃，忙跟着起身拦道："哎，姑娘且留步，虽然稀世珍宝买不起，但也有适合你的。姑娘既来了，小老儿怎能不好好招呼你，不然东家该怪我不会做生意了。你等着，我去库房拿几件好东西，你且过过目再说买不买的。"不等人拦，他倒脚步轻快的回内堂去了。
　　景玥觉得这老者挺有意思，无奈一叹，只好坐等。可千雷并不觉得有意思，从一开始他就目不斜视的盯着那老者，从谈吐举动中感到老头儿似乎有些功夫底子，顿时绷紧神经。
　　"姑娘，"千雷俯身凑到景玥耳边低声道："属下认为这里不是久待之地，咱们还是赶快回府的好。"
　　景玥只笑了笑，当没听到，继续摆弄着手边的香炉。
　　不等千雷再说，老者已经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盒子回来了。
　　"来，姑娘且瞧瞧，这个如何？"老者说着，顺势把大盒子摆在桌案正中，却把小盒子搁在脚边。
　　景玥看了看老者，抬手去打盒盖。旁边的千雷又控制不住了，一步上前，把手按在盒子上，瞪着老者语气不明道："老人家，你卖的东西，你来打开。"说着把盒子原处一转，开口对向老者。
　　老者依旧笑眯眯的，也不说话，伸手干脆利落的把盒子打开。仰脸看着千雷片刻，才把盒子转向景玥。她低眼看去，目光一跳，盒子里装的，正是那对白玉手镯。曾几何时，她确实有种要把它们据为己有的冲动，是第一次戴上它们的时候，是在南岭庄把它们还给欧阳闵的时候，可现在……
　　啪！景玥重重合上盖子，把盒子退回老者跟前，淡淡道："是难得的佳品，可惜……它们不属于我。多谢您的招待，我真的要告辞了。"
　　踏出店门一刻，老者的声音突然响起，"不知姑娘究竟想要什么？"
　　景玥脚步一顿，看着洒满夕阳的街道出了回神，才幽幽开口道："我想要……一件可以拔除我心中那根刺的东西，一件让我下半辈子可以安心的东西……"
　　"也许是它。"老者说着，已经走到景玥身后。自然，千雷虎视眈眈的拦在那里。
　　老者不理他，在手中打开那只小盒子往前一递，似有深意道："慧剑斩情丝，安不安心，就看姑娘怎么选了。"
　　景玥回头一瞧，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静静躺在小盒子里。她不觉嘴角轻扬，不顾千雷警告的目光，拿起匕首在手中，喃喃道："也许真的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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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灵王反叛案结案，圣旨一下，灵王以及王妃、两位皇子和王府中所有贴身近侍全部斩首。吉达和所有叛乱将领，除去当日被正法的剩下二十多人都被处以腰斩。这是比斩首更残酷的刑罚，目的也是为了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除此之外，他们的亲属中，男子充苦役，女子入官妓。而对穆赫章的处置并未出现在公开的旨意中，谁也不知道一向所向披靡的镇军大将军为何突然挂帅封印。坊间的传说是，他跟妻子携手江湖快意人生去了。无论真假，百姓总希望看到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有个好结局。至于军权的分配，辛渊不仅统领禁卫军，又兼职了皇城守卫。之前由吉达统领的部队和皇城外布防全交由太尉和秦丞相两人一同协商处理。穆赫章的亲兵部队被改换编制分到西南一带戍边。唯独镇军大将军的位置悬空着，似乎宣帝也一时无意任命新人。
　　尘埃落定，一切暂归平静。灵王府被封当日，景玥带着景世良和武斯微搬进了大将军府，当看到门口高高悬挂的那块匾额时，她心中一瞬不快。只见上面写着"南留侯府"。宣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可她也无可奈何，只能暗叹一名帝王也有任性的时候。好在府里的生活不错，服侍的人除了从灵王府跟过来的那二十人，又增加了十名负责洒扫的下人和八名伺候饮食的。不过让她不解的是，之前的守卫并没有撤走，千雷成了南留侯府的总管兼侍卫统领。虽然时刻被人盯着有些烦恼，但只要不出府，那些人也不会很在意她在做什么。每天陪斯微读书玩耍，照顾景世良，日子似乎平静下来。
　　然而惬意的生活没过几天，宫里传来的一道口谕又打破了这份宁静。宣帝借口太后想念斯微，宣景玥带她进宫拜见。心情忐忑的去了之后，景玥才发现场面确实不像上次那样惊险尴尬，宣帝只是装作偶遇在御花园里跟她聊了两句，便各自走开。可是从这之后，每隔两三天，宣帝会以各种借口宣她入宫。即便什么事都没有，但人言可畏，一个无名无份的民女频繁出入后宫实在有伤大雅。对于任何人来说，议论只是议论，闲来无事的谈资而已；可对于另一些人，这种话的杀伤力比刀剑更利。
　　这天傍晚，尚喜宫内，一众宫人安静的伺候景美人用膳。面对一桌珍馐美味，景美人却根本食不下咽，这半月来，她坐立不安、睡不安寝、食不知味。原因无他，正是她曾经的好姐姐：景玥。不得不承认，从进宫第一天起，她就在担心今天的事会发生，忧来愁去，她最害怕的终究还是来了。
