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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四十四章 微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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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血腥的政变在一阵阵"缴械不杀"和不断的惨叫声中结束了。当看见那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无数尸体时,景玥心底一片悲凉。她不清楚,究竟怎样才算胜利,或者所有的胜利,必将是踏着无数尸骨和满地鲜血。而失败者,丢掉的不仅仅是宝贵的生命,还有尊严和希望。
夏祭三天后,整座皇城笼罩在不安的情绪中。城内治安和四门守卫均由辛渊直接控制,城外二十里驻扎着太尉手中支持宣帝的部队,城外五十里是在此次政变中没有参与进来的吉达手下的部分队伍,城外百里则是穆赫章的亲兵部队。百姓无顾不得随意出城,每夜酉时之后就会宵禁。对于夏祭当天发生的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在场的官员们恨不得睡醒一觉就把听见看见的事全忘光了。而百姓们,更安分守己的躲在各自家中,只盼着这场风暴很快过去,大家能过回正常的生活。
灵王府里,幽冷惨淡。傍晚,还是那间小院,景玥坐在窗前,散开一头青丝,握着一柄木梳,一下下轻轻通着头发。眼前桌上,一枚菱花镜竖在那里,镜中映着一张绝美容颜。
咚咚……两下叩门声,景玥没有应声,继续拢着头发。
片刻,门开了。穆赫非神情落寞的挪步进来,看了眼窗边那个冷漠的侧影,深深叹了口气,才开口道:”玥儿,刚刚张玉来传皇上的口谕,说......说是明日午后让你入宫,皇上想见你。”
景玥眉心不易察觉的皱了下,淡淡道:"知道了。"
简单一句回答,再无他话。
一时两人一坐一站,相隔数尺,却仿佛隔着万重青山。
良久,穆赫非实在忍受不住,沉了口气,几步来到窗前,哑着嗓音道:"玥儿你到底想怎样?三天了,你不理我、不跟我说话,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告诉我好不好,你这样我真的受不了了。求你,说句话好不好?"这话像责问,更像是祈求。
景玥举起的手微微一顿,幽幽叹了口气,"你想让我说什么?尘埃落定,一切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她终于肯对话,穆赫非松了口气,回道:"那些人的事是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想管,我担心的是你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的话?!"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景玥似无意一念。
穆赫非心中又急又气,张了几次口才勉强成句道:"行了,我们没时间兜圈子了。皇上要见你,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句话,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如果你想离开皇城,我可以帮你。"
"离开……"景玥轻轻摇了摇头,抚弄着木梳道:"皇城、玄夏、历城、南尧,我去到哪里,能躲的开我该面对的命运呢?奇怪吧,我突然觉得,现在这样住在灵王府,心里特别踏实。每天陪着小斯微玩闹说笑,陪着我大哥……这才是我想要的,而且已经得到了。"
"可斯微毕竟是灵王的女儿,"穆赫非讲出事实道:"虽然她才四岁,皇上念她年幼网开一面,没有把她和灵王府其他人一并下狱,但按道理即便不会将她斩首也要流放北疆的。"
景玥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愣了会神儿,才顺着她自己的思路开口道:"四岁?斯微四岁吗?和我当年一样大,可惜,她也没了爹娘兄长,从此孤单一人无依无靠。"
穆赫非听的一叹,只得拉回话题道:"斯微自有她的路要走,我担心的是你。玥儿,难道你不觉得皇上答应让你留在灵王府照顾斯微有何不妥吗?"
"他的想法我左右不了。"景玥直白道出实情。
穆赫非心中没来由一紧,宣帝的想法正是他最害怕的,"不能左右,却能想办法躲开,就看你愿不愿意去……"
"我不愿意。"景玥果断非常的截断后面的话。
穆赫非愣了半晌,才醒过味儿来,惊的一把扯住景玥手腕把她从凳子上拉了起来,"你、你说什么?!你不愿意?不愿意什么?!"
景玥平静的注视着穆赫非疑惑的眸子,点头道:"你没听错,我不愿意躲开。我要留在皇城,留在灵王府,抚养斯微长大,照顾我大哥终老,永远不会离开。"
穆赫非双目圆睁,看怪物似的盯着景玥足足半盏茶功夫,才抖了下下巴,颤声道:"你要留下,好、好,我知道你的决心,我说过会帮你就会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但你真的清楚留下意味着什么吗?!这里是玄夏、是皇城,是天子脚下。他是皇帝,他……"穆赫非一时语塞,有些话当着景玥的面终究难以出口。
景玥心知肚明,索性替他挑明,直言道:"你是怕他想要了我?"