　　"娘娘？"旁边侍立的清然低声提醒道："菜要凉了，吃两口吧。"
　　景美人重重一叹，搁下筷子，摆手道："不吃了，没胃口。撤了吧。"
　　清然一瞬迟疑，继续劝道："娘娘都好几天没好好用膳了，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不如吃些吧。"
　　啪！景美人一掌拍在桌上，喝道："是不是现在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都给我退下，滚！"
　　清然一凛，赶忙叫人撤走膳食，正要退出殿外，就被景美人叫住道："你等等，本宫有话问你。"
　　等所有人退出去，清然上前一步凑到近前。
　　景美人瞧着空荡荡的大殿出了会儿神，叹道："你也看到了？最近他们是不是经常见面？"
　　"娘娘是说皇上和曲姑娘？"清然问了一句，立刻收到景美人刀锋般眼神，马上改口道："其实奴婢没有亲眼瞧见，只是、是听皇上身边的人说的，说是……是皇上常常叫曲姑娘带武斯微进宫来逛逛。"
　　"还有呢？"景美人追问一句，声音更加含怒。
　　清然咽了口吐沫，更低了些声音道："还有，听他们说，皇上好像很喜欢跟曲姑娘说话，还、还……"
　　"还什么？！"景美人怒喝道："你再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想挨板子？！"
　　"容妃饶命！"清然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奴婢真的不敢瞎说，因为张总管已经给各宫里的宫人传话了，要是有谁敢嚼舌头，立斩不赦。奴婢不想死，请娘娘饶命！"
　　景美人微微一怔，张玉的话就是皇上的意思，她实在想不到在宣帝心里景玥的地位已经这么重要。正愣神间，一个身影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眼前。
　　"很好，在宫里管得住嘴的人才能活得长久。"是宣帝温和的声音，可眼神中闪出一抹狠意。
　　清然忙伏地叩头道："皇上恕罪！奴婢不敢乱说，真的不敢！皇上饶命！"
　　宣帝看着神情略显紧张的景美人，嗯了一声道："退下吧，不用进来伺候。"
　　清然大气不敢出，咕噜爬起身来，一溜烟奔出殿外。
　　宣帝过去坐在景美人身侧，搂住她肩头道："朕瞧见刚刚那些饭菜原封不动的撤了，胃口不好么？看你气色不佳，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景美人心口一紧，琢磨片刻，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臣妾没事，大概天气太热所以胃口差了些……多谢皇上关心。"
　　宣帝笑了笑，"没事就好。正好朕有件事想劳动爱妃。明日是大公主生辰之喜，朕想让玥儿带着斯微进宫来凑凑热闹。但兰妃的脾气你清楚，无缘无故还要找茬儿闹一回。不如让她们来你宫里歇着，等太后到了，你带着布尔和她们再一起过去。"
　　景美人越听越气，却不敢表示出来，勉强扯出笑脸，可答应的话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宣帝瞧了她几眼，一扯嘴角儿道："爱妃了解朕的脾气，最恨别人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做些阳奉阴违的事。自然，朕相信，爱妃也不是那种藏着话不说的人。这段时间朕少来陪你，你可有什么话想跟朕说么？"
　　话至此，景美人是不得不说出心事，因为她很清楚，跟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斗心眼儿是不明智的。斟酌一会儿，刻意柔声道："臣妾知道皇上有大事要做，所以不敢有怨言，只想照顾好布尔，让皇上放心。嗯，其实……臣妾只是有些小小的担心……担心皇上会责怪小美，毕竟当年是我冒充姐姐进宫才……才能得到皇上宠爱。请皇上恕小美欺君之罪。"说着，已是身子往下一滑，就势跪在宣帝脚边。
　　宣帝并没急着扶她起来，看着那一头插满珠翠的漆黑秀发，淡然道："美人，这件事朕早已跟你说过，你是受灵王蒙蔽。朕宠你并非因为一个名字而是喜欢你这个人，你为朕生下布尔，他聪明机灵，比他两位哥哥都强，朕很欣慰。你现在是朕的'容妃'，这个'容'字不仅有妇德美好之意，更有一层宽容包容之意。朕谢你当年听了灵王说景家遇害的事后，选择相信朕，而不是受他蛊惑。谢你一心一意支持朕，帮朕同灵王周旋。但这话只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你是景家女儿的事，朕之前不提，今后也不会说。灵王的事平定了，你也要安心做你的'容妃'，不要再胡思乱想。"
　　这些话不是景美人第一次听到，但却是最感动的一次，话中的语重心长，她能体会得到。她忍不住鼻尖酸涩，哽咽道："谢皇上，小美一定不辜负皇上厚爱……"
　　"那就好，"宣帝似乎还有话说，急着拦过话头道："你跟景玥虽非亲姐妹但感情深厚，朕希望你不要跟着那些人一处胡乱猜想。她的事，朕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