穆赫非一阵尴尬,可话已至此,索性也大着胆子点了头,郑重道:"是,我当然怕。他让你留在灵王府,还把斯微送你抚养,又把你大哥安顿在这里,很明显,他想拴住你。"
"我想你多虑了,"景玥轻松一笑,"抚养斯微是我要求的。毕竟当年胡玉待我不错,灵王和王妃还有他那两个儿子罪不可恕,但斯微没有错,她不该死。至于我大哥,我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皇上做的安排,不过是对我临阵倒戈的奖赏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可是……"
"好了,别再说了。"景玥稍稍一挣,挣脱了穆赫非的手,站回到窗前,拿起桌上一根发带,一边慢慢将头发绑起一边道:"你来了有一阵子了吧,若不赶快回去,小心你那位夫人又派人来监视了。"
穆赫非面色颓然的长叹口气,又看了景玥几眼,才恋恋不舍的挪步回到门口。前脚踏出屋子,突然想起什么,又退回半步,压低声音嘱咐道:"九灵阁的人还没有离开皇城,虽然现在这里的守卫全部是皇上贴身的一等一高手,但也未必滴水不漏,你自己小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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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回忆足够美好,让你不舍得忘记;有些回忆足够痛苦,让你不敢忘记。
夕阳西下,穆府后花园里乱糟糟一片嬉闹声。秦昭带着孩子在荷花池边看小斯们摸鱼玩儿。主子有兴致,自然众人凑热闹。欢笑声此起彼伏,而穆赫非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沿着回廊经过,却觉得这样肆无忌惮的笑声有些刺耳。
"爹爹?!"在池边东张西望的穆子越最先发现了穆赫非的身影,用力挣脱开秦昭的怀抱,朝着穆赫非狂奔去。见到儿子活泼的笑脸,穆赫非心里升起一股温暖,张开双臂,把直冲过来的儿子接在怀中。父子俩边说边走到了回廊拐角处,穆子越惦记着去抓鱼,穆赫非却没心思嬉笑,把他放下安慰两句转身要走。
"夫君,"秦昭早已来到近前,朝子越使个眼色,看向穆赫非道:"儿子玩儿得正开心,正好你回府,不如你陪他一起?前段时间你每日在外忙碌,子越念你念得紧呢。"
穆子越机敏过人,一下子领悟到母亲的用意,跟着猛点头,期待的仰头望着父亲祈求道:"爹爹好容易回府早了,陪子越看抓鱼好不好?爹爹之前留的功课子越都做好了,爹爹是不是该奖励子越,陪我去玩一会儿?"
面对儿子闪着希望的眼睛,穆赫非不忍拒绝太过,犹豫片刻,点头答应。穆子越兴高采烈的一手牵着秦昭,一手牵着穆赫非,在荷花池边直玩到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大地上。穆赫非借口还有公务,抽身离开。穆子越心满意足的在秦昭的陪伴下回房睡觉。
通往书房的岔路口,穆赫非忽的停住脚步,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旁跟着的木头不明所以,等了等,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不去书房吗?是不是天色太黑不好看路,那我去取个灯笼来。"说着转身要走。
"不必了,"穆赫非开口拦道:"我去趟侧院儿,你不用跟着了,去那边瞧着些,机灵点儿。"
"明白。"木头应声离开。穆赫非沉了口气,直奔赵小米住的侧院。
侧院内一派冷清,黑暗中只正屋闪着亮光,连听门的下人都不知躲去哪儿偷懒了。推开屋门,赵小米一如既往的坐在桌前,就着桌上闪烁的烛光,认真的抄录着经文。
"天色这么暗,怎么不多点几根蜡烛?小心看坏眼睛。"穆赫非边说着边走到桌边,拿走小米手中的笔。
赵小米愣了下,忙起身行了个礼,"公子来了,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再喝杯茶?我去沏。"
"不用忙了,"穆赫非拿话拦住,随意捡了身旁一张凳子坐下,拿起经文边看边问道:"子越跟着秦昭在花园里玩耍,你怎么不去?是她又跟你说了什么?"
赵小米眼神一暗,紧摇了几下头,否认道:"没有,夫人派丫鬟来请过我,只是……只是我见公子最近心神不宁,似乎有烦心的事,所以想替你抄经祈福。顺便多认些字,等下次跟子越见面的时候,他才不会嫌我什么都不懂。"
穆赫非眉头微微一蹙,轻轻拉过赵小米的手,安慰道:"难为你了。其实你不用多心,子越终究是你亲生的,他只是年纪小,难免会受人影响。等什么时候我说说他。还有,就算秦昭在府里,你也不要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去花园你逛你的她逛她的。万一有什么说不过的,各自走开就是了。"
赵小米并非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感动之余是无奈,顺从的点头道:"我记下了,公子放心。"
穆赫非嗯了一声,只是沉默的拉着赵小米的手,目光停在她腰间的玉佩上,却没有焦距。见他的眉头并未舒展,她猜到他似乎有难以启口的心事。这种状况,在他们相处的几年时光里经常出现,而且每次,他总会在话语中有意无意提到景玥。她从最初的内疚到心有介怀,是这么久了,她早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丈夫。这一次,她不太希望他心中念着的人是景玥,然而现实只能让她失望。
"小米,"良久之后,穆赫非才开口道:"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我想让你去灵王府走一趟,帮我劝劝玥儿,让她跟皇上请旨赐她在暖晴庄居住。"
赵小米心口咯噔一跳,手不自觉的抖了下。
穆赫非感到她的细微动作,抬眼看向她好奇问道:"怎么了?"
赵小米忙收敛心神,扯出微笑道:"我、我是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叫我去劝姐姐?也许姐姐更听你的话呢?"
穆赫非苦笑道:"听我的?我倒真希望她肯听我一句半句,可惜经过那些事……算了不说了,你记住,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她有任何条件,只要她肯去暖晴庄就好。"
看着穆赫非期盼的眼神,赵小米不得不点下头去,毕竟这场姻缘的主角本该是景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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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夫妻计议已定之时,灵王府内,景玥正在武斯微的房间哄她睡觉。瞧着怀中那甜甜的天使般纯净的睡颜,景玥心头酸涩,眼底泛起一层雾气。六天前,她的肚子里还依附着一条小生命,一个即将唤她为母亲的孩子。可转瞬间,孩子就没有了,更讽刺的是,孩子是死在了他亲生父亲的手上。也许,这就是天意。那个人手上沾满景家人的鲜血,她怎么能替他诞育孩子?!简直天理不容啊。可她想不明白,做错事的明明是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惩罚她失去孩子?她愿意用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来偿还欠下景家的债,但她不想失去自己的亲骨肉。
啪啪,拍门声后,守卫的声音响起:"景姑娘,门上来人禀报说穆府二夫人到访。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让属下回了她。"语气并不是询问,而景玥也猜到赵小米的来意,但她不想让她白跑一趟,扬声道:"不用,带她去我房间等,我马上过去。"
守卫顿了片刻,才答了声是走开。景玥替斯微盖好被子,又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下,才回去自己房间。刚好,守卫领了人过来。
"姐姐,你、你好么?"赵小米声音略显怯怯,表情也不大自然。
如此,景玥更加确定她此来的目的,笑了笑,让她坐下才开口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跟我说么?"
"我……"赵小米坐立难安的张口,开了个头,又接不下去。
等了片刻,景玥微微一叹,替她说道:"你不用说了,一定是穆赫非让你来的,他交代你要跟我说的话我也猜到了。这里到处是皇上的人,你不方便开口,我也不想再多做解释。你回去告诉他,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时过境迁,之前种种,让他都忘了吧。"
见景玥决心已定,赵小米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安心,可她清楚,如果今晚的谈话只是这样结果,那穆赫非一定非常失望。她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想了一回,她才开口道:"姐姐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再多说那些无用的话。我只想告诉姐姐,公子心里一直一直很惦记你,他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当初你们那么相爱,我不相信姐姐心里没有他,我不相信你们能忘了彼此。如果你是顾及我才说不要陪在公子身边,那我可以躲得远远的,只要偶尔能看子越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米,"景玥皱了下眉,正色道:"我做出的选择,是我衡量过自己的心愿才决定的,与其他任何人无关。我与穆赫非之间的感情纠葛可能确实很难分的清楚,但我非常确定跟他在一起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合心意,这一点已经足够。即便穆府里没有你,甚至没有秦昭,时至今日,我都不可能再跟穆赫非走到一起。因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曾经我也以为,只要有感情在,时间是可以弥补的。实际上我错了,那段遗失的时光里,失去的不仅仅是相处的时间,还有记忆。如果不能存在在对方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回忆中,这段感情,没有任何意义。小米,我不管你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请你回去,把这句话转告他,'我不要一世相依相偎,只要回眸处你还在那里,足矣'。"
赵小米虽然不通诗书,但仍努力把这最后一句话牢牢背在心里,因为她有种感觉,自己的处境竟和穆赫非如此相似。景玥这句话,似乎也该是自己对他说的。至此,两姐妹也无话再说。唤来守卫送走赵小米,景玥盯着跳动的烛火默默坐了半晌,才收拾好心情准备梳洗睡下。现在的灵王府里除去三班轮换的守卫,只有从宫里拨来的十名宫女和十名内侍。四名内侍专门伺候景世良,四名婢女服侍武斯微,剩下的人本应全部留在她这儿。可一想到这些人是宫里来的,她果断拒绝了。分派他们做些杂活,只要离开视线范围,至少她还觉得清静些。
照旧,从小茶房端来水简单洗过,换好衣服,吹熄蜡烛,走去床边放下床帐准备睡觉。
吱呀,相当细微的一声响,像是门开的声音。景玥回头看了看,黑暗的屋子里蒙着一层淡淡月色,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手继续放下另一边的床帐。刷刷,又是极微弱的一股风声。她警惕的扭头再看去,屋子里仍旧空空如也。愣了一会儿,果然再无声响,她翻身上床,在床褥下掖好床帐。手上正动作着,忽的一股被注视的怪异感觉传遍全身。她稍稍抬起眼皮一瞧,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就在床上,在她的正对面,蹲着一个瘦小的像是猴子的东西。
啊!唔……不等她喊出声,嘴就被一团软软的东西蒙住。
"景姑娘别怕,是我!"
"祥庆?!"景玥心里一惊。
祥庆确定景玥认出了自己,才放下捂住她嘴的手,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说道:"这里守卫太严,我家公子不便前来。他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景玥心底微微一抽,冷下声音道:"不必了,我不想听。你最好马上离开,如果等我喊人,你就走不了了。"
祥庆只扯了下嘴角,自顾自继续道:"姑娘不必动气,等我说完你再喊人也不迟。公子让我转告姑娘说,你们之间有些误会,他想跟你当面解释一下。明日午后你不是要去趟皇宫吗,回程的时候经过皇宫外第一条街道转角时,我会接你去见公子。"
景玥眉心一动,既心寒又心惊,想了想,问道:"现在全城戒严,如果我不愿去,你们是不是还打算堂而皇之的在禁卫军眼皮底下劫人?"
祥庆一笑,"去见公子,姑娘怎会不愿。再者,我们是'请',不是'劫'。"
景玥回以一声冷笑,"你就不怕我串通禁卫军把你们一锅端了?!"
"姑娘说笑了,"祥庆这回没有笑,目光阴沉道:"我们是南尧国来的正经商人,怕什么禁卫军。就算这府里的所谓高手,还不是让我来去自如。"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景玥回道:"如果宣帝知道帮助灵王造反的人此刻就躲在他眼皮底下,你说他会怎么做?你一个人武功再高,护得了你主子周全多久?!只要贴出一张皇榜,用不着禁卫军全城搜查,到时候你们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祥庆语气阴冷道:"难道姑娘丝毫不念我家公子之恩,想置他于死地?!"
"恩?!"景玥不由瞪大眼睛,怒斥道:"你是不是想说他派人杀了景家三十多口是与我有恩?!是不是想说他欺骗隐瞒我这么久是与我有恩?!还是他亲手杀了我的孩子也是对我的大恩大德?!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他!"
祥庆被话语中深藏的怨气震慑住,愣了半晌,才转回话题道:"这些话你该当面跟公子说。不管怎样,我的话传到了。明日我们的人会等在那里,去或不去,你自己决定。